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食之有味

出去出去,不然都被你看到啦。.

青鳥閣中,所有立柱都雕刻着青鳥振翅的紋樣,地毯和簾幕都是內廷專程去江南采購,特意要求匠人以手工織上青鳥圖樣,閣內立着無數落地燭臺,造型亦是一只只飄逸雅致的青鳥,高挑飄逸的身姿,昂揚的頭顱,每一種元素都在向信徒們展示青鳥的神聖和遙遠。

但真正被供奉在高臺正中央的,卻是一個坐在地上的女人。

從神像底座的紋樣看,那是一片草地,女人盤腿坐在草地上,上半身幾乎要離開草地,一只手臂高高揚起,仿佛要從虛空裏抓住什麽,不過手裏卻是空空如也,但正因如此,更給人遐想。

通常人們都說青鳥是要替人類抓住神靈的福澤,姜帛也這麽覺得,有時候她也會認為青鳥是在替人們捕捉希望。

因為那個動作和她夏天坐在草地上伸手去抓螢火蟲的時候很像。

神像通身以青瓷鍛造,是由江南瓷鎮特制的大窯燒制而成,沒有任何銜接的縫隙,從制胚到上釉再到燒制上色需要上百人,最後呈現在世人眼前的神像色彩均勻,瓷之青美,猶如風露。

姜帛總忍不住思考一個問題,青鳥神小時候是從蛋裏生出來的,還是和她一樣也是從人的肚子裏生出來的?

因為無論去哪一座青鳥閣,都會看到這樣奇怪的現象——所有布置或裝飾上的紋樣都是青鳥。

而唯獨那座被供奉的青鳥神的像是以人形。

姜帛到過很多座青鳥閣,每次她都會向人打聽有關青鳥的故事。

但即使是在青鳥閣內侍奉了幾十年的老侍者,也說不出青鳥神究竟是人還是鳥,究竟是由鳥化成人,還是由人化成鳥。

此刻姜帛跪在蒲團上,閣中香煙袅袅。

“青鳥神,請你幫我保佑公主,希望她的傷能早日康複,我會拿我今年全部的俸祿來供奉你,我還可以向你發誓。

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吃雞腿、鴨腿、豬蹄,連魚尾巴也不吃,只希望公主的腿能好起來。”

“公主?”李宴然見青雨沒動,還以為是腿傷發作,連忙又将她扶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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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雨看着殿內擺滿兩桌的午膳,熱菜涼菜加起來少說得有三十多樣,其中葷菜最顯眼的正是兩只被切成整齊小塊的雞腿,淋上滾燙的蔥油,雞皮表面油亮,露出下面白嫩細致的雞肉。

青雨:“将這雞腿給她送去。”

李宴然現在已經習慣青雨說話的習慣。

即使青雨不說名字,李宴然也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

于是當姜帛從青鳥閣回到自己的住所時,就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個食盒。

打開一看,裏面赫然是兩只油光亮澤的雞腿!!

倘若那一刻她猶豫過,青雨或許都會有點相信姜帛的真誠。

但姜帛當時完全将自己在青鳥閣的誓言抛在腦後,折騰一上午什麽都沒吃。

當即就拿起筷子夾起一大塊往嘴裏塞,很快就将兩只腿都吃完了。

“啊完了……”吃完她才想起來,“剛發過誓的。”

此時青雨坐在梳妝鏡前,但鏡中并非青雨的容貌,而展示的是姜帛房內的景象。青雨隔着光鏡看到這一幕,果然,人的誓言是最不能相信的東西。

青雨指尖在妝臺上輕輕一敲,鏡中便重新出現她自己的模樣。

普通人看到鏡子,總情不自禁往鏡子裏多看幾眼。但青雨目光沒有停留,甚至還不等看清自己如今的容顏,便将鏡子反扣在妝臺上,她不喜歡自己,就像她不喜歡其他任何人一樣。

光鏡消失後,偌大的宮殿空空蕩蕩,就只剩下她一個人。

總算清淨一點,這兩天耳朵裏太吵了。

“公主!”率先沖進來的人是荊泉,随後矜帝也被人扶了進來。

青雨只是想清淨清淨,可為何閑人總要來叨擾她?

矜帝進殿後徑直朝她的位置走來,上上下下仔仔細細觀察一番後,突然一把将青雨抱進懷裏——

那一瞬間青雨是起了殺心的。

但立刻理智克制住了本能,原本要釋法的手掌最後落在矜帝胳膊上,将他推離自己。

矜帝如今年老,眼淚很容易就從皺紋裏流了出來:“幸好沒事,禦醫在幹什麽,快來!!”

頓時幾個禦醫提着藥箱跪在她面前,有幫她把脈的,有察言觀色的,還有檢查她身邊茶具餐具的。

青雨什麽都沒問,只是看着他們。

一旁老太監看出青雨不喜歡這樣,遂解釋道:“回禀公主,方才尚膳監那邊來報,今日替公主試菜的氣味官回到住所後身體不适,就在方才突然吐血暴斃,陛下擔心公主出事,故才匆忙趕來。”

青雨聞言只是算了算時間,如果是有人投毒,此刻距離午膳已過兩個時辰,這時候才死,看來投毒者事先掐算好藥量和時間,以防止氣味官在試菜時出事。

她雖沒甚表示,視線還是下意識往面前擠成一堆的人群裏找。

不過她找得并不努力,在沒看到李宴然和姜帛時,她也只是淡淡收回視線。

李宴然趕到姜帛住處時,看見姜帛趴在地上抱着一只木盆。

“幫我——”姜帛聲音沙啞,伸出手朝李宴然沖進來的方向。

李宴然飛快來到姜帛身邊,只見姜帛此刻臉色青綠,嘴唇發紫,渾身是汗,與方才尚膳監來報的那個暴斃的氣味官死前的症狀極像,不過姜帛手腳尚未痙攣,想是中毒時間沒到那麽長。

姜帛摳着自己喉嚨,強迫自己将胃裏的東西吐出來。但她實在已經沒什麽力氣,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中毒之後會這麽痛苦,就好像一大堆石灰在肚子裏燃燒,她本想找禦醫。

可是這毒要麽不發作,一發作便很快,她連門口都沒走到便撲倒在地。

于是她立刻強迫自己催吐,原以為會寂寞地死在這裏,幸好等到了宴然。

李宴然從懷裏摸出一把赤小豆,放在手間一絞,碾成粉末溶在水裏,扶起姜帛已沉重不堪的腦袋往她嘴巴裏灌。

盡管水沒過喉嚨時像火灼般難受,但姜帛還是強忍着吞了下去。

嘔——

胃裏一陣痙攣,姜帛掙脫李宴然,然後抱着木盆控制不住地一股腦兒全吐了出來。

李宴然終于放下心在地上坐了下來。

“算你命大,有我這樣的好友。”李宴然擦着自己腦門的汗,時不時還幫姜帛撫撫背。

不知過了多久,等禦醫聞風趕到時,姜帛已被李宴然安放到了床上,髒東西也已被李宴然收拾出去。

禦醫一邊給姜帛診脈紮針,姜帛一邊死而不僵地對李宴然說:“我以為她只是想試探咱倆的友誼,沒想到她居然真的想殺我,虧我給她掃落葉、送傘,還陪她一路走回梧桐殿,現在想想可太虧了。”

李宴然:“你能不能好好閉嘴?跟你說了多少遍,不是公主往雞腿裏下的毒。”

姜帛喉嚨被嘔吐時倒流的胃酸灼傷,聽起來就像被砂紙摩擦過:“若不是她下的,怎麽她沒事我差點兒死了?怎麽偏偏有人要毒她的時候想起來給我送雞腿?對啊,她為什麽忽然要給我送雞腿?”

“縣主翻身。”女醫讓姜帛反趴在床上,要給她腰上施針。

“你出去出去。”姜帛趕李宴然走,“不然都被你看到了。”

“你有病啊。”李宴然将打濕的毛巾扔向姜帛,“你有什麽好看的?”

“快走快走。”姜帛朝她擺手。

姜帛住的地方是霖夫人下嫁侯府之前住的詠塵殿的側殿,側殿只有一間內室,和一間用以起居接客的廳堂,好在空間很大,荊泉與她同住完全不覺得擠,而主殿現在住的是六公主奂容。

此時矜帝等人等在主殿,見李宴然和禦醫出來,連忙将人召過來問話。

禦醫行禮:“回禀陛下,太醫院女醫正在給姜小縣主施針,暫時沒有大礙,不過嗓子受了些損傷,近來言語上會有些不便。至于飲食上,微臣稍後會囑咐尚膳監,以清淡為主。”

矜帝:“那就好,那就好。”

轉而問向李宴然:“可是已經派人通知侯府?”

李宴然答是。

青雨一旁坐得有些無趣,原本她不想來,矜帝卻說:“你表妹這次算是替你受了罪,于情于理你該去看看,就算不是真心,你日後是要當女帝的人,不要讓跟在你身邊的人寒心。”

其實這些話絲毫不打動青雨,不過她既不想費唇舌反駁,也不想繼續聽矜帝在耳邊說個不停,還有一個原因,她自己也是後來才意識到,當時她其實有些好奇姜帛這次能不能活下來。

此刻她坐在主殿,遠遠能聽見姜帛的聲音,就知道這家夥這次是死不了的。

青雨遂站起身:“我回去了。”

矜帝本想挽留,但最後什麽都沒說,只是招手讓荊泉和李宴然護送她回去。

出門時,正好侯府的人匆匆忙忙從大院門外趕來,霖夫人甚至都沒看見青雨,便從青雨身邊跑了過去,姜璟匆忙中朝行了個禮,然後也跟着入了側殿,落在最後的還有一位頭發銀白的老婦。

青雨沒有坐李宴然事先給她準備好的轎攆,她要自己走。

當與老人擦肩而過時,兩人視線交錯,青雨目光短暫留了一瞬。

老人的腳步似乎停了下來。

青雨依舊往前走去。

“老太君,”青雨聽見身後有人在低聲提醒老人,“快進去吧,都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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