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流歲不複

她難道沒有心嗎?.

——“這裏就是七十年前我外祖父率領大軍攻破川魚國最後那一戰的戰場了!當時外祖父沖鋒陷陣, 殺敵無數,開疆拓土,神勇無雙!”

當時姜帛說出這句話時是帶着何等的驕傲, ‘與有榮焉’四字在她身上被诠釋到極致, 她自然沒有留意到當時青雨在馬車內的心情, 當時的她也根本無法想象青雨再次經過那片土坡時的恐懼。

木先生還在緩緩地講述這個遙遠的故事,青雨這個故事的主人在門外靜靜地聽着。

“你祖父與我祖上交好,那場屠殺裏,他保下我爺爺全家, 我爺爺得以繼續留在宮廷當畫師。

那個時候青帛公主被鎖在梧桐殿, 聽說她每日茶飯不進,坐在梧桐樹下不作言語,我爺爺每次見到她時,都仿佛見到的是一副失去靈魂的骷髅,她無法再活着。可是她父帝臨終前對她的詛咒讓她也無法去死。”

姜帛不知何時已閉上了眼,“當真一點眷戀都沒有了嗎?”

“當時公主還有位老師留在宮裏沒有離去, 那老師本是醫師, 只可惜他能治得了公主的身體, 卻治不了公主對人世的絕望,一晃三年過去, 醫師離開, 你祖父便想着将青帛公主救出宮去, 那天她去找了公主。”

-“你在梧桐殿等我幾盞茶的功夫, 這次我一定能說服陛下, 我會帶你離開宮廷。倘若他不放人, 我便是拼了全部身家性命, 也一定會将你救出去。等我。”

“她沒有等。”姜帛說。

“她的确沒有等,”木先生說,“她或許想要你祖父懷愧終身,所以在你祖父離開後,她放火燒掉了梧桐殿。”

站在姜帛的角度,她永遠無法想象那個時代的亡國之人是懷着怎樣的心情繼續活在世上,她從未見過那位公主,可是從木先生給她看的那一幅幅畫像中,從祖父對待青帛公主的一件件故事裏,她好像似乎能隔着七十年的光陰走到那位公主面前,她擡起手,想要觸碰什麽。

“又或者,她不想讓任何人為她拼上身家性命呢……”姜帛癡癡說道。

姜帛慢慢明白,祖父給她取名‘帛’這個字的含義。

絲帛可寄風月,可載風塵,可作邦國友好之禮,亦可入得尋常百姓家。

祖父棺木裏僅有的一柄劍與畫帛,并非绮思,而是武将對‘化幹戈為玉帛’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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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緬懷一位公主。

所以在姜帛的記憶裏,祖父與外祖父關系瀕危,祖父一定無數次怨恨過自己,怨恨先帝,才連帶着恨姜帛的母親,恨姜帛母親生的第一個孩子。

那她呢?她也是外祖父的後代,祖父不恨她嗎?

姜帛從來沒見過那位外祖父,而往往是這種沒見過面的偉大人物,能給人更深的敬仰。

可是當年的歷史真相竟是如此嗎?

“您方才說,外祖父愛慕青帛公主,”姜帛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那……那三年裏,他有沒有……”

“沒有。”木先生卻懂了,只是語氣已經有些疲憊,“你外祖父固然想得到青帛公主,卻也畏懼她。青帛公主離開後,你外祖父突然下令舉國上下開始信奉青鳥神,他将方才你看到的那幅畫發往全國各地,讓他們按着那個模樣造青鳥神像。與此同時,他瘋狂地找尋和青帛公主模樣相似的女人。”

仿佛一道銀光從姜帛意識裏閃過,她忽然反應過來:“我明白了!所以先太後模樣一定與青帛公主極為相似,而先皇後是外祖父親自替舅舅挑的,模樣必定也是按照青帛公主尋的,如此兩代下來,待表姐出生,她就成了世上與青帛公主最為相似的人。”

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

外祖父或是想贖罪,或許是出于害怕,遂以青帛公主為原型捏造出一位青鳥神。

所以世上本沒有青鳥神,而先太後、先皇後,以至于模樣與先太後有幾分相似的舅舅,再到此刻坐在門外的表姐,他們都是青帛公主的仿品。

但是還有一點姜帛想不通。

外祖父下令信奉青鳥神之時,祖父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人,這個情況持續了幾十年。

直到姜帛出生那一天才發生改變,那又是什麽竟能讓祖父去接納一個捏造出來的神靈呢?

“可是您為何要在今日将這一切告訴我?”姜帛注視木先生的視線。

“因為這些事本就是我們要告訴你的,”木先生說,“你必須要了解當年真正的歷史,才會了解矜國究竟是怎樣的。你祖父生前就想告訴你,可他不敢面對自己做過的事。

直到他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才囑托我一定要找個合适的機會将這些事情告訴你。

何時是合适的機會,我也不清楚,但今日,我見着外面那位姑娘,突然就有種沖動想要将一切交付給你。至于你祖父為何到了暮年會開始信奉青鳥神,他沒有告訴過我。”

“那您知道我祖父的遺體去了何處麽?”

“你們不用再記挂他的遺體,既然他安排一劍一帛下葬,就不會讓你們找到他的遺體。

他帶進墳墓的秘密連我也不清楚,但他既然讓我将這些東西轉交給你,想必還有更深的意思,只是他究竟想要做什麽,我們也不知道,或許時機到了,你會收到你祖父留給你的其他東西。”

桌上的燭臺最後噼啪了一聲,火光滅了,本就昏暗的密室罩下一層陰影。

“好了。”木先生說,“該告訴你的我都已經告訴你了,這間鋪子以後就是你的了,地契和鑰匙明日都會送到侯府,還望小縣主時時來打理,莫要讓歷史蒙塵。”

說完,木先生轉身往門外走去。

“您要去何處?”姜帛在身後問道。

“我嘛,”木先生提起嘴角一笑,“要去逛今日青鳥誕的集市,小縣主保重。”

踏出密室門,木先生看見青雨還坐在那裏,帷帽遮住她大半個身體,只可見她清瘦的體型,和白紗下那雙幾乎沒有波紋的清眸,木先生愣了一愣,無數次展開的畫像化作某種可怖的力量,在理智之外強迫他去相信一個不可能的猜想。

方才他同姜帛說他也不知道為何姜行鞅到了暮年會開始信奉青鳥。

然而在這驟然的一瞬間,猶如醍醐灌頂,他什麽都明白了。

青鳥神不是老矜帝憑空捏造的,那天矜帝先姜行鞅一步到達梧桐殿,他一定見到了什麽。

所以才會從那一刻開始堅定不移地信奉青鳥。

而姜行鞅在姜帛出生的那個夜晚,在玉山也一定見到了什麽,才會連他這麽固執的人都會相信青鳥的存在。

世上到底有什麽力量可以讓從來不信神靈的人突然相信起神靈來?

要麽,是他們走投無路,不得不将希望最後寄托在虛無缥缈的事物上。

再要麽,就是他們親眼見到了神靈!

他們親眼見到了青鳥!

氣息繃到緊致,他緩緩走到青雨身旁,凝思許久,才道:“敢問閣下,現住何處?”

“梧桐殿。”從帷帽下傳來平淡如水的聲音。

木先生久久凝視青雨。

不知沉默持續了多久,才聽到他的聲音:“青山随路逐飛鳥,遙亘銀河萬點星。姜老侯爺帶走的那幅畫上的題詞原是這個意思,我明白了。”

他朝密室裏黢黑的陰影看了眼,姜帛此時還在裏面發呆。

木先生向後退了幾步,将手舉到額前,面向青雨,緩緩跪了下去。

這是川魚國的舊禮,是最崇高的禮。

“望公主保重。”他說。

木先生離開許久,姜帛才從密室裏走出來。

她臉上的快樂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種成年人的深沉。

她幾乎是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到青雨面前,想開口說什麽,但又覺得喉嚨作痛。

“青山随路逐飛鳥,遙亘銀河萬點星。”姜帛嘴裏慢慢念出這句話。

“走麽?”青雨問。

姜帛通紅的眼睛盯着青雨。

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冷漠的人,她聽不到那些故事嗎?可為何她的臉上始終沒有起伏,仿佛這些故事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這讓姜帛心裏滋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情緒,她凝視青雨半晌,才沙啞地冒出句:“我恨你。”

青雨一動不動坐在那裏,屋裏沒有任何的光影能勾勒她的情緒,她只是淺淺地“嗯”了聲。

“你們是強盜,”姜帛哽咽,“你們搶了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

“誰說不是呢。”青雨輕輕道。

“而你還能安坐在這裏。”

“不然呢?”

“你就沒有半分動容嗎?”姜帛情緒交織着憤恨和無能為力,可她這位表姐卻還能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她難道沒有心嗎?!

“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

姜帛:“但總有人記得。”

“那又如何?”青雨問,“你能讓河水往回流嗎?你能讓死去的人再活過來嗎?四野荒蕪,你能讓廢墟重生舊草嗎?”

青雨坐着輪椅往門外走去,只聽到她的背影說:“我早就不想那些事了。”

姜帛怔在原地。

青雨已經離開房間。

“等等!”姜帛臨跑時不忘鑽到床底下去将密室門關上,才拔腿追了出去。

青雨感覺輪椅被人從後面握住。

然而許久她都沒聽見聲音,姜帛也沒有推她往前走。

青鳥誕的煙火仍在綻放,青雨仰頭,讓火光落在眼底,半晌才輕嘆了聲氣,也不管身後人有沒有在聽:“有時候你必須承認,對有些事,除了怨憤,你什麽都做不了。”

姜帛握着輪椅的手幾乎要陷進去。

時過境遷,即便得知真相,她又能怎麽樣呢……

“你們上哪兒去了!”未見其人,先聽見姜璟的聲音。

随後就看見姜璟從木匠鋪的前廳跑了過來,“怎麽走了也不給我留封信,叫我好找!”

“忘了。”姜帛說。

緊接着李宴然也跑了進來:“趕緊回宮!陛下給公主定了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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