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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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生親啓,

見字如晤。

我讓他們把這封信務必寄給你,但寄不到更好。

當您看到這封信的時候,請千萬,千萬不要為我掉眼淚。我見不得你哭。我怕有太多話來不及告訴你,所以擅作主張先寫下了。這裏的士兵們有這個傳統——把遺書放在胸口,這樣死了也有話留下。幸運的話會被收屍的同盟軍撿到,就一定會寄出去。

雖然我不是軍人,可我也有話想留。留給你,很多很多。

等再見你,我要親口說給你聽。]

歸來的英雄被衆人簇擁着去接風,這邊梁父說讓他兒子先休息幾個小時再去宴會,只推着梁易文要他上車。梁易文被太多人太多問題環繞,方才他只抱了程敬橋那麽一小會兒,便被其他老師笑言“這麽大了還和程老師撒嬌”,爾後一齊上來拖開了他,個個都要和他擁抱握手。

等他終于脫身的時候,卻找不到程敬橋了。

[……

我不會把遺書單單放在身上,前兩天我恰好見到一個人受了重傷,他的信被染透了,一個字都看不清。那時候我在救他,卻還分出了心想信的事,我現下準備寫一份,再謄一份壓在行李箱裏。這樣若哪一份毀了,另一份還在。唯一不好的只是最近太忙太累,謄信成了多餘的功課。可想着寫給你,就不敢不謄,怕你看不到。可也怕你看到,你要是看了,那我就是死了。

你不要難過,無論我活着還是死去,我都是快樂的。]

程敬橋看到了梁易文,心底算是滿足了。人們圍住梁易文,叽叽喳喳地問個不停。火車站擁擠又吵鬧,大夥兒把梁易文架在中間,蜂擁而出,梁父十分高興,怕周遭的吵鬧掩蓋了他的聲音,梁父對着程敬橋大聲表達着自己的喜悅,“一會兒你就不要回去了,直接與我們一同走,晚上參加易文的接風席!我讓外交官家那女兒也來,他倆今晚就能見一面了,真是好啊!”

程敬橋聽得這句,愣了那麽幾秒,想到方才梁易文抱着他弟弟的畫面,瞬間感到恍惚——他終有一日也要有自己的孩子。梁易文得結婚,得成家,得有幾個聰明的孩子。那外交官家的千金哪哪兒都好,年齡恰好,模樣恰好,身世也那樣的恰好。

這些為梁易文鋪張了新生活和新未來的“恰好”,恰被他這不堪的“不恰好”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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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不去了罷,”程敬橋微微颔首,語氣低柔,“你也曉得我,宴會這一流,我是要出醜的。”

“你又不願和我們這群凡夫俗子交往了!”梁父開起玩笑來,程敬橋連忙擺手,“莫笑話我啊。”

梁父終是體諒他,二十多年了,他懂程敬橋就也不為難他,派了輛小車把程敬橋送回去了。

[……

今日已經是第三十四天了,遺書太短,我都謄抄到了本子裏。這樣怎樣的廢話就都想講給你了,雖然怕你不愛看,又忍不住要寫。

現在要寫,想你了,就立即要奔回來,摸摸這本子。白天一個美國的記者不小心踩了地雷,站在那裏許久不敢動,我要去救他,他不敢大聲說話,卻用口型說着“step back”。我知道他怕連累我,人之将死,竟不是求生而是顧忌他人的生命,這實在是人類與其他種類最大的不同。可是有的人卻能濫殺無辜,有這樣的美國記者,卻也有那樣的叛軍分子,作為同一種生物,我很疑惑。我不是專家,只能去叫人救他。可雷炸的時候我還沒跑遠,聽到嗵地一聲,回頭看人已經沒了。我救不了他,又忽然想起你。我當時在想,我能不能這麽幹脆地死,在那之前我總覺得我能,而當下我又覺得我不能了。

我還想陪你老去。

說來實在慚愧,我偷了你的手帕,你不要怨我。那只是小玩意兒,我回去買上幾百條賠你。這帕子貼着我胸口的內袋,帶着你家裏的桃木味,我不敢打電話給你,才三十來天而已,我已經撐不住了。只是想着你,我便要從這裏逃跑了。

逃跑的戰地記者算逃兵嗎?為你跑了又是另一回事了。

夜裏偶爾夢見你,醒來卻在戰火中央,我真想死了,才三十四天而已。]

程敬橋回了家,只有他一個人住,還是那麽冷清。他沒開客廳的燈,直接緩步穿到了卧室,開了床頭燈,慢慢坐在床邊。

這些錯終歸是要被糾正的。

他垂着頭,昏暗的臺燈在地上拉出他的影子,窗外的風輕輕搖晃着窗簾,星星已經爬上了天。這是個為梁易文慶祝的日子,他回來了,這是個好日子。這一年多,四百一十二天,再愚的物件,都該想明白了。他曾經愛着方小芙,可那愛已經太遙遠,他只記得自己愛她,卻不記得怎麽個愛法了,只是依舊能在想起那一方孤墳的時候,心底蔓延上一片細密的緊,像細細的針紮在心口。可那愛也不及現在了,他和靜琬從結婚到離婚,似乎都沒有好好明白愛的含義,卻在當下、在一個毛頭小子那裏,顫抖着喉頭,憋着氣息,如鲠在喉。

可最終也只敢靜靜坐在這裏。像躲進一個小小的避難所。

他不是落逃,他是不願做那塊絆腳的、醜陋的石。

該怎麽給梁父解釋呢?就算悄悄全然放在地下,時間久了也總會有人起疑的。梁易武八成就已經發覺了。自己已經到了這個年紀,竟然還做出這檔事來,實在令人汗顏。梁易文還小,年輕,又有了聲望,自己不該引他上歧途。

更何況,那孩子這一年來,從未和他聯系過。若心裏有他,斷然不會這樣的。

程敬橋這一次竟希望梁易文是忘了他了,因為他自己已經不愛他——不能愛他。為了梁易文能娶到那外交官家的女兒,為了梁易文能在喧嘩的社會裏保有那一席受人尊敬的地位,程敬橋坐在這裏,決定不再與那人前進一步了。

他最好是已經不愛我。程敬橋想,他從未聯系過我,應是已經不愛我。

……那就好。那再好不過了。

[……

我不敢打電話給你,若是聽你說一句要我回去,我這一秒就從這裏跑回去了!我還能記得走時你對我說,想我留下來。那日我還裝什麽成熟,以為我要為家國大事出征,你這樣的心底小愛應揣在胸口,和我一同排在大事的後面。可眼下揣在心口的越來越火熱,國家大事常常成了我的負擔了。

這裏每一日都在死人,我與政府武裝部隊一起乘車,也遇到過車夫被敵軍殺掉的事。國家大事捆綁着我的性命,還好我的意念捆綁着你,不然我也許會如同前幾日被送走的那個澳洲的攝影師,因為見着幾個村民被割喉,瘋掉了。

我不該寫這些恐怖的事給你的。

我很好,只是想你,又怕得到你的回應。你知道我,若念頭上來了,我自己都壓制不住。所以我不敢想。我要自己不去想你,不聽你的聲音,不看你的手帕。可手帕就貼在我的胸口,實在想了,才掏出來看看。

我不想你,我就還能活着。

當我想你的時候,我在這裏一秒也呆不下去,怕是已經死了。]

程敬橋給自己倒了杯水,到最後又點了煙。他已經有了決定,像父親一樣待梁易文就好。大學裏教書的職務也是枯燥的,他早年在老家的房子還在那裏,這些年他也有了積蓄,二十年間出的書也陸陸續續都有了固定的收入,他可以不必再教課,挂個什麽顧問、教授、領導的職位,退下去就可以了。老家的房子不大,卻也是有院子的。他大姐去世前就住在那裏,房子舍不得賣,留給孩子們。可地段偏遠,孩子們又不願意去。于是就留給了他,離婚前他還帶着靜琬和孩子去那裏避過暑。

搬過去好了。搬去了,離得遠,好些事應該就能避開了。

他看了看表,不過夜裏七點多而已。那邊宴會已經開始了。

算了吧。把煙蒂放進煙灰缸,想到過了今夜,梁易文可能就會愛上那個漂亮的外交官千金。他結婚自己是該去的,去過就能安心回老家那間房了。

[……

一百多天了,這裏的狀況沒有一點好轉,反而更加惡化。到處都缺水、缺糧。雙方都沒了什麽耐性,已經不管我們是記者還是醫護兵了,見着就打,沒有一點道義。尤其是醫護兵,因為他們的頭盔上有個紅十字會的标志,敵方戲言那就是‘靶子’,打着十字中點就能從太陽穴穿過去。一點人性也無,完全丢失了國際道義。可現實就是如此,我的兩位攝影師之一已經由于難以忍受,回去了一位,過段時間會再派來一個人,聽說才23歲,怕不是跟我一開始一樣雄心壯志,興致勃勃地就來了。我現在整夜整夜睡不着,也不敢喝酒助眠。奇怪的是我們經常沒有水,卻總能搞到酒。可能打仗期間沒幾個人敢喝酒,所以都剩下了。

我夜裏喝一小口,睡前祈禱自己不在睡着的時候被炸死。

可是偶爾,偶爾在夜裏想起你,手帕已經沒有了你的味道,卻和你一樣柔軟。偶爾想起你,夜裏的星空明滅,你與我在同一片宇宙星空中,即便我的夜是你的白天,可一想到這一片夜是你昨夜見過的夜,我就能得到安慰。想到我與你一同在世界的角落裏呼吸,你的氣息有千億萬、億億萬分之一流淌到我這裏,我就覺得幸福。

我是傻了的,我在等再見的時日,我在等你。祈禱你也在等我。]

程敬橋想着,算了吧,就這樣算了吧。從今往後,要做那孩子眼裏的惡人,要讓他遠離自己,才能推他到那康莊大道上去。

[……

人這一生,能為一個人執着,真是莫大的幸運了。

我總以為再過一個月仗就能打完,可一個月一個月地拖着也沒有結束,新來的那個攝影師到了晚上總是哭,說想回去。我把我的錢都給了他讓他去給家裏打電話,我已經習慣了。在廢墟上行走讓我比曾經走路更穩,我們拍攝過的每一個戰士都不知道又奔赴了哪裏,可發生過的一切都不會消失。

記憶總比現實更難以磨滅。兩百多天,我意識到一件事。人的一生短暫又空洞,做許多許多事,都不如堅持一件事來得深刻。我學不會其他的,只有堅持是唯一的優點。為了堅守在這裏,我逼迫自己不去想念你。同樣的,為了喜愛你,我也能逼迫自己去抵擋所有的困難。排除萬難這四個字是用來形容什麽的?于我而言,你也是一趟革命了。是我從十五歲到現在,都沒攻下的城。

不過我也不害怕。今日我喝了點酒,替我一個兄弟寫了悼文。雖然是新認識的兄弟,卻擁有着二百來天最真實、最深厚的友誼,他這個傻小子,竟然在自家戰壕裏槍走了火,打穿了他自己的大腿。我們把他從戰壕裏拖出來的時候,他一直在哭,說不想死。

我現在平靜下來,給你寫這一段——

人的一生是多麽的荒唐啊,愚昧、可笑、令人不知所措,可卻又那樣得讓人難以面對。一個堅強的士兵,沒有死在敵人的子彈下,卻死于自己的槍支走火。生命到頭來到底有什麽意義呢?活着到底又有什麽意義呢?即便為了體面的大道理約束自己,最終也可能因為一個可笑至極的理由就死了。

所以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這一生無論怎樣活着,最終都不會留下什麽的。別人如何看我、如何講我,這一生是對是錯,都只是些沒用的身外物,我怎麽想怎麽做,最終都不過是迎接一個荒唐的死亡罷了。還有什麽能更糟呢?再沒有更壞的結局了。這時候想到你,我這荒唐愚昧的一生,偷偷選擇了你藏在心裏,我又有什麽好求的呢。

這一生,這一世,唯對你的情深義重為我荒蕪的人生添佐了顏色。]

程敬橋睡過去了,沒有關燈。頭有點痛,年紀大了睡着也是虛晃的,半睡半醒之間聽到窗戶在響,他清醒了一點,又聽得一聲脆響砸在窗上。他連忙戴上眼鏡,靠近窗戶去看,就見到一個人影在地上,看到他立刻擡起了手招呼,程敬橋看不清,卻聽得樓下那人一聲“程先生!”便立刻意識到這是梁易文,心下一驚,身體卻比腦子快,迅速後退了一步,把臺燈都關了。

他怎麽來了!

借着月光程敬橋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手表,夜裏九點多,宴會結束了?不會吧,這種夜裏的集會,往往到了九點才是真正坐下來談事的時間,可這宴會的主人怎麽會在他家樓下,像個小孩子似的用石子砸他的玻璃呢?程敬橋這麽一想,就又悄悄探過去一點看,卻看到樓下沒了人影。這一下更詭異了,難不成剛才出了幻覺?……難不成…是想他想得發了夢…?程敬橋打開了窗,又往外看了一會兒,突然就聽到身後客廳的外門那邊敲起來了。

“程先生!”門外的那孩子在喊他了,“程——程敬橋!”

不是幻覺。

程敬橋聽得門口一聲聲喚他,急忙往門口去,可走出幾步,又定住了。

想好了不能再和他糾纏,這個時間他本應該在宴會上,和那外交官的女兒談情說愛,他來這裏又要做什麽呢!從他的接風宴上跑了的嗎?

門口的人愈發急躁了,敲門更用力且頻率更快,“程敬橋!”

倒是連尊稱都沒有,直接叫他程敬橋了!

“梁先生?”門口忽然有了另一個聲音,應當是隔壁的夏教授聽到這持續不斷的擾民音,不得不出門來看了。

“哦,夏老師……實在抱歉,我來找……”

程敬橋不得不靠近了,聽到門口兩個人說起話來了。

“程先生在家的,可能睡着了吧,幾個小時前還在樓底下打過招呼,聽說他今天去接你了啊?”

“是的呢,只是程教授接了我就走了,家父想接程先生一起去吃夜宵……”

胡說八道!

忽然又敲起門來了,這次卻是隔壁的夏先生的聲音了,“敬橋啊,敬橋?诶,你打電話了嗎?”

程敬橋可受不住了,這夏小山,管起閑事來沒完沒了。他立刻在夏小山閑散緩慢的敲門聲和絮叨聲裏一下拉開了門。

門外兩人具是一愣,緊着還穿着睡衣的夏小山就笑了,道了聲別就回去了。

程敬橋擡眼瞅梁易文,這孩子抿着嘴角,一臉的委屈。他自顧自鑽進門來,關了門,立在程敬橋對面,問,“為什麽看到了我,卻連燈都關了?”

接着又自己問了半天,“晚宴你不來,那我就來找你,看到你房間燈是亮的,可敲門你卻不應我,以為你睡着了,才去敲窗戶,可你分明看見我了,卻連燈都關了。怎麽了,我回來了,可你不想見我了?你喜歡別人了?”

說了一堆什麽糊塗話。

程敬橋看到梁易文說得委委屈屈的,自己這一年都沒見到他,心裏也十二分地想他。可看着這人,知道不遠處有個芳齡小姐在等他,就又掐斷了自己藤蔓似得那些喜歡。

“你來這裏做什麽,你不該在宴會上嗎?”

程先生的語調太疏離了,讓梁易文的心一下跳漏了好幾拍。而接着程先生卻打開了門,他穿着那身好看的對襟衫,立在門邊,“回去吧,宴會還沒結束。”

梁易文不能接受似得看他,半天說不出話。

[……

程先生親啓,

見字如晤。

他們都笑話我,一直帶着一塊帕子。說我魔障着喜歡一塊兒姑娘的手絹兒。前一半是真的,後一半卻錯了。他們把我的本子收走了,我沒地方和你說話,讓護士拿了紙筆給我。不知道家裏人現在有沒有告訴你,我希望他們等我徹底好了之後再告訴你,子彈打穿了我的膝蓋。

不疼的,我很好,現在生龍活虎。

美國人問我傷好後想繼續回到戰争區還是回家,不知道哪個不長眼的家夥把你的手帕洗了,忽然間我連在這裏呼吸都快沒勇氣了,你可別笑話我,我特別想你,想聽見你的聲音,可我進了醫院之後,只和父親通過一次電話,就再也沒機會聯絡通訊了。我問過護士能不能打個電話回家,但是因為政務保密協議,直到我回到上海把所有資料都交接好,都堅決不能再和別人聯系了。

雖然心裏想你,可是一想到再過幾周就能回去了,就能見到你,我就覺得一切都沒那麽難熬了。

你大概會問到我的腿,可我也不想告訴你太多。你只需要知道我活着,回來之後我會給你看,腿還在,只是膝蓋那裏壞了,走路是沒有事的。本來第一槍也是要打我,可有人替我擋了子彈,第二槍打到我,我終于确切地明白,人生真得是荒謬。上一分鐘我還在和一個兵聊天,下一分鐘他就中了彈,而我失去了膝蓋。我當時以為我死了,第一個想到的是你,還好不是打在胸口,我的遺書和你的手帕疊在一起,不會被血染透。

後來在醫院,我每天都在想,我要是沒有了這條腿,你會怎麽想我?你會不再喜歡我嗎?可我記得你說你會等我回來,你是這全天下最善意的物種,你斷然不會因為一條腿嫌棄我的。

直到今天他們給了我一個新的膝蓋。

你看,我會用這殘破又被修複的身體,承載着這十一年不曾改變的鐘情,用我的腿走向你。

我已一刻也等不了,一秒太長,而一生又太短,但無論怎樣,我還是要走向你。

願你信守你的諾言,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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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斷然不該如此心狠。]

梁易文不懂他又做錯了什麽,手帕還揣在兜裏,疊成他深不見底的心窩,那封遺書緊緊貼着這心窩,滾燙的,顫着氣息的。

“……什麽意思?”聲線被極力穩住,末尾帶着哀怨的音,樓道裏暖色的橘燈映在他們腳邊,投下一雙隔閡的影子。梁易文的腦中飛速地猜測着這一年半可能發生的事,哪一件、哪一樁,能讓程先生這樣冷漠地對上他。

“宴會結束了嗎?”程敬橋擡起了頭,金絲邊絞成的眼鏡後藏着看不清的眼神。

“沒有…”梁易文回。

“那你來這裏做什麽?”程敬橋的聲線是強硬的。

突然之間他們又成了不肯破壁的師長和總需管教的學生,隔着層層輩輩,隔着稱諱、等級、聲望和諸多條條框框。

把梁易文一路趕來的滿腔熱血和情意冷水澆頭般澆透了。

“我來找你……!”他壓抑着自己的沖動,伸手狠狠抓住了程敬橋的胳膊,房間沒開燈,只有門外的樓道燈打亮他一半的陰影。程敬橋看見了這孩子的眼神,一瞬間像眼底含了在黑夜中奔騰的河,翻湧着黑色的、爆發前的浪,梁易文只靠近了半步就把程敬橋生生逼地抵在了門上,“……我來找你,把我的命給你,你要還是不要?!”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明白!”程敬橋聲音很小,語氣卻很用力。他迎着那眼神,呼吸急促,男孩子狠狠地攥着他的左臂,像要捏碎他。程敬橋慌亂地想推開他,卻絲毫推開不得,只能抵着一只手在二人之間,卻看到梁易文傾斜着頭,略有壓迫地抵在他身上,距離太近,看向他的眼神太凜,“為什麽不敢看我……?”

梁易文變了,他更高,更強壯。他捉住程敬橋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而程敬橋根本不敢看他,他做了一個太傷人的決定,可是這一年,這一年怎樣都好!這人回來了。他不再需要那樣提心吊膽,不再為這人在夜裏于噩夢中汗額驚坐,他只求他回來,就像這樣,像現在這樣。這樣的結果對他而言,就已經是好的,是令他滿足的了。

程敬橋多薄一份無足輕重的愛意,早不敢沉甸甸地給他,只想他回來,無痛無災,平安順遂。

先生現在掏了自己的心,想碾碎了,為梁易文鋪平腳底的路。

“我沒什麽不敢看你的,”程敬橋皺着眉頭擡起了眼,鼓足了勇氣對上那雙眼,“……你妄自來我這裏,我可沒義務招待你!”

梁易文顯然被他這句話驚到了,一個剎那間呆愣地看他,下一秒就陷入了什麽巨大的混亂之中,“我當然會來,你說過你會等我……我知道你在等我所以我拼命地回來!”

“是你自己要去的,你自己去的,何必要拼命回來?”程敬橋打斷了他,并總算把梁易文推開了,他聲音不敢太大,又不知道如何應對梁易文的眼神,伸手一指門外,“走!”

程先生下了命令。

指尖都在抖。

梁易文這次是真得不敢相信了,這是他的程先生!他寫了整整一本的戰地日記給他,寫了長長的信,在炮火裏把星點的愛慕寄托于這位先生。他的一整顆心,一整顆心,像是着了魔,迎着破敗和颠沛流離,迎着讓人頭腦發昏的癡情,從廢墟中流離轉徙——都只是為了再回到他身邊罷了!他現在卻把這都怪在是他擅自要走上了?!

他走的時候,這人可不是這樣的。他還能記得床笫間交換的吻,還記得先生修長的手指如何纏繞着情欲,記得先生眼底盛滿虛幻愛意的模樣。

在思念成疾的時候他只能把那些洶湧的愛一個字一個字寫給他,三封信,一封遺書,一本厚厚的日記。除了遺書他還放在胸口,其餘的都系着一根絲絨的帶子,被千叮咛萬囑咐地寄了出去。

先生一個字都沒回過他。

他也不在乎!

梁易文像是又回到了十六歲,第一次和先生表白,被推拒着送了出去。他不能因為這種破事哭泣,中那一彈他都一滴眼淚也沒掉。他斷然不會為這一遭哭泣!可淚水卻還是忍不住在往眼眶裏聚。

太苦了,這一年,這十年,與你這件事。落得這樣結果,他區區一個凡胎肉身,怎麽承受的來!要是沒有期望,也許就也罷了!可他偏偏已經知道了那金風玉露的滋味,知道那令人輾轉反側的雙眸如何失神,和清冷的先生怎樣吐露溫熱的愛語。

他偏偏要他期待,現在把他捧到雲霄去!

再重重地摔下。

“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對我…”梁易文喃喃地說,覺得可笑,太可笑了,強忍着不去捉住這道貌岸然的僞君子,這假意把心托與他,又在他上刀山下火海後拒不認賬的程敬橋,梁易文大有要讨個公道的架勢,“……我走的時候,我們可是做…!”程敬橋趕忙撲上來捂住他的嘴,連帶着先生溫軟的氣息一起突然撲了個滿懷,梁易文驚地睜大眼,卻對上程敬橋焦慮的眼神,“噓——!”那人怕他講出來——

門還開着呢!

門。

……會被世人知曉的門!

程敬橋急忙回身去把門關上,而下一秒梁易文就從背後一把抱住了他,程敬橋一驚,掙着小聲抵抗他,“……松手!你不回宴會上去,就這樣……!”

“怎樣?!”梁易文再開口,哭腔都在了,可力氣卻大的要命,“走之前你說會等我,說如果我回來,就會愛我!程老師!為人事表,竟這樣出爾反爾!”這孩子忽的像個兵痞似得了,手掌揉捏懷裏的人,埋在程敬橋的頸邊用力地吸氣,“……您聞起來和手帕一模一樣……”

什麽?

程敬橋聽不懂,也分不出心思去琢磨了。這男孩子燃着手掌心摸他,唇舌抵在側臉,淚水蹭在發梢。

“放開我!”程敬橋被抵在門上,驚喘着推拒,心底卻又為那渴望和淚水宛如刀割。

“我不放!”本應該是回來給他看自己這一年的成長的,卻無可奈何地又翻出了陳舊無知又幼稚的模樣,差太多了,和想象的差太多了,“……我走的時候你說什麽?你說只要我回來,你就‘愛’我!我現在回來了,你卻不認賬了!程敬橋,程敬橋!你不能這樣對我!”

他在掙紮裏去捉程敬橋的唇,咬住了沁着汁兒的舌尖,便像奪标的戾将似得,要把頭等的他人不可奪統統奪在手。

他太想他了,日日夜夜,越是炙熱的心,越難掌握。

梁易文喘着粗氣,手指粗魯盲目地抻開程敬橋的對襟衫,他胡亂咬着懷裏人的肩頸,像餓了許久的狼,擁着程敬橋用力抵在懷中,不知該如何是好似得磨蹭,程敬橋撐不住自己,喉頭哽咽幾乎難以成句,滿心的哀怨失控,和愧疚悔恨。

可是他太清醒了,這小房子藏得住什麽呢,隔壁的夏小山聽得見嗎?他們最會猜測了。宴會上的那個姑娘!外交官家,門當戶對、甜美可人的千金,還等着和這位出身富碩的梁家二公子并蒂接蓮。

他只不過是個四十五歲的、衰敗的靈魂罷了,被抵在這裏擺弄,顫栗,承接這無疾而終的情事,又有什麽意義?!全然沒有意義!

不可以,不對,不能,不行。

不能把梁易文葬在自己這冢孤墳裏。

“你只是頭腦發熱罷了!”程敬橋狠狠抵住梁易文,不許手指再進他分毫,“你只是任性、無聊、不計後果!你不過頭腦發熱便要……”

這無端的指責!

“……十年于你而言,不過是我頭腦發熱?”梁易文眼睛發紅,在渴望、悲切、狠戾、痛苦和癫狂之間發狠,忽的什麽都不想顧忌了,“……那就趁我頭腦發熱,不顧一切算了!”

他撞上來撕吻,把眼淚蹭在先生的青衫上,渴望一點點的心靈相通能讓他不那麽難受。

“可你何必要折磨我?”程敬橋倒吸着氣,聲音顫抖的一塌糊塗,“我不喜歡你,我永遠都不會喜歡你!你這一年,愛到哪裏去到哪裏去,我根本不在意!你自顧自發瘋,憑什麽要搭上我的名譽?”程敬橋抖地收不住,腰身在梁易文的手心裏驚顫,吐露出黑暗、欺騙的話語,“……你走這一年是我過得最好的一年,你一回來,就又來折磨我,我該怎麽避開你?!我憑什麽、又何必要喜歡一個小了我将近二十歲的男孩子?!我就算是喜歡一個四十歲的阿姨,也必然不會喜歡你的,梁易文!”

[渴望你剛好經過我最美好的年紀,不躲閃我炙熱的目光,允許我輕輕地愛你。]

[你是這全天下最善意的物種,你斷然不會如此,不會如此無情。]

黑暗和沉默,在這一瞬間扼住了梁易文的咽喉,令人窒息。

十年鬥轉星移,被捧在心尖的人當他十年不知悔改。溫熱的肉體還貼在懷裏,掌心卻冰的似要死。

這一秒是瀕死的。

胸口那封疊着的遺書,連着心髒一同被狠狠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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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敬橋遞了辭呈。校長親自來挽留他,都被程敬橋三番五次地推拒。他只把手底下的博士生們叫來,交待了自己的課題,又獨自縮在家裏,收拾家當。

他要走了。天未徹底轉冷,早點走,老家的房子還好打掃,到了冬天可就提不起收拾的勁了。

而梁易文沒了消息。

他還記得那日那孩子的眼神,對峙裏轟然坍塌了一般,昏暗的光看不清他的表情。黑暗有觸感似得,讓人發寒,顫抖。在冰冷空氣裏喘息的聲響,像深夜畏懼神靈的鬼,攀附在不能躲避的質問之中,像心虛又作惡多端的小人,他連承接梁易文一個眼神的膽量都沒有。而沉默了一陣子後梁易文卻笑了,哼氣中壓低了音,笑出聲來,笑裏帶淚,笑得嗆到自己,程敬橋看他,那孩子就搖頭,掌心抹去淚,笑聲卻斷斷續續,淩亂癫狂。程敬橋心裏發驚,他的心虛推着他的良心,齒間打顫。

“笑什麽!”程敬橋顫着氣問了。

梁易文一瞬收了這笑, 側窗的月光分割他的臉,一只眼在月色下反射出淚光,另一只眼卻陷入了黑暗,像被裁了翅的鷹,像被挖了眼的獸。

“我笑你無情。”

二十六,未致而立,也不足給一個值得信任的承諾。二十六歲,連看一眼那人背影的欲求,都得不來施舍。梁易文倒是懂了那只叫荊棘的鳥,活的不夠長,卻豔羨着一根能殺死自己的刺,那些敢為自己信仰高歌的雀兒,比他都要高貴的多。

他連曲終命竭的機會都沒有。

平津的日報幾日都有了新素材,聽說外交部新上任的鄭先生和梁老爺攀上了親家,鄭先生家最受寵的小女兒已經挽上了梁家二少胳膊,一同出席各樣場合。辦公室裏的夏小山撐着這份報,頭版便是兩位佳人挽手的照片,程敬橋在一旁整理最後那點兒書,夏小山攤開報來,故意把頭版壓在了對桌程敬橋的桌上。

程敬橋一擡頭,看他,“做什麽?”

夏小山笑,“你看這才子佳人,是不是比明末清初那些話本小說裏的鴛鴦們還要登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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