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坐而論道

完顏綽不過這麽随口一說, 奈何說者無心, 聽者有意,鄭銑揚皺眉,有些不高興, 感覺對方是在諷刺自己知道讀聖賢書, 不知人間疾苦。

看表情就知道對方誤會了,自己剛才的話字字發自真心,絕無諷刺挖苦之意,為了必避免談話陷入僵局, 完顏綽不得不再開尊口,耐心解釋道:“聽了鄭公子的高論,拳拳愛國之心, 令人動容,若朝野之上少幾個屍位素餐的大官,多幾個像鄭公子這樣憂國憂民的忠貞之士,何愁不能收複故土, 重整山河?”

聽了完顏綽這真心實意的贊賞, 鄭銑揚臉上的表情終于好看了一些,但還是不甚贊同地說道:“公子此言差矣, 聖人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處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若人人都像公子這般眼見大好河山淪陷于敵手而無動于衷,置身事外,別說是收複故土,還于舊都了,怕是你我百年之後,埋骨之地都未必還是大宋國國土。 ”

想搞事兒是吧?完顏綽心中不以為然,自己一個升鬥小民,就算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了又怎樣,難不成自己沒有食君之祿,還得忠君之事,操心天下蒼生,黎民百姓不成?說難聽點兒,這叫鹹吃蘿蔔淡操心,完顏綽自認是凡夫俗子一個,還沒那麽高的覺悟。

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銳之不可長保。

完顏綽算是想明白了,說他自私自利也好,說他冷酷無情也罷,他就是一個俗人,喜歡風花雪月,那些憂國憂民的事情,就讓那些心懷家國天下的人去操心吧,他顧好自己的小幸福就好。

雖說不至于像楊朱先生那般輕物貴己,拔一毛而利天下亦不為也,但情勢變化太快,如今的他已不再是那個身份貴重的金國榮王世子,就算是有心想要做出一番成績來,建功立業,也沒有了肆意妄為,輕狂放浪的資本。

這種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的無奈,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鄭銑揚不來找事兒也就罷了,真送上門來,完顏綽也不會客氣,話風一變,當即不客氣的說道:“鄭公子方才言及宋金兩國,勢同水火,永不相融……誠然,宋金兩國隔着血海深仇,矛盾不可調和,但自從金國初代國主完顏阿骨打,憑借族中子弟不足萬人,起兵抗遼之後,便與大宋定立了海上之盟,約定互為兄弟之邦,直至今日,兩國邊境雖偶有争鬥,但從未真正傷了和氣。開戰容易,止戰難,為免金宋兩國的黎民百姓經受戰亂之苦,也應戒慎恐懼,不冒進貪功,輕啓戰端。”

鄭銑揚顯然不明白,只用了四個字下結論:“婦人之仁!”

聽了這評價,完顏綽也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該苦笑,為了能配得上中原武林中惡名遠揚的萬魔窟少主,完顏綽已經準備丢掉自己溫潤無害的小白兔形象,轉而往大殺神武安君的形象上靠攏,現在卻忽然冒出來一個白面書生,罵他婦人之仁,完顏綽真想拎着對方的衣領大聲質問一句:“知道什麽叫婦人之仁嗎?把話說清楚了,蠢貨!”

“鄭公子所言,恕在下不敢茍同。”完顏綽一手支着下巴,擡眼看着鄭銑揚,嗤笑道:“佛家講說,一念放下,萬般自在,金宋兩國的恩怨由來已久,既然無法達成共識,不若擱置争議,何必糾結過去,徒惹不快。”

“幽雲十六州,那可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故土,豈是能說放下就放下的?”

類似的話完顏綽都快聽得耳朵起繭子了,幽雲十六州原來歸宋國所有,這不假,但金國并非是從宋國手裏割走幽雲十六州的,宋國死纏着金國不放,似乎也說不過去。天下皆知,當初,宋遼兩國開戰,宋國大敗虧輸,幽雲十六州全部淪陷,歸于遼國人所有,後來女真人起兵抗遼,又從遼國人手中打下了幽雲十六州,說不好聽點兒,這些城池都是女真人悍不畏死,抛頭顱灑熱血換回來的,宋國人不廢一兵一卒,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取回這麽大一片地方,哪有這麽容易的事。

完顏綽堅信,用軍事手段打不下來的城池,千萬不要妄想聽過外交談判得到。

既然明知道跟金國談幽雲十六州的歸屬不會有結果,還死揪着這一點不放,遲早兩個國家跟着一塊兒完蛋。

“鄭公子口口聲聲說幽雲十六州乃祖宗遺留之地,不能收複,死後無顏見列位聖賢,又可曾顧念過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生活的黎民百姓?要知道,地是死的,人可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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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銑揚明顯被完顏綽糊弄住了,愣愣地待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書生意氣,紙上談兵,是不可能還于舊都,恢複故土的,想當年,宋遼兩國有檀淵之盟,百餘年間未見刀戈,女真人怒而興兵,宋國背信,與金結盟,為遼國的覆滅灑落了最後一抔黃土,現在才意識到當初是與虎謀皮,養虎為患,為時晚矣……”末了,一邊嘆氣的同時,完顏綽還不忘多嘴提點道:“前車之鑒,後人應該引以為戒,切莫再犯,不然,亦只是徒增笑耳。”

鄭銑揚都被完顏綽給說糊塗了:“公子何出此言?”

既然已經說到這裏了,完顏綽也不再藏着掖着,開門見山道:“鄭公子莫不是忘了唇亡齒寒,戶破堂危險的謹言?”

鄭銑揚頓悟,瞬間醍醐灌頂:“公子是說盤踞北方草原,虎視眈眈的蒙古?”

完顏綽滿意地點了點頭,孺子可教也,不枉他浪費了這麽多的口水:“如今天下割據,列國争霸,論武力,蒙古最強,論富饒,宋國為最,試問,一個繁華富庶的宋國,會不會引得盤踞北方的蒙古人垂涎三尺?若是蒙古人揮師南下,宋國又能否再來一次建炎南渡?”

鄭銑揚不解:“蒙古與宋國之間隔着一個金國,兩國邊境并不接壤,蒙古人又如何揮師南下?”

“當年徽宗皇帝決定連金滅遼時,未嘗不是抱着同樣的想法,結果呢?”完顏綽忍不住輕笑出聲:“這靖康之難才剛過多少年啊?忘了當年的教訓了嗎?”

經完顏綽這麽一提醒,鄭銑揚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蒙古人絕對不是好相與的,這時候挑動金宋兩國的仇恨,無異于自尋死路,任由蒙古坐收漁翁之利。退一步來說,如果蒙古真有能力滅掉金國,身旁挨着一個野心勃勃,軍力強悍的鄰居,宋國又該如何自處?

“果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枉費我自認少有才名,如今才知道什麽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鄭銑揚徹底心服口服:“不知公子還有何高見,還請不吝賜教。”

完顏綽都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不是他慧眼如炬,能摸清楚許多人都看不透的天下大勢,而是歷史上早有佐證,他不過也是做了一回事後諸葛,反向倒推,再總結經驗教訓罷了,實在不值一提。事實上,蒙古之所以能所向披靡,接連滅掉夏國金國和宋國,靠得就是能游刃有餘地穿插游走于各國當中,借機挑撥離間的好手段,完顏綽能看透蒙古人想要坐山觀虎鬥,坐收漁翁之利的陰謀,但卻防不勝防,因為不管是夏國和金國,金國和宋國,亦或者夏國和宋國,彼此之間都有不可調和的矛盾,而這些矛盾,大多是因為領土争端而來,環環相扣,死結。

想必,蒙古人亦是看透了這一點,才會肆無忌憚,卯着勁兒在旁煽陰風點鬼火,吃定了金夏宋三國不可能放下往昔恩怨真正結盟,要下活這盤棋,三國的三位國主中必須得有一位雄才大略,心胸寬闊之人,由他牽頭,誠邀三國結盟,共抗蒙古,大破,才能大立。

完顏綽一開始選定的就是他名義上的堂兄,曾經的金國皇長孫殿下,完顏緒,只是不知道,現在已是金國太子殿下的完顏緒又能否當得了如此大任。

想起遠在中都城的完顏緒,竟然會有恍惚之感,果然是久未聯系,感情生疏了嗎?完顏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公子……公子!”

“不好意思,剛才走神了。”聽到鄭銑揚的呼聲,完顏綽猛然回神,透過大開的窗戶,指着街上摩肩接踵的人潮,繼續說道:“看看街上忙碌的商賈和小販,鄭公子有何感想?”

鄭銑揚毫不猶豫地給了個略算保守的答案:“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完顏綽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也不說對,也不說錯:“都說商人重利輕別離,此話不假,鄭公子不妨細細觀察一下,這來來往往的商販們,可都全是漢人?”

這還用問嗎?根本不用看也知道。

“宋國富庶,江南煙雨之鄉更是自古繁華,天下聞聲而來的商販走卒們當然不會錯過,此乃利益驅之,不足為奇也!”

鄭銑揚若有所思。

“經商如此,治國亦然。中原文化底蘊深厚,博大精深,自然會吸引周邊各國紛紛效仿,久而久之,便于中原王朝無異。可笑那些居廟堂之高,屍位素餐,庸庸碌碌的朝臣們反而個個揣着明白裝糊塗,一口一個蠻夷之地,一口一個不堪教化,殊不知,如果的夏國和金國,不論是典章制度,亦或者禮樂文明,彬彬不異于中華,像這種似我非我的鄰居,難道不比茹毛飲血,殘暴好殺的蒙古人好相處嗎?”

鄭銑揚深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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