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再會
第二天,一位不速之客來到了辦公的衙門,指名要見呂郢墨。呂郢墨說:“請他進來。”
來人身穿普通的士兵服,畢恭畢敬,略帶着神秘感,“我家主人有事請三殿下過去一趟。”
終于是有事情來了嗎?呂郢墨淡淡地看着他,“好。我跟你去。”
風簫的眼神帶着些許擔憂,“主上……”
“風簫、雪杏,你們跟我一起去。”
“嗻。”雪杏雙手抱拳。
呂郢墨跟着那個來通禀的人走到路上,穿過大街小巷,最後拐角進到了一間位置偏僻的宅園。跨過莊嚴的大門,進入宅園內,發現這裏滄桑蕭條,連半片殘葉也沒有,顯然早已廢棄許久。
通禀的士兵停在大門外,“三殿下請進。我們主人正在裏面,小人就不陪了。”
呂郢墨輕輕點頭,與兩位保镖一同向前走,步上階級,邁過四條氣派萬分的深紅的廊柱,進入中央的廳堂。
廳堂全由黑木建造,簡約而莊重。正中間擺放着一張黑色的圓桌子,桌邊團團放着四張黑色木椅。椅邊,有一個年輕男子正站在那裏。他的腰倚着桌邊,靜靜地等待着前來的客人。
呂郢墨一進來,便看到了那一抹倚靠在黑色桌邊的淺藍色身影,天藍長衣,白色飄帶,冰涼如水。他吓了一跳!這不是姚暄夏是什麽?正是那位跟他只有過一面之緣的,最重要的盟友!“原來,一切都是你做的!”
“三殿下,終于将你弄來長安了。”姚暄夏輕輕轉過身來,面帶平淡自信的笑意,“沒錯。一切都是我做的。這一局棋的棋手是我,就讓我來全盤執子吧。”
“呼。”呂郢墨迅速放下了警惕,松了一大口氣。“被你吓死了!”他立即走過去姚暄夏那邊,來到他的面前,“喂,你究竟有什麽打算?”
“自從上次與君一別,我回到秦州便留意着殿下的一舉一動,準備随時采取行動。當我得知殿下解除禁足,受任商官,我就開始步署如何輔佐殿下上位了。順便,讓我和殿下能夠相見。”姚暄夏娓娓道來,“糧價的奏折是我勸父親參上的,我就知道骧王一黨的人會将殿下推上這個燙手山芋來,我也知道皇上一定會應允。所以,我就實施了這個計劃。”
“快被你吓死了。”呂郢墨沒好氣道,“差點兒以為真的要我去搞定糧價。藩鎮從來是各自為政的,難怪這次會一反常态。”
“糧價當然是要搞定的,功勞也是要争取了。”姚暄夏機靈地笑了一下,“這麽一個令所有人都頭痛的難題,只有殿下搞定了,這可是一個天大的功勞啊。”
Advertisement
呂郢墨心想,真不愧是文武雙全。沒想到,他竟有如此心智。幸虧這個人不是我的敵人,不然就難對付了。
呂郢墨正色打量眼前的這個二十歲的男子。對方比自己高半個頭,樣貌清俊,冠發頭頂,英姿飒爽,英氣十足。氣若冰雪,眸似清泉,一身白藍相間的飄袍,縱是有沙場戾氣,不近人情,仍然清冽恬靜,沒有半分嗜血好殺的殘暴氣息。“生知七曜歷,手畫三軍勢,冰雪淨聰明,雷霆走精銳。”呂郢墨由衷地贊美道,“公子真是冰雪聰明。”
“殿下過獎。”
“愚以為,世上沒有第二個人,比公子更配得上‘冰雪聰明’ 四個字。”呂郢墨認真地看着他道。
“謝謝。”
呂郢墨忽然問道:“姚公子,不知道你當我是王爺呢,還是朋友呢?”
“殿下此話何解?”
呂郢墨走了幾步,“如果公子當我是王爺,那我們之間就只有公事上的關系,我就立刻與你去辦正事。”他頓了頓,停下腳步,“如果公子當我是朋友,那麽在私事上,我現在真的沒有心情同你去搞這一些。我現在真的很不開心。”
姚暄夏奇怪道:“怎麽了?”
呂郢墨低眉斂目,“我來的時候,遭到了骧王派的殷澤帶着一百個天策軍的手下來刺殺。我最好的朋友,為我擋劍而死。”
姚暄夏聽了,心有戚戚然。他默默看着他,作了一揖道:“在下,當然是殿下的……朋友。”
“今天,我就交了你這一個朋友了。”呂郢墨回了一禮,“謝謝你。”
姚暄夏說,既然呂郢墨現在心情不好,那他就帶他去走走,散散心吧,反正長安是他的地頭,這裏的一切他最熟了。呂郢墨說,好,反正他沒有來過長安。
現在想,他就像當日被禁足時晔王府裏的那支竹蜻蜓一樣,飛出了武威,來到了長安。
姚暄夏帶了呂郢墨去草市玩。長安是重要的貿易中心,是絲綢之路的起點及終點,草市會販賣西域各國的商品,亦有交易印度洋貿易的商品。
長安草市,滿街的盛世繁華。商人店鋪萬千,游人絡繹不絕。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呂郢墨游覽了草市的角角落落,覺得自己果真要多出去看看。他在一家家店鋪裏仔細觀察那些西域玩意兒,買了很多不同的東西。胡琴、胡瓜、胡蘿蔔、海棠、海石榴、海珠藥物、奇禽異獸、香料、竹布。這些東西,他一樣都沒有見過。
作為自小居于深宮的皇子,呂郢墨第一次認識到了外面新奇的世界。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武威,這是他第一次出來外地游玩。像是沒有見識過世面一樣,老謀深算的他此刻竟像一個孩子一樣,瞳眸裏露出罕見的童真。
這是呂郢墨未曾露于人前的一面,因為他過去沒有過這樣的體驗。第一次的童真,卻是露在了只是第二次見面的姚暄夏面前。真是奇妙的緣分。姚暄夏覺得眼前這個三皇子真的很難猜,時而步步心機,時而活潑可愛,分不清楚哪個才是真正的他,或者,兩個都是吧。心裏似乎有什麽機關被人重重打開了,他發現自己的注意力無法從這個三皇子身上離開。這個三皇子,是官場裏混得最好的那一種“笑面虎” ,是一個完美的政治家。非常受歡迎,有親和力,令人看到就想幫助他。明明虛僞成性,機關算盡,為什麽要露出這麽可愛的天真?為什麽要有這種發現有趣的事物的好奇?難道說,你也有真性情,有真情流露的時刻嗎?
那麽,平時天天戴上面具來僞裝,活着不累嗎?
不過,再累也是值得的吧。畢竟,這是一個政治家天生的極之可貴的能力啊。
只是,從朋友的角度來看,就會替他感到累吧。
姚暄夏在心中默默想道。
然後,姚暄夏帶了呂郢墨去骊山玩。骊山是長安最著名的風景名勝,崇峻不如太華,綿亘不如終南,幽異不如太白,奇險不如龍門,卻始終松柏長青,壯麗翠秀,似一匹青蒼的骊駒。
姚暄夏指着西繡嶺第二峰之巅,說:“你看,此峰多高!相傳,上古,女娲在這裏‘煉石補天’ 。”
“的确神妙。”呂郢墨點頭應道。
接着,兩人登上了烽火臺。烽火臺置于高山險絕處,方形石砌,上斂下寬,塊石包砌,裏塞碎泥、磚瓦。明顯已經荒廢一千年,是一片頹桓敗瓦之象。姚暄夏不禁感觸起來,稍微哀傷,“……千年前,周天子周幽王,就是在這裏‘烽火戲諸侯’ ,為博褒姒一笑而亡國的。”
“為什麽他要這樣做呢?”呂郢墨立在他旁邊,撫石憑欄,“是因為他昏庸嗎?”
“也許,是吧。”姚暄夏也将手放在石牆上,“也許,他是太愛褒姒吧。”兩人俱居高臨下,望向下方,沒去看對方的臉,只聽到對方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想我們争破頭,千辛萬苦,賠上性命,都未必能夠争得這天下。”呂郢墨從高處望着下方陡峭的山勢,像是看見了當年周朝“烽火戲諸侯” 的景象。仿佛那穿越了千年的點點烽火盡收眼底,擊鼓響聲猶在耳畔,“周幽王幸運地得到了天下,為了一個人而覆了天下,值得嗎?”
“值不值得,大概視乎愛得有多深吧。”
“愛?人,有可能比愛天下更愛一個人嗎?”
“有可能有。”
兩人屹立在烽火臺上,彼此無話。各自沉澱于古今之懷思中,沉默了很久。
從骊山回去已經是晚上了。酉時,衙門已經畫酉下鎖,呂郢墨看今天晚上是回不去了。姚暄夏見狀,便對他說:“不如去我家吧?”
“好,那今晚就到姚公子府上作客了。”呂郢墨向他作了一揖。
姚暄夏帶呂郢墨來到了自己家。華北将軍府占了一片很大的地,其中一座框起來的土地便是長公子府了。府中,只有一座簡單的四合院建築,沒有多餘的擺設,甚有軍旅風味。
姚暄夏微笑,“寒舍簡陋,還望三殿下莫要介意。”
呂郢墨不由失笑,“公子收留在下一宿,已是感激之至,何有介意之言?”
宅第。
環境漆黑,侍衛點起了油燈以作照明之用,兩人走在長廊裏。姚暄夏走在前面,呂郢墨跟在他的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地走着。終于,姚暄夏在末處的一間房間停下腳步,攤開右手,“殿下,請進,這裏就是客房了。”
“好的。”呂郢墨走進客房,內有床鋪,桌椅,和簡單的陳設。
姚暄夏沒有進來,他停在客房外,“那殿下就早點歇息吧,在下先走了。”
說完,便回身離開。
呂郢墨突然沒由來地心慌,他覺得很害怕,害怕自己又沉浸在陳拓飛之死的情緒裏面。在外面郊游的時候還好,只要是一個人待着,便滿腦子都是陳拓飛的死亡的事,他一時之間覺得心裏堵得很,他叫住了他,“等一下!”
“嗯?”姚暄夏走遠了。聞言,他不明所以,轉過身來。
“等等。不要走。”呂郢墨大聲講道。“陪我聊聊天吧。”聲音,回蕩在長廊的兩邊。
“沒問題。”姚暄夏走回來了。
兩人在桌邊坐下,命守衛奉了一壺酒上來,倒了兩杯酒喝。“這是草原獨有的馬奶酒,京裏沒有,殿下可以嘗嘗。”
呂郢墨喝了一杯,沒有什麽奶味,反而酒精味很濃,“不錯。”
姚暄夏淡淡地看着他,溫柔撫慰道:“殿下,其實我明白你的感受的。失去了好朋友,的确是一件很令人痛苦的事情。”
不料姚暄夏會突然間這樣說,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情。他乍然擡起頭,“啊?”
“我以前有過很多很多朋友,他們都是我的戰友,在一場一場的戰役中,我漸漸地失去了他們……”
姚暄夏靜靜看着前方,深邃悠遠。
“與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我的朋友們,都在戰場上被殺死了。一将功成萬骨枯,在勝利者站着的山頂下,總是有累累白骨的堆積。我們要戰鬥下去,就必然會有很多人因為我們和我們的敵人而死。也只有我們變強,才有力量保護身邊重要的人。”
“我知道,你很難過,很難接受,可你再難過,你的朋友也不可能回來。殿下,逝者已矣,與其悲傷,不如早日扳倒骧王為好。替貴友報此血仇,以慰貴友在天之靈。”說到這兒,姚暄夏轉而看着他,“殿下,請你節哀順變吧。”
呂郢墨沒想到姚暄夏會對他說這一番安慰的話,他心中深受感動。這一個人實在是太知心了,竟然他什麽都不說,就能讀懂他的心思。他發現,姚暄夏的聰明,比起像他、王匡、江慧燕那樣聰明在謀略上,更是聰明在人生豁達的大智慧上。這一點,比他看得開,看得透。他朝他作了一禮,“在下謝公子賜教。”
作者有話要說:
攻受人生第二次見面。
小攻:“不如今天晚上來我家吧?”
小受:“好。”
小攻離開
小受:“不要走!”
兩人在同一個房間裏一起喝酒。
————————————————————
能把以上情節寫得如此正經的人,估計也只有我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