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堪回首

心死之人,難有波瀾。.

見到金錠, 姜帛頓時什麽情緒都沒有了,她拿過金錠遞給木先生,“給。”

木先生沒有立刻拿錢, 反而是先打量了下青雨, “這位姑娘看起來有些面善。”

姜帛低頭去看青雨, 見她被帷帽遮住面孔,只能依稀看到冷清的容貌,“和青鳥神很像,我也覺得。”

被這麽一提醒, 木先生似想起什麽, “是的,與青鳥神相似,不過……”

“不過什麽?”青雨悠悠的聲音從帷帽下傳出。

木先生忽然不說話了,姜帛奇怪:“不過什麽?”

“不過——”木先生又瞧了青雨幾眼,才說,“不過小人倒是覺得更像前朝最後的那位公主。”

姜帛:“?!”

木先生忽然一改先前與姜帛趣鬧的神情,原本總是伏在案前雕刻木頭的背也挺了起來, 只聽他道, “實不相瞞, 我祖上曾是宮廷畫師,從小聽老人們講了不少關于那位公主的事, 說是公主被關在宮裏的那三年, 先帝經常讓宮廷畫師去給她畫像……”

“等等。”姜帛道, “什麽叫‘關’, 不是說外祖父對前朝公主禮遇有加, 感念她家國不複, 甚至還讓她繼續住在梧桐殿嗎?”

木先生欲言又止, 沉默片刻才道:“對外自然是這麽講的,可我的爺爺告訴我,當年先帝是刺斷了那位公主的腿骨将她鎖在梧桐宮的,不讓她見任何曾經認識的人。

除了一位醫師,據說那位醫師曾是前朝公主的老師,以前還在我們溪寧坊住過很長一段時間。”

姜帛看起來完全不相信,她外祖父雖然脾氣不怎麽好,去世得也早,但在姜帛了解到的歷史裏,她外祖父是位身披紅巾的英雄,是矜國最了不起的開朝皇帝。

“小縣主不信?”

“不信。”姜帛堅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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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們跟我來。”木先生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讓青雨也來,可青雨通身的氣質讓他無法抗拒,似乎講述這些故事若不讓青雨在場,就會少掉些許真實性似的。

木先生放下幹活時卷起的袖子,将鋪子門關上,把青鳥誕的繁華關在身後,端起桌上的蠟燭,領着姜帛她們往鋪子後面走去,所經過之處姜帛覺得有些幽森,只是好奇心太重,她也管不了那麽多,她倒要看看木先生要給她看什麽。

青雨這一路上什麽話都沒有說,只是任由姜帛推着她。

到了後院最深的房間,木先生确認門外沒有人,才鑽到床底下去打開了一個什麽機關,這時姜帛所站位置後面的牆上一塊木制神像升了上去,露出一方空間,恰能容一個人進去。

“進來。”木先生再沒有方才那般恭敬,也不再自稱‘小人’,卻像一位年紀更長的長輩。

姜帛看了眼輪椅上的青雨,“她進不去。”

“我不進去,”青雨說,“你自己進去。”

青雨這幾個字毫無溫度,姜帛猜測她可能并不關心前朝公主的事,想了想,道:“好,那你在這裏等我。”

鑽進密室,姜帛發現這裏沒有她想象得那麽大,地面不過十尺見方,三面牆都是立櫃,每個隔層裏都放着一個長長的紅漆木盒,花紋樣式看起來非常古老。

但保存得很好,姜帛猜想木盒表面的紅漆可能是當時人塗上去的保護材料。

連續掃過幾只盒子,姜帛才發現每個盒子上居然刻着一個年份。

而這些年份用的前朝的老歷。

但有的時間卻是矜國建立後。

“這是?”姜帛問。

“這是我的爺爺留下的前朝公主少年時的起居圖,以及被囚禁的那三年裏的畫像。”

姜帛感到奇怪,她認識木先生這些年,從來不知道鋪子後面有這麽一間密室,想起她最初結識木先生,還是祖父帶她來這個鋪子找木先生下棋,木先生一向老不正經,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虔誠的目光。

他為何會突然給她看這些,難道只是因為方才那一點争執?

木先生小心翼翼取出第一幅最古老的畫像,在密室正中間的方桌上攤開。

“這是我祖父第一次入宮為小公主畫的畫像。”木先生道。

姜帛湊過去看,只見畫中央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褲腿卷了起來,露出胖嘟嘟的腿,正追着一只球在草地上跑,小女孩臉紅撲撲的。

許多人追在她身後,只不過筆觸就不如描繪公主那般精細了,只能看到人影的輪廓,正因如此,這幅畫才仿佛畫出了風一般的輕快氣息。

“好活潑的小公主。”姜帛不由感嘆。

木先生沒說什麽,取出第二幅畫。

這幅畫上畫的仍是一個小女孩,不過她這次是騎在馬上,手裏撐着一只比她還要大的弓,只睜了一只眼,似乎在瞄準遠處某個方向。

“這是小公主第一次練習騎射的畫像。”

密室外青雨坐在自己的輪椅上,誰也不知帷帽之下的她此刻是何神情。

“還有這幅。”木先生不等姜帛看完,就從架子上面取出另一個盒子,展開一看,上面的女孩已長成一個少女,仍騎在馬上,只是這次的弓箭比幼時更為稱手,她的神采也比幼時更為飛揚。

“這是公主十五歲時第一次參加狩獵大會的畫像。”

真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啊,姜帛忽然覺得這個畫面有點眼熟,畫面中那張熟悉的臉,那個熟悉的動作……

想起來了!

姜帛永遠不會忘記那天青雨于衆目睽睽之下拉弓對準她的那一刻!

除了畫中人與記憶中的人眼神不同之外,其餘竟幾乎是一模一樣!

怎會如此?世上當真有如此相像之人嗎?

姜帛本盯在畫面中央,忽然她餘光看到什麽,“那是?”

她指着站在馬腹旁邊的另一個女孩問道。

“沒錯,”木先生道,“那是你祖母,她當年是前朝公主的侍女。”

“至于那個,”木先生指着畫像中遠處一個只有寥寥幾筆的身影道,“是你祖父,當年他被先帝安排來川魚國當密探,經過幾年蟄伏,他成功進入川魚宮廷,成為公主身邊的護衛之一。

當然,他也是第一個背叛青帛公主的人。就在那一年,由于你祖父傳到北方去的密報,先帝才決定出兵攻打川魚國。”

還不等姜帛消化這些聯系,就見木先生從架子上一次取下好幾個盒子,姜帛看他搖搖欲墜,忙過去幫他。

“現在我要給你看的這些,都是青帛公主被囚禁的那三年的畫像。”木先生将盒子摞在桌上,取下最上面那個。

姜帛不知怎的心跳突然加速起來,她無法預知自己會看到什麽。然而只是通過木先生的語氣,她就能想象到接下來畫像上的人會是與之前如何的天差地別。

畫軸徐徐展開,仍是一張傾城絕世的臉,只是你再也無法從這張臉上看到半分的快樂,那雙眸子再也不複年少時明亮,仿佛歲月蒙塵,風塵與滄桑讓她清瘦的臉頰顯得更為憔悴。

那一刻,姜帛心裏是震撼的,同時又感到心疼。

木先生陸續打開其他幾幅畫,無一例外,皆是歲月頹圮的痕跡,仿佛三年時光完全毀掉了一個人。

直到最後一幅——

這幅畫姜帛再熟悉不過了,正是在民間廣為流傳的青鳥神像。

坐在草地上的女孩,遙遙将手伸向天空,仿佛想要抓住什麽。

“青鳥?”

“這不是青鳥。”木先生道,“這還是青帛公主,那天是我爺爺最後一次見到她。”

“那天之後呢?”

“那天之後,青帛公主放火燒掉了梧桐宮,你祖父趕到時,只從火場裏找到了一枚梧桐樹種子,其他一切都燒作焦炭廢墟,化為烏有,最後的公主亦随之消亡。”

姜帛喉嚨很痛,胸口猶如壓着千鈞,竟一時說不出話。

良久安靜後,才聽姜帛從喉嚨裏幾乎是生澀地擠出一句:“我祖父愛慕她麽?”

“也許吧。”木先生道,“也或許是後悔,事實上你祖父只背叛過青帛公主那一次。但正是那一次,卻将川魚國推上覆滅的道路,在後來兩年的戰争裏,先帝憑借你祖父傳回去的密報,屢戰屢勝,幾乎不費什麽力氣就攻破了川魚國的防守。

而且你可能知道,川魚國重文輕武,崇尚‘祥和’,尤其推崇‘讀書人’,連他們的公主取名為‘帛’也是象征‘化幹戈為玉帛’,所以他們于軍事上本就有短處。不到兩年,川魚國全線潰敗,你祖父他們也是在那個時候過的江。”

姜帛似乎在極力按捺什麽,而木先生的聲音就像一柄利刃,毫不留情地剖開父輩們的過往。

“過江之後,你祖父沒有再參與戰争,他寧可自稱抱病也不願與青帛公主正面交鋒,到川魚國最後的時刻,他還答應幫青帛公主保住川魚國都的十萬子民。

當時川魚國氣數已盡,全城兵力不足以支撐十日,而鄰國卻撕毀出兵援助他們的約定,青帛公主自知回天無力,但她父帝不堪滅國之辱。為免她落入敵手受辱,她父帝逼她殉國。”

青雨閉上眼睛,獨自一人在門外聽着木先生講述她的故事,曾經午夜夢回無數次夯擊她靈魂的往事如洪水向她湧來,你很難從她臉上看到什麽情緒。

雖然她仍然學不會如何與這些往事共處,但如今聽來,早已不會像年少時那般痛苦。

心死之人,難有波瀾。

“但她沒有殉國。”姜帛讀過史書,前朝公主并非殉國而死,說着這話時姜帛心裏居然還有最後一絲慶幸,似乎人只要活着,就還有希望。

盡管那希望早在七十年前就已經化作硝煙。

木先生:“要青帛公主以身殉國有何難,但她父帝想要的遠不止于此。”

“還有什麽?”

木先生看着姜帛那雙幹淨的眸子,“她父帝想要全城十萬百姓一同殉國。”

“那是十萬條人命啊!”姜帛喉頭哽咽。

“是啊,”木先生說,“青帛公主當年也是這麽說的,可她父帝心意已決,難有回轉。青帛公主不願見十萬百姓無辜而死,遂與你祖父談了一個條件:只要先帝答應和平入城,不動城中一草一木,川魚國便主動開放城門,棄甲投降。”

“我祖父一定會幫她的。”姜帛道。

木先生此時眼底滿是血絲,談論這些往事總容易讓人動容。盡管他自己并不曾親歷,但想必他的父輩在向他轉述這些故事時,其中必然包含諸多亡國之恨。

“你的祖父當然會幫她,”木先生說,“畢竟你祖父有愧于她。你祖父也成功說服了你外祖父,于是那天,青帛公主在沒有告知她父帝的情況下,擅自下令開了城門。”

“然後呢?”

“大軍入城後,先帝下令讓人抓了川魚國的王族,她父帝知道是她開的城門,于朝廷上痛罵她通敵賣國,說她即便要死也不要死在川魚國的土地上。

否則川魚國歷代祖先的亡魂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放過她,之後她父帝和母上就在她面前自刎而亡,那天你祖父也在場。”

姜帛艱難地咽下呼吸,戰争離她實在太過遙遠,她祖父當年也從未同她講過這段歷史,史書上寥寥幾筆的波瀾壯闊,背後卻是如此凄風苦雨。

曾幾何時她以為戰場上各為其主、無分對錯,可她現在聽到的戰争,還有另一個名字——侵略。

“她至少保住了十萬百姓。”姜帛最後唯一能想到的話只有這句。

“不,她沒有。”木先生這句話将姜帛打入萬丈深淵。

“你外祖父食言了。”木先生在姜帛無法呼吸的神情裏說道,“在他們入城後的第三天,城中四處流傳是青帛公主通敵,開了城門才導致川魚國滅亡——

百姓哪裏知道是誰在救他們。而先帝因愛慕青帛公主,為護青帛公主聲譽——

至少他當年是這麽說的,便下令大肆屠殺舊朝百姓,他要讓這段往事随着舊民一起進到墳墓。

于是十萬百姓不到一個月被盡數殺光,都埋在城西那片土坡。從那個時候起,那片土坡寸草不生,至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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