第3章 3
绮羅上了車,駕駛坐上的程芮探過身子,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倆人都良久沒說話,绮羅的身子在她雙臂間緩緩放軟。
“對不起。”最後還是程芮先開口,嗓音哽咽,”沒照顧好爸爸。”
绮羅輕聲道:“爸不是自殺。”
程芮松開她,撩開她臉頰頭發,眼底滿是憐意。
“七七……你別這樣……”
绮羅坐正身子,拉過安全帶扣好,“姐,你放心,我不是受刺激,我很冷靜。”
程芮仍舊用憐憫的眼神看着她,伸手拍拍她肩,目光落到她的羊毛外套上。
“好好,我相信你,咱們回去休息好,再慢慢說,好不好?”
绮羅靠上椅背,點點頭,閉上眼,格外疲憊。
沒有人相信她。
謝立也好,程芮也好,鴻運的人也好,沒人信。
跑車引擎轟鳴,平穩前進。
“明天儀式結束,住我那兒去吧。”程芮說。
“你也忙,我就不去添亂了。”绮羅閉眼喃喃。“姐,真不用擔心我。”
“跟我客氣什麽!公司……債務,明鑫說他跟你說過了?別擔心,跟你沒關系,再說,謝伯父已經接手鴻運了,畢竟也曾經是鴻運的人,他會處理。只是你将來。”程芮頓一頓,“得靠自己了,聽說你國外的賬戶也全都凍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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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你右手……還是不能畫嗎?”
“嗯。”绮羅下意識把右手插進兜裏,手指觸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
“唉——我知道你不喜歡提這個,不過現在不得不考慮将來。”程芮頓一頓接着道:“生活肯定不成問題,你放心,有我一口飯就少不了你一碗粥。但七七呀……”
“嗯?”
“不要那麽任性了……”
“啊?”程绮羅睜開眼,有些迷惑。
“不要怪姐姐多嘴,現實很殘忍的,現在跟以前真的不一樣……你就算讨厭明鑫,也得試着和他相處,明白嗎?”
“我沒有讨厭他……”绮羅想辯解,又隐隐覺得程芮這話頭不太對勁,幹脆住了口。
“你們青梅竹馬,謝伯父又那麽喜歡你……多好啊!但你看今天,他親自去接你,你不但沒感激,還跟他吵架,又固執要回華園,新屋主咱們不認識又沒交情,你偷闖進去呆了一上午,謝伯父都急了!”程芮轉頭看她一眼,“衣服也是那男人的吧?”
“對不起。”绮羅并不争辯,點點頭,乖巧誠懇,“讓你們擔心了。”
程芮這個繼姐,少年老成,為人處事細致又周到,她們母女對他們父女倆都好得沒得挑。尤其程芮對她,比蘇麗華更像她繼母,下雨她替她撐傘,吃魚她替她挑刺。
當年她住院的時候,連內衣褲都是程芮親手給她洗。所以她從不忤逆她,就算是不想聽她叨叨,也絕不争辯。但她明白,程芮的勤奮上進好勝一絲不茍,她這輩子都學不來。
绮羅歪了歪頭躺得更舒服一些,幹脆又閉上眼。
不過,聽程芮的意思,是覺得嫁給謝明鑫是她當下最好的選擇?
“咱們是一家人,所以我說話不想繞圈子。姐姐比你更了解這個世界有多殘忍,你看往常圍着我轉的那些人,還有幾個在?以前排着隊的資源現在也銷聲匿跡了。當然你比我強些,畢竟你是程氏基因,正統貴族的底子在這兒。
也不知她是自嘲還是嘲諷,說到這句自己也輕笑一聲。
绮羅眼皮動了動,沒出聲。
程芮繼續說着,“就說剛才,你一個人闖陌生男人家就算了,還呆一上午,萬一那人對你有所圖呢?還有,穿男人外套,這種事兒落到記者耳朵裏不知道又會出多少新聞來。就算明鑫不合你意……”
她壓低聲音,“最近可能還會有很多人向你抛橄榄枝,如果有合适的,你仔細挑挑……”
她見說半天沒反應,轉頭一看,绮羅頭快垂到肩上,一頭黑發亂蓬蓬堆在腦後,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櫻桃唇嫣紅,臉小小的,枕在寬大外套裏頭,睫毛密刷刷又長又翹,略顯憔悴,像中世紀油畫上的憂郁少女,嬌憨又令人心疼。
不愧是當年豔絕亞洲的大美人兒之女。
她長長嘆一口氣,苦笑着自言自語,“有時候我真羨慕你……”
橄榄枝……
绮羅的手插在兜裏,輕輕轉動着一個像牙膏管的東西,她猜是藥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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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蘊的葬禮由謝立全權操辦,绮羅便暫住謝家在北郊的別墅,這兒離墓園較近。
程芮陪她吃了午飯又趕回醫院。
繼母蘇麗華在程蘊自殺當天受刺激過度,從二樓樓梯摔下來磕到頭,手術後一直昏迷不醒。
所以程芮也不容易,她本來是各種社交時尚活動的活躍人物,去年客串一部電影小火一把,今年正要往娛樂圈大幹一番,結果家庭事業遭遇雙打擊,還要分神替她操心。
飯後绮羅請謝家人将傅言恒的外套洗淨送了回去,謝立特意從公司趕回來陪她。
雖說幹爹一向疼她,但這次他又出錢又出力,短短幾天就把程蘊的身後事和鴻運留下的爛攤子都安排妥,绮羅感激之餘又有些微不安。
鴻運破産重組,清算後鴻興第一筆注入資金是80個億,對于謝立這個标準的商人來說,這次的破費有點大。
畢竟,鴻運的口碑已跌入最低谷。
謝立陪绮羅單獨聊了一下午,說到年輕時和程蘊紀曉鴻創業種種,還哭一場,绮羅倒是從沒見過他這麽傷心。
可同樣的,他仍然毫不懷疑程蘊是自殺。
吃過晚飯,绮羅早早睡下。
第二天早上五點半被程芮叫醒時,仍是疲倦不堪。
洗漱完畢,換好孝服,坐上謝家的大車,在程芮關于告別式流程的反複叮囑中,車隊浩浩蕩蕩往楓嶺墓園而去。
山裏已下過雪。
還有零零落落的楓葉挂在枝頭,寂寥地給漫山白蒙蒙綴上豔色,熾紅得像血。
“賓客保守估計有三百人,我簡單給你介紹一下,你不用每個都記得……”程芮還在說。
“爸不喜歡熱鬧。”看着窗外的绮羅忽然說,“他說過,若死了,不用葬禮不用祭奠,骨灰随意撒哪裏,大海或者野草地。他說,世間萬物都一樣平凡,又一樣偉大。”
車內氣氛有片刻尴尬。
“七七。”程芮嘆口氣,“現在不是文藝的時候。在謝伯父面前你可千萬別這麽說,你知道他為鴻運這些天忙上忙下……”
“我知道。”绮羅抿抿唇,“我明白,我很感謝幹爹,我只是想到爸說過的話。”
程芮松口氣,“是啊,別任性了!現實就是神戶牛肉和蘭州牛肉都非常不一樣,為了你的将來,你必須要……“绮羅擡起抵着車窗的額頭,端坐聆聽,十分乖巧。
墓園禮堂位于半山腰,大廳內人頭攢動,哀樂緩緩流淌,暖意蔓延。
绮羅一身素黑長裙,盤着黑鴉鴉的發髻,鬓邊一朵白花,垂着睫,目光落在鋪滿鮮花的棺木旁,機械地和前來致禮的每一位賓客回禮,像只上了發條的布偶娃娃。
勸慰和節哀聲在耳邊此起彼伏,她像櫥窗裏的貨物,任人打量,好奇的、譏诮的、貪婪的、看笑話的……各式各樣。
幾乎沒有她認識的人,沒關系,反正她的靈魂也不在這裏。
直到一只手停在她面前,肥碩寬大的手掌,粗短五指,捏着張名片。
賓客按例都在門口遞交名片。
绮羅愣了愣,伸手接過名片,那手掌還不縮回,小指頭還勾了勾,意圖很明顯。
绮羅視線往上,一張腦袋和脖子不分彼此的胖臉映入眼簾,小眼睛色眯眯,肆無忌憚的目光似乎要扒開她衣服。
胖子見她沒反應,低聲湊過來,裂開參差不齊的牙口一笑,“程——大小姐,十萬……”
绮羅想笑,他們是覺得她該賣身了麽?
她目光落到名片上,益新集團,程芮提過,好像是做藥的。
“……一天。”胖子掉梗似的吐出後兩個字,得意洋洋,見绮羅毫無反應,他繼續壓低聲音。
“要不這樣,價,你開?”
绮羅仍眼觀鼻鼻觀心當他是空氣。
胖子臉上挂了點豬肝色,陰陰湊近幾寸。
“程绮羅,你以為你還是千金大小姐啊?沒你老子你算個屁!還是,你以為能嫁進謝家?”
绮羅懶散擡起眼皮來,盯着胖子吐出四個字。
“你有口臭。”
胖子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又羞又怒滿臉通紅,“你!”
正要發飙,身後有人接近,只好抖着一身肉憤憤離開。
绮羅深呼吸,繼續垂眼,面前人低聲道一句,“節哀。”
聲音很耳熟。
她擡起頭,對上一道自帶距離感的冰冷視線。
傅言恒主動解釋自己出現在這裏的原因,“我們公司和鴻運有過合作。”
绮羅輕颔首,看他獻花,鞠躬,走遠,一路鎖住了許多賓客的視線,剛進大廳,已經有女客湊了上去,莺莺燕燕,笑得風情萬種。
無趣。
她最後一點耐性被磨滅,反胃到極點,正想着要怎麽離開,程芮過來問:“這不是買下華園那個人嗎?“绮羅“嗯”一聲,“他說和鴻運有合作,幹爹應該認識。”
她握着程芮的手撒嬌擺一擺,“姐你替我會兒,我好累,又困。”
程芮比較吃乖巧可憐這一套。
“那怎麽行?這不符禮數,你再堅持一會兒,七七,七七,哎……任性!”
绮羅已經往後頭去。
大堂後是接待大廳,到處都是人,先進來的賓客端酒寒暄、處處衣香鬓影,三三倆倆談笑風生,堪比酒會。
呵,要不是處處裝飾白絹,還真以為這是哪裏的婚宴場。
她避開人群穿小門出去,會堂旁是片竹林,小徑深深通往幽處,非常适合散心。
青石板路微滑,空氣寒冽而清新,偶有風掠過竹葉尖,薄雪簌簌飄落肩頭。
绮羅穿過竹林,盡頭有座茶室,旁邊連着個立在崖邊的涼亭。
她走到懸崖邊望着莽莽群山,扶着欄杆深深吸了口氣,指尖的涼意和透骨入肺的寒意将她一洗,心頭翳悶散去不少。再拿起手機給林寶貝打電話,“到了嗎?嗯,我在……”
她擡頭看了看涼亭門匾,“紫竹亭,嗯,不想呆那邊。”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人能讓她徹底放下面具做回自己,只有林寶貝了。
林寶貝穿雙尖頭高跟鞋,一身腰線分明的黑西裝,披着件黑貂短鬥篷,氣場強大,“噔噔噔”一路小跑過來。
“怎麽回事?你才是程家人好不好?怎麽什麽都他們說了算啊?搞這麽大規模儀式是想幹嘛?嫌風言風語聽得少了?這群人不就是來落井下石看熱鬧的嗎?這特麽搞的什麽葬禮啊?酒會還差不多!就差蹦迪了!謝立怎麽想的?你爸不是最讨厭應酬嗎?這是折磨你呢還是折磨你爸?深井冰吧?我要是你早就撂挑子了,走走!跟我走!誰愛搞誰搞去!”
說完甩着一頭飒爽短發,風風火火拖着绮羅就要走。
绮羅拽住她,鼻頭發酸,“沒,也沒那麽嚴重。畢竟是在幫我,誰讓我不孝呢,連他走都不知道。”
林寶貝停下來,心酸看着她嘆口氣,張開雙臂,“來,抱抱。”
倆人擁抱一會兒,绮羅趴在林寶貝肩頭喃喃,“哭不出來。”
林寶貝抹幹淚,推她起來,端詳一陣,“昨兒哭過了吧?能哭出來就好。”
她把鬥篷脫下來披在绮羅身上,“手這麽涼,還不穿外套上這兒吹風來?走,進去說。”
“就這兒吧。”绮羅拉着她在亭子裏坐下,“我想在外頭吹吹風,腦子總不夠清醒。”
林寶貝左右看了看,才掏出手機,壓低了聲音。
“你要的資料找到了,我二哥托人搞的,吶,屍檢報告,現場筆錄,出警過程,新聞……你要這些幹什麽?”
她打開手機,遞到绮羅面前。
绮羅沒答話,先翻動手機上的文件,越看神色越沉重,看完擡起頭來,才回答林寶貝的問題。
“我懷疑。”她聲音輕得幾乎只剩口型,“我爸不是自殺。”
林寶貝被點穴一樣就那麽看着她,一動不動,好久才吐出一口氣問,“為什麽?有證據嗎?”
“沒有證據……可他絕對不是會放棄的人。!”她說得很慢,但很堅定,緩緩垂下睫。
林寶貝忽地起身,“那你跟謝立說過嗎?跟警方說過嗎?屍檢報告有沒有問題?”
“都說過,他們都覺得是我瞎想。因為自殺的證據太多……現場沒有第二人,發在微博上的告別詞,還有,确鑿的抑郁症報告和治療記錄……”
她把屏幕上呈現着一頁頁清晰病歷的手機遞給林寶貝,擡手捧住腦袋亂揉頭發:“我都有些懷疑自己真的想錯了!我爸沒跟我說過抑郁症的事兒……可我還是不相信他會自殺,還有……”
她擡起頭,“兩年前我爸跟我提過說有人監控他。”
林寶貝瞬間豎起寒毛,“誰?這些事兒你告訴過謝立嗎?還有程芮。”
绮羅看着她,不眨眼。
二人對視良久,林寶貝猛地倒吸一口涼氣,“你懷疑他?”
忽然極輕的“嘀”一聲響,像手機短信的聲音。
“誰?”林寶貝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