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真實的自己

朝陽殿。

呂光坐于中堂,呂郢篆、呂郢真、呂郢墨三位皇子分別立于案前。後殿,有一衆朝臣,文武百官俱立于此。

呂光聲音雄朗,“真兒,你叫齊了這麽多人來,究竟所為何事?”

呂郢真行禮道:“兒臣有要事啓奏。”

“講。”呂光作出一個“請” 的手勢。

呂郢真剛行完禮放下手,就猛地舉起手用手指指向呂郢墨,惡狠狠道:“兒臣舉發晔王呂郢墨賄賂地方大員,排擠迫害兒臣!”

此話震驚全場,所有人同時看向呂郢墨。

呂郢墨的瞳孔猛地睜大了一下,臉色倏地煞白。呂郢墨閉了閉眼,盡力令自己保持冷靜。他轉身看向他,“皇兄此話怎講?”

呂光亦指着他說:“對啊,空口無憑,你有什麽證據?”

“父皇。”

呂郢真朝呂光行了一禮。

“青州同一時間出現兩封參我的奏章,兒臣覺得絕對事有蹊跷。畢竟,俗話說‘槍打出頭鳥’ ,哪怕兒臣真的是在青州殺人放火燒殺擄掠奸/淫/婦女無所不為,這第一個出頭來參兒臣的人也是極難出現的。”

“誰都害怕這飛來橫禍會飛到自己頭頂上,降下無妄之災。所以,兒臣就派人查了一下,發現這段逸的折子是跟着荊賦遞上來的,荊賦才是那個出頭鳥,是第一個參我的人。段逸在荊賦未言之前,根本就不敢上書說話。”

呂光再指了他一下,問:“那又怎麽樣呢?”

呂郢真接着說:“兒臣覺得很奇怪,荊賦他堂堂青州刺史,有必要第一個冒出來參兒臣一本嗎?難道,他真的是一個這麽有正義感的人?——好奇之下,就問了問地方對他的風評。結果,大家都說,人人都知道,青州之所以出現白巾之亂,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官員貪污腐敗,而荊賦,正正是青州最出名的大貪官之一。兒臣才想,一個大貪官,會有這樣的正義感嗎?莫不是收了什麽好處,才來參兒臣的?”

呂郢真從腰間佩帶中取出一張紙來,望着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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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齊郡郡守卞紹查到的東西,內容保證千真萬确。若有不信,大可以自行重查。卞紹查到,荊賦在半個月前突然間多了五百畝田,總共價值三十萬兩!”

突然,呂郢真拿着紙的右手舉在呂郢墨身側,刮向他的眼神像豺狼一樣。

“晔王!這是你做的!是你用三十萬兩白銀賄賂了荊賦,參我一本,排擠我,迫害我!你是管商業的,認識的有錢人能不多嗎?太子已經不是度支尚書了,管錢的人是父皇的人,他們都不可能作案。除了你,還有誰?收買地方大員,排斥迫害皇子,你好大的膽!”

呂光聽了這番話,認為言之有理,心內已經信了八成。呂光問呂郢墨:“墨兒,你有什麽說法?”

呂郢墨雙腳跪下來,一叩首,道:“兒臣無話可說。兒臣只是負責經商的,這一些事兒,真的不知情。”

“好吧。”呂光愁悶地點了點頭。

此時,呂郢篆忽然走前一步,作了一揖道:“父皇,兒臣倒是有說法。”

“講。”

呂郢篆冰冷地看了地上的呂郢墨一眼,徐徐道:“州官交換好處,貪污賄賂之事,在官場中,實屬普遍不過。還記得嗎?數年前,大司空胡傑基貪污案,三千畝廣田,一百八十萬兩白銀,涉及八個州,收場沒收家産,全家抄斬棄市。今次的事情與之相比,不過小巫見大巫。如果随便上綱上線,那天下的人就沒有幾個是幹淨的了。”

呂郢篆轉身看向呂郢真,靈光一閃,說:“相反,骧王随便說一句話,就有一個齊郡郡守卞紹大人替骧王查得這般仔細明白,這不是結黨嗎?還是結到地方官僚,結到一個郡去了呢!”

呂郢真的手指生生指着呂郢篆,結巴道:“你!”“你強詞奪理!”

“兒臣有沒有強詞奪理,請父皇明鑒。”呂郢真行了一禮,退回原來的位置上。

“篆兒沒有強詞奪理。”呂光突然說起一件塵封已久的事,沒有人想到,他會突然說起這一件事。他望着呂郢真,正色道:“一個連自己的親弟弟都下得去手殺害的人,說出來的話,有多少可信度,确實值得懷疑。”

呂郢真吓了一大跳,猛然擡起頭看着呂光的面,“什麽?”

呂光面上現出無比嚴肅之色。“當年,晔王出差長安處理糧價那件事之時,你骧王曾經派了殷澤帶着天策軍的人暗殺他,結果暗殺他沒成,他的朋友和朕的二十個禦差全部殺光了,你以為朕不知道嗎?”

“兒臣……兒臣罪不可恕……”呂郢真心虛得快要跳出一顆心髒來!他的心寒透了,都說君王無情,萬萬沒有想到,呂光會選在這個時間點,把這一條如此久遠的罪狀挑出來講!原來,他的父皇從那麽久以前就已經開始猜疑他了!還這麽會忍,忍到今天,用來做落井下石的最後一顆石頭,将他擊沉到底!

呂郢真跪着連叩了幾下頭,衆臣看着他,皆不免連連搖頭。怎料這個骧王竟然做出這麽歹毒的事情來?晔王可是與他一奶同胞的親弟弟啊!他怎麽可以如此沒有人性?簡直是人面獸心!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殺人者死。刺殺皇子,該當何罪?”呂光揚手一拍案,厲聲道:“朕當時叫墨兒忍了,其實,朕的心裏更難受啊!自己的親兒子被人刺殺,連為他出句聲都不可以!真兒,就是因為朕包容你!朕不想在那個時候公告天下你犯的天罪!朕心疼墨兒,差點一刀斃命,卻因為朕的包庇而只能委屈啞忍!”

說到這裏,呂郢墨流下了幾點眼淚,看得衆臣心裏恻恻然。

呂光說:“朕說過,會給墨兒一個交代。今天,朕就連着這一樁天罪,還有你在青州犯下的種種罪行,一拼罰了。”

“兒臣領罰。”呂郢真沉聲道。

呂光嚴肅地望着他,極無情道:“骧王呂郢真,忤逆皇父,謀害皇嗣,洗劫官倉,襲略禦軍,屠殺子民,奸/淫虜掠。不法祖德,不遵朕訓,肆惡暴戾,難出諸口。恣行乖戾,無所不至,種種惡端,莫辨是非,大失人心。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飾非。以使天下後世稱無道者以之為首。可不戒哉?着去除“神武德毅”尊號,移居臨川,靜思己過。天策軍一半裁切矣,一半均在臨川務農,為耕以思己刈民之過。欽此!”

“退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晔王府。

呂郢墨腳步虛浮地走回來,一進府門,整個人立馬有氣無力地往前摔去。

“哇!”姚暄夏頓時沖上去扶住他,“殿下,你沒事吧?”

呂郢墨把整個人的重量全加在了姚暄夏身上,倚着他的手臂,無力道:“……扶我去坐下。”

姚暄夏扶着呂郢墨在長椅上坐下,呂郢墨立刻倒在了左邊橫躺着,只把頭倚靠在椅柄上。

他閉上眼道:“……今天吓死我了。我真的很辛苦,我壓力很大。”

“怎麽了?”姚暄夏問。

呂郢墨睜開眼,“骧王拿着一堆證據在父皇面前舉發我賄賂荊賦,我百口莫辯。幸虧父皇和太子維護我,要不是他們幫着我,今天這一仗,我就要打不過了。”

姚暄夏一面安慰之色,“放心,這仗已經熬過去了,骧王勢倒已成事實,定勢不會變了。這下,殿下總算可以松一口氣了。”

呂郢墨坐起身,看着他,臉上扯出一個虛僞的笑容。他一臉笑盈盈,笑道:“是啊!骧王誠然盡失君心,父皇今天已經下旨廢了他!”

“——夠了!”

姚暄夏突然大吼。

“?”呂郢墨一臉愕然地擡起頭,他不知道姚暄夏為什麽突然吼出這句話。

姚暄夏也一臉茫然地看着他,他剛才咆哮,是因為他實在受夠了,他很想對呂郢墨說“夠了”。

有一句話,他一直都不敢說。因為,一旦說了出來,就極有可能會遭受呂郢墨的猜忌,從此永遠失去這一位三皇子的信任。最壞的結果是,連自己将來的華北将軍之位都可能會失去。他不是不知道呂郢墨何其機心,何其寡情,何其陰險,一旦被人捅出了心底的秘密,那這人恐怕就活不久了。這個“笑裏藏刀” 的人,是一個天生為皇的人,生來就是王者。

楊修之死,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嗎?正因為說出了曹操的心聲,所以被曹操殺死。聰明反被聰明誤,不是真正的聰明人。他自問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人,他知道,聰明人應該在看出一些事情的時候不講出嘴巴。

但是,今天,他受夠了。

他受夠了呂郢墨明明累透了還要在自己面前裝作笑盈盈的樣子!天天疲勞地戴上面具做人連在自己面前都要戴!壓力很大很辛苦還不好好照顧內心的情緒!

他沒有辦法再容忍下去了!

突然,姚暄夏猛然地睜大了眼睛,霎時間了悟了什麽。

為什麽自己會受夠了呂郢墨累着,假着,辛苦着?

為什麽自己會忍受不了呂郢墨照顧不好心情?

為什麽自己明知極大可能受到猜忌,還要把這樣的話說出口?

他倏地苦笑起來,露出了然一切的眼神。

原來,他真的……愛上了呂郢墨了啊。

呂郢墨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依然奇怪地望他,“怎麽了?”

“我受夠你再這樣對待自己了。”

姚暄夏苦笑了一下,口氣像認命一樣。

“你總是戴着笑盈盈的面具待人接物,在虛僞的面具下活得很累很累卻自己一個人受着。我看不過眼你這樣,所以才會一直留在你身邊。可是,你對着我,也要戴起那樣的面具來。我……我知道那種面具是一種了不起的才能,也很支持你在政治上繼續用它……”

他用善解人意的眼神看着呂郢墨。

“然而,我希望你在我面前可以卸下它,當一回真正的自己。”

……

呂郢墨沉默了。

被一個人像是鏡子一樣看光你的內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他不是沒有想過姚暄夏看清了他的心性來,畢竟這個人一向跟自己心思相當的一致。可是,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懂他至此。

連他的親生母親都因為看不透他的心思而與他徹底反目,身邊的朋友也是嘻嘻哈哈吃喝玩鬧居多,甚少會交流彼此精神上的問題。他人生第一次遇到一個了解他到如此地步的人,一個聰明到這個程度卻沒有成為自己敵人的人。……令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正常來說,他應該猜忌這個人才對,因為這個人實在是知道得太多了。可偏偏,他又猜忌不起這個人來,因為這個人是他最信任的朋友,最重要的盟友,亦是他……額,可能喜歡的人。他竟然有種欣喜的感覺,好像一顆空虛的心靈,終于找到了港灣,找到了歸宿。

正常來說,為免他起戒心,姚暄夏看了出來就看了出來,不會說出來。但是,姚暄夏卻說了出來。他覺得很開心,很開心姚暄夏看了出來,并且願意說出來。甚至,還願意成為他溫暖的避風港。

“謝謝你。”呂郢墨開心地笑了出來,由衷之至。“我知道了。我以後不會再在你面前戴起面具,我會做真正的自己。”

姚暄夏震驚地看着他真摯的笑顏,沒想到,他居然不怒,不猜,不疑,還相信了自己,答應了自己。

“一言為定!”姚暄夏也開心地笑了,綻開了發自心底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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