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永別

驿站。

陳拓飛躺在了一張雪白的墊鋪上,血液将整張墊鋪染成了血紅。他像是一具屍體一樣躺着,整個人已然失去了意識。心髒處有一個巨大的傷口,不住地失血。

風簫把了把他的脈,“他已快要探不出脈象……”

雪杏用白布包裹他左胸的傷口,仍然止不住流血,“劍端刺入心髒,已然無力回天。”

風簫和雪杏,俱是點點落淚。陳拓飛是他們的故識,有不錯的交情,沒想到竟會親眼看見他死在自己面前。

元松淚流滿面,“陳拓飛!你給我起來!”

他瘋了似地扯起陳拓飛的手,他緊緊地抱住那只手。他将他拉扯起來,整個人抱上去,環抱住了他的脖子。

“——你不要死!千萬不要死!你死了我們怎麽辦?不要丢下我們一個人!”他大大的雙眼此刻不停地掉眼淚,他激動地抓住陳拓飛的身體瘋狂搖起來,精神徘徊在崩潰的邊緣。他無法想象陳拓飛死了之後他該怎麽辦,他無法想象沒有了陳拓飛的日子。

呂郢墨的眼窩滑下一滴淚水,“拓飛……”

他呆呆地看向陳拓飛所處的位置,陳拓飛為救他而死,是因為他才死的啊。是他累死了最好的朋友,都是因為他要奪嫡,這一切都因他而起,都是他的錯。

他失控地沖上前抱上去,緊緊地環抱着元松和陳拓飛,一時之間,三個人緊緊地抱成了一團。

呂郢墨的眼窩滑下第二滴淚水,崩潰叫喊:“拓飛!對不起!是我害死了你!是因為我參加奪嫡,你才死的!都是我的錯!”

在那頃刻之間,陳拓飛臨死前被喚回了最後一絲意識。“……元松,不要傷心了。”他摸了摸元松的頭,用微弱的聲音道。

最後,他看向呂郢墨,露出了一生間最後一個笑容。他一臉微笑,沒有絲毫任何責怪的意思,看到呂郢墨沒事,他放心了。

陳拓飛生命中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郢墨啊,你一定要當上皇帝啊……”

——我都為要奪嫡的你付出了性命,你最後一定要成功啊。不要讓我的犧牲白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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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便永遠地結束了生命。

停止了呼吸。

沒有了心跳。

靜默了脈象。

放松了手指。

月明星稀,烏鴉劃過了天際,留下了長長的,徹人心扉的叫聲。

滿臉淚痕的呂郢墨攥緊了拳頭,攥得快要破碎,滿心盡是內疚的痛苦與燃燒的鬥志。

——放心,拓飛,我一定會如你所言,當上皇帝,不負你的期望。

那一夜發生了太多事,每個人都需要一些時間去适應接受。呂郢墨和元松兩人都是第一次失去身邊重要的人,第一次經歷同伴的死亡。這是一次人生必要的成長。元松把自己關起來沒有跟人說過半句話,瘋瘋傻傻,叫所有人都不要去煩他。從驿站來到長安之後便消失不見,一個人跑掉了,誰也沒有見過他的下落。

來到長安,呂郢墨依然神不守舍。他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

這次事件為他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課,令他徹底悟透了一個道理:局勢轉瞬即變,一切就是來得這麽突然,眨眼之間,世界已經變化。行走在日夜命于旦夕,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麽事。

任何人都可以在他身邊随時死去。自從他走上了這條奪嫡之路開始,注定了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突然死去,永永遠遠地消失不見在他的面前。他處在風口浪尖之上,其他人亦随時可能為太子或骧王所殺死。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了那一個人的蹤影,他一輩子到死的那一天,都無法再見那一個人的音容笑貌了。

——這叫他怎麽接受?

——接受他最好的朋友已死的事實!

陳拓飛是他最好的朋友啊!他滿腦子都是陳拓飛過去的畫面,小時候的頑皮好動,長大後的放浪不羁……

他已經包紮過的左手傷口依然痛着,他卻仿佛失去了知覺。若不是拓飛為他擋劍,他已經被一劍刺穿了心髒!

他永遠不會忘記他的!這是一份義氣滔天,超越生死的兄弟情誼!

入夜。

清冷的晚風把呂郢墨的錦衣撩得獵獵作響,呂郢墨此時站在高樓上。

有點寒意的風把呂郢墨的面目刮得有點麻木,呂郢墨卻好像從未察覺。他的腦海裏,再次浮現了那個讓他心若刀絞的晚上……

陳拓飛靜靜地躺在哪裏一動不動,鮮紅的血慢慢地從他的傷口滑出來,混在黃土裏,刺眼得厲害。呂郢墨死死地盯着這片暗紅色的色彩,見它慢慢地變大,慢慢地變成一個呂郢墨熟悉的樣子……

“殺,殺,殺……”

稚嫩的喊殺聲從南邊的庭院裏傳來,一排胡楊樹下面是兩個那個長劍不停揮舞的孩童。

“三皇子!”嚴厲的聲音一響,吓得小孩子們身子一抖,這個人正是呂郢墨的劍術教習。他是涼州人盡皆知的劍術高手,當然,也是人盡皆知的不近人情。曾經有一次為人出頭,直接追殺丞相兒子幾十裏地,最後丞相來了才平息了紛争。現在擔任皇宮劍術教習,也是鐵面無私,誰的面子都不給,呂郢墨已經在他身上吃過好幾次苦頭了。

“有。”因為長久地在烈日下習武,現在呂郢墨小臉白兮兮的,聲音亦盡顯疲憊。

“沒吃飯啊!大聲點!”

“有!”這是呂郢墨最大的聲音了,喊出了的一瞬間,呂郢墨都感覺自己的嗓子要裂開了。

“再說一遍!”劍術教習臉色很不滿意,一張滄桑的臉陰沉得滴水。

“有!!!!!”

“這就是你學的劍術?空洞無用,不堪一擊。今天你就留在在這好好練習,練不好不許走。”

那時候呂郢墨年紀還小,被教習在那麽多子弟面前一訓,頓時就覺得羞愧極了。呂郢墨猛吸了幾口氣。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一起習武的孩子都四散回家去了。

可是,校場之上,還是傳來陣陣喊殺聲啊。

“郢墨,你這一式是錯的,應該劍立馬削過來……”陳拓飛拿劍一下把呂郢墨的長劍磕飛,再一次玩味地看着呂郢墨說:“拿着劍,再來!”

不服氣的呂郢墨咬着牙,揮着長劍又向陳拓飛撲來,結果是再次被打飛。

陳拓飛還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但是,他每一秒都小心地當呂郢墨的陪練。他不會手把手地教呂郢墨,只想指出呂郢墨不對的地方。

“你這麽能打,以後幹脆當個将領算了!”

“才不要呢!文官我都不要做,何況打仗這麽辛苦?打死我都不要滾出來出仕!”

“好吧!真有你的!”

“要好好地玩,傍身術要先學好!學好了,才可以好好地行走江湖!”

就這樣,在長空明月之下,兩個少年一直練武練到深夜。

等到兩個人都大汗漓漓的時候,呂郢墨看着陳拓飛說出自己最想說的話:“拓飛,謝謝你一直陪着我。”

陳拓飛使勁擦了一把汗,說道:“沒事啊,咱們可是好兄弟嘛!好兄弟自然互相扶持,砥砺前行啊!”

呂郢墨回以一個真摯的笑容,暗自發誓他是他一輩子的好兄弟,把陳拓飛那一幕的容顏,記在心底。他嚼了一口從身毒販運而來的石蜜,甘之若饴的味道從呂郢墨口中慢慢留到心裏。

…………

過去的回憶那麽美好,然而,下一秒畫面,卻一下就觸碰到了呂郢墨那個始終無法繞過去的心結。因為,每次一想到那個場景,呂郢墨都覺得自己的靈魂被慢慢地抽離。

一身勁裝的陳拓飛,心髒已被劍刃狠狠刺穿,帶着熱氣的鮮血從傷口裏噴出來,染紅了天與地。陳拓飛就這樣凝望着呂郢墨,明亮的眼神漸漸布滿死灰,他說出了生命中最後一句話:“郢墨啊,你一定要當上皇帝啊……”

你一定要當上皇帝啊,你一定要當上皇帝啊……

此時此刻,好像有無數個陳拓飛圍着呂郢墨的耳朵重複着同樣的一句話,硬生生地塞得呂郢墨滿腦子都是。心痛,銷魂。整個空間都布滿了回響。

突然,呂郢墨驚醒了。

臉上還是被風吹得有點冰冷。他很機械地往高樓之下望去,偌大的長安古城全部盡收眼底。

此時,呂郢墨耳邊又響起了那句話——你一定要當上皇帝啊。

“我一定要當上皇帝。”

呂郢墨說着,好像是呓語,好像是癡言,但,又好像是誓言。

有一天,元松回來了。

他徑自闖進呂郢墨的房間裏,一腔怒氣地大步踩上前,抓起了呂郢墨的衣領,怒目死死瞪着他,吼道:“呂郢墨,你給我聽着!我恨你!我真的很讨厭你!你不奪嫡陳拓飛就不會死!一切都是因為你!你害死了他!”

呂郢墨斂起目,低頭看向左方的地下,心中一股鈍痛,“你完全講得對。全部是我的錯。我不會反抗,要打要罰随便你。如果你不想被我連累,不如就此退出吧。”

元松從來就沒有對他客氣過,瞬即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

“呯” 的一聲,打爆了他的鼻子,令他迅速鼻孔流血!

呂郢墨被打飛,跌在地上。側着身,勉強支起身子。他吞了一口自己的血液,滿口苦苦的血鏽味。此時,卻聽到元松開口道:

“但!是!我一定會令你當上皇帝!下一個要死的人是我也無所謂!就算是犧牲我自己,我都絕對會令你當上皇帝!”

語氣之中,盡是無庸置疑的決絕。

呂郢墨從來沒見過這個一輩子靡爛纨绔的元松這麽決絕的表情。他這才驚覺,原來元松就是來說這句話給他聽的。不是被他剛好問到而給出這個回答,無論他問不問,元松都會講出這句話。元松正是來表達不會退出的決心的。

元松一雙憤怒的大眼睛死死瞪着他,像是要從他的心口開出一個洞來。

說完,便“嘭” 的一聲大力關上門,頭也不回地大步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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