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程敬橋推開了報紙,把書放上來,沒做半點評價。
夏小山低頭瞅他,嘴角的笑卻一點也不含糊,“敬橋也不知是怎麽了,看着滄桑了許多。”
“若都能和夏教授一樣只一心好吃,這世上也沒什麽好愁的了。”程敬橋低頭給每本書做标簽,口上無甚感情地回應着夏小山。
“诶,也不完全如此的,好吃之人,也是多情的。”夏小山拿起報紙,“不多情,哪來的酸甜苦辣可嘗,只是我全然不曉得敬橋在愁些什麽,竟然愁到辭職了。女學生們怕是要氣的上街游行咯。”
“那您也可以試試,試試看您辭職了,女學生游行不游行。”程敬橋手上不停,夏小山就坐在對面,今日太陽暖,映進來照亮了大半個辦公室。
“敬橋什麽都好,就是口上太無情了,”夏小山倚在那兒,似笑非笑的,這話說得程敬橋心裏一驚,手裏的筆都停了。
他怕是聽到了。
他就住在隔壁,他怕是聽到了……!
程敬橋心裏一瞬叮咣作響,被撕開秘密的羞愧感竟先湧了上來,心咚咚咚地跳,只希冀着夏小山只是在随口胡說。可是夏小山太聰明了,他幾乎是這學校裏最聰明的一個了。程敬橋未敢擡頭,卻聽得一縷水聲——夏小山在那邊悠悠然倒起了茶。
“我卻想為敬橋正名,先前有女學生贏了競賽頭獎,要你的傳家寶,你竟給人家一本典藏的《圍爐夜話》,那學生找我控訴,說‘書是好書,只是毫無人情味罷了’”夏小山笑起來,程敬橋這才擡頭看他,“可我若要給她看程教授現在的模樣,看她還敢不敢說敬橋無情。”
程敬橋無話可接,只見夏小山遞他一杯茶,放在桌面上。陽光分散了茶氣,袅袅一道閃爍的薄霧。
“您可別愁了吧……前些時日還風華正茂的滿樓人都想要您的傳家寶,今日卻憔悴的眼都無光了,”夏小山又拿起了報紙,翻弄着,左看右看,嘩嘩作響,“‘天若有情天亦老’……職都辭了,就別再上心了。”
程敬橋打點好了家裏,柔姝工作在北京,不便與他回去,卻也是幾番希望他留下來。他只覺得慌亂,想盡早避開,學校裏最是不能呆,梁易文挂了助教的位置,聽說他來講課的時候教室被擠得水洩不通,學生們毫不避諱對梁易文的憧憬,連臺階上都坐了人。
程敬橋卻絲毫不想知道這些,他已經不是那不動明王了。
關及梁易文,他已難以無動于衷。
也不是沒再見過,在校園裏見過一面的。梁易文目不斜視,在幾個叽叽喳喳的新生簇擁中走來。程敬橋看見他了,一瞬間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連忙低了頭,匆匆從大道上折進草地通往小花園的石子路,急忙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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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知道梁易文看見他了沒,他只覺得不能見,就報紙頭版的那張神仙眷侶照,就讓程敬橋知道不能見。
程敬橋辭了職,不少人覺得可惜。《晨評》的記者專門來采訪了他,新撰的稿子裏提及了他好幾篇舊作,也并沒有占多大版面,八分之一的面積,點數了程敬橋過往的功績,又在結尾處可惜一番,四十多歲,正是做學問的大好年紀,卻辭職返鄉了。
這文章本來也沒人看,隔了三日卻有人評了這篇訪談,時評常有人寫,有好有壞也無甚讓人在意,可常在《京津日報》頭版露臉的人物突然寫了時評可就不一樣了——梁家二少竟專門寫了那麽百八十字,評了訪程敬橋的那一篇。
言語間不無輕蔑,談及了程教授學術上的淺薄,還有半做課題人便落跑的可恥,“七十歲還在研究的學者大有人在,四十歲便告老回鄉的可寥寥無幾,某些人怕是覺得自己已經在此業此行行至泰鬥,四十五歲自認‘功成名就’,沒必要再研究了。當然也可能是程教授江郎才盡,當代才人濟濟,前浪撲死在了沙灘上,回鄉的确是最為體面的結局。”
那一篇評,尖酸刻薄,簡直讓人不忍直視。
程敬橋看了這篇,知道孩子恨他了,心下五味陳雜,卻終是露出了一點不察覺的笑來。
梁家二少過了二十七歲的生日,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去送了禮。梁父邀請程敬橋來參加梁易文的生日聚會,程敬橋婉拒,早前他在家沒有事做,自己洗了一塊玉,夜裏點着燈,琢刻一兩筆上去。茉莉花敗光之後,程敬橋漫無目的地為梁易文刻了一副章,從未觸過紅泥,規規矩矩放在紅布襯底的盒子裏。
本來以為這輩子都送不出去了。
兩個章子,一副方印姓名,另一副是圓印閑章。
那閑印上刻着——[禪心俱寂]。
程敬橋托來邀他的人把這份禮物帶回,便緊着又找人來,把行李們往預定的車上裝。只可惜了他那好幾箱書,着實難帶走,程敬橋和院裏簽了協議,把他的十多箱藏書一股腦都捐給了校圖書館,只留了幾本随手能查的帶在了身上。
第二日一清早,日頭未出,只有夏小山一個人,披着外套,站在樓下,與他揮手作別。
梁易武知道程敬橋走了,卻一時間無法定論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不知道梁易文知不知道這事,也不知道梁易文還在不在意。可是說在意,那人當真滿臉不在乎,且再沒有提過程敬橋半句了,可若說是不在意,這梁易文——變化也實在太大。
倘若說在最開始,梁易文回來失魂落魄了幾日,不知為何事(他全然可以裝作他不知道是為了何事)喝得酩酊大醉,在房間裏閉門不出落魄潦倒,而後一早清晨醒來,他就見着梁易文剃了胡須,洗了熱澡,從樓上體體面面地下來,坐到桌邊同父親和小姨娘一起吃早飯了。梁易武當時便覺得——那點無聊且背倫的小事,定然是傷不到他弟弟分毫的!你看,這不過就是一兩日的光景,梁易文妥善強硬地振作了他的神采,甚至比先前更為鋒芒畢露。梁父雖然鬧不懂前幾天梁易文為何喝了一日悶酒,又呼朋喚友地醉了好幾天,但梁父本來就嬌縱兒女,他只看到梁易文過了這瘋癫的幾夜便爬起來吃早餐,甚至吃了從小都不肯入口的酸瓜,幾口吞下去,一聲都沒埋怨。
梁父就覺得他兒子從戰場走過一趟之後,就是不一樣了。他欣喜地差人來給梁易文做了好幾身新西裝,連自己的司機都推給梁易文用。梁易武也有這樣的想法,他弟弟振作起來了不說,更是比先前還要派頭,小時候為了些莫名其妙的理由,總是不肯放縱自己,好像他只要做了一丁點兒普遍意義上不夠優秀的事,就會惹惱了哪位,或得不來哪位的喜歡了似得。
現下可好了,梁易文一夜之間終于和“梁家人”通了共性,他喝的了酒,也跳的起舞了,梁易武為他弟的這種轉變大為驚喜,開始與他的胞弟——這實打實的公子哥兒,一同勾肩搭背出入各樣煙花巷陌的洋名兒館,抽煙時姑娘打亮了火,梁易文只是擡個眼神,便能無師自通地湊上去點了。
梁家人啊——這為所欲為,本性狂妄的梁家人,在這個節點,達到了統一。
可當下,梁易武卻逐步開始覺得,哪裏不對了頭。
他弟弟一經開了這扇門,怎麽便似箭離了弦,出落得快連他都跟不上了。他心裏開始莫名地緊張,覺得梁易文一日比一日脫離控制,要說他自己風流成性也就罷了,他從小就這個樣子,那梁易文卻不像是風流成性,而是全然誰也不在乎了似的。再說了,他不比他弟弟,他只是個闊氣的大少,少不了紅酒配雪茄,無聊消遣罷了。而梁易文是黨政機要撒了一碗壯士血回來的英豪,又是名校高材,名流界的紅人,現在這樣形象颠倒不管不顧的,梁易武都開始為他弟弟捏把汗了。
前日在百樂斯喝酒到半夜,随手就把他爸前些時日給他的那塊西洋名表送給了不知道哪位。昨日醉醺醺地睡在車裏,從車上下來,襯衫領子上都是口紅印。這可好了吧,今早的頭版就是他,照片裏尋歡作樂的二少爺,捧着一杯酒仰了頭往盡裏喝,一邊兒的法國姑娘還在給他叫好,連煙都是二人渡口在抽。
梁父看了報,臉色很是難看。可小姨娘卻給梁易文找借口了,說,“你年輕的時候不也是這個樣子,只是那時候報紙不登你罷了。”
“就是會登他,他才不能這樣兒!要是不登他,誰管他作什麽妖呢!”餐桌上的氣氛不好,梁易武坐在一邊兒,知道梁易文是淩晨四點多才回來的,定是不會下來吃早飯了。
“把那小子給我叫下來!”梁父命令道。
梁易武趕忙站起身,往樓上二弟的房間去。開了門便一股酒氣,床上的人鞋都沒脫,趴在那兒,把被子揉成一團。梁易武靠近了,聞到這人渾身散着混雜的香水味,梁易文眼底烏青,埋在枕頭裏,睡得并不安穩。
他弟弟看起來脆弱又委屈,攥着什麽東西,像只瀕死的鳥。
他擡眼去看,床頭櫃上放着一只小巧的紅襯底木盒,盒子開着,裏面是一副印,另一副卻不在了。
梁易武又看了眼睡着的人,總算知道他手裏攥着的,是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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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冷了,京津出了兩件大事,都發生在一個人身上。
一件是人們茶餘飯後閑談的廢事,廢是廢在,名流們的私生活向來不會幹幹淨淨,每每號外着這位和那位吹了,那位又和這位好了,全然只讓普通人看了笑話罷了。當下這位卻是有點不一樣的。畢竟梁二少,和鄭小姐,是上一周才定了婚的。
一周前訂婚,梁二少前一日就喝多了。後來再發生梁二少在別的婦人家醒來的醜聞,報刊上就風言風語道,“早在訂婚前,梁二少就不想娶那鄭小姐,訂婚前夜酩酊大醉,在家中砸箱倒櫃。”
一周前訂的婚,那也算京津近兩年來少有的大排場,從東城到西城,轎車馬車堵得水洩不通,提禮來的從金條到古董,數不盡數。而梁二少卻倚在沙發裏,也不招呼客人,也不和誰多講。朗姆帶冰塊,一杯一杯面無表情。鄭小姐略有些尴尬,只好都仰仗着梁易武照顧,大哥前前後後地帶着弟妹去見人,怪讓人說不過去的。
這也倒罷了,也就隔了一周的功夫,梁易文一覺醒來時,竟是在百樂思那位當紅的歌女家,絲綢的睡衣,法國的香水,“梁二少一醒來,心裏大叫不好,昨天晚上和前幾個晚上一樣,在百樂思散了好些鈔票,竟沒有回自己家。床上玉體橫陳,梁二少爺沒想明白這是不是她的嬌妻。倒是大清早一眼就瞅見了床邊的大波浪長卷發,才想起來自家嬌妻是嬌俏的短發了。”
《京津晨報》寫的就跟自己親眼看見似得,記者如果不是梁少爺肚子裏的蛔蟲,根本難以讓人明白,何以一篇娛報裏,全是梁二少的心裏活動,此處“心叫不好”,那處“暗暗懊悔”,再而“三心二意,自認生得俊俏,也不怕讨不來老婆”了。
一篇新聞寫成這樣,記者倒沒有被拖出去打板子,反而一下在老百姓裏炸開了花。年初的歸國英豪,一步堕落到纨绔子弟中間半個磕絆都沒有打,神奇的是雖有一小撮女孩子大呼上當受騙,痛斥梁易文形象崩塌,和燕園裏在講臺上才高八鬥的那位梁先生相去甚遠,卻還有一大波少女更加方心暗許,應起了“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老話,說“那百樂思的舞女已經出來澄清了,說只是留醉酒的梁公子宿了一晚,半點事都沒有發生的。最可恨颠倒黑白的酸記者們了,不論是非,胡說八道!”
然而,無論市面上的人怎麽說,茶餘飯後怎麽評。
鄭外交官家,堪堪要把已經許下的婚約,毀去了。
鄭家當真差人送回了聘禮,東西一進梁家,報紙們又炸了鍋了。諸多豆腐塊兒的小評窸窸窣窣地都冒了出來,細數了鄭家小姐如何如何的獨守空房,梁家二少又如何如何的花天酒地,雖然只是訂婚,就已經先一步比待糟糠之妻還要冷漠。還說梁易文在中東的時候就傷了腿,現在酗酒過度,腿傷複發,幾日都在醫院,又不常回家,成了“百樂思,醫院,兩點一線,喝多了就入院,出院了繼續喝。”
坊間不明白梁易文到底是怎麽回事能堕落到這一地步,私下裏傳出“二少爺被人下了蠱”的話來。說是少年成才過早,英年太過于風調雨順,遭人妒忌,而被暗算。又說梁二少七魂六魄在戰場上的時候就散了,閻王本來那時候就要取他性命,但卻被他逃了一時,現在從鬼門關逃回來,便遭了逃魂魄斷命的惡靈要他斷送前程折斷陽壽,更有說他在冤魂無數的戰場上呆了四百多天,早被無數小鬼吞噬心智,現在不知道是哪個酗酒嗜賭的惡鬼附了梁二少的身,若不盡快去除,總有一日殃及他的性命。
有鼻子有眼的,說的本來就六神無主全然摸不着頭腦的梁父和鄭外交官都快要相信了。那聘禮往回一送,報紙上說,“鄭先生,怕依附于梁二少的惡鬼傷及鄭小姐,兩家就此斷緣。”
先前梁家裏還吵架的,梁父吹胡子瞪眼,拍着桌子罵人。後來梁二少一股腦倒下去,發了高燒,燙的小姨娘都在旁邊捧着濕毛巾掉眼淚。
事态至此,梁易武立在他親弟弟的房間裏,萬分糟心。窗簾合着,大夫給他弟弟紮了好幾針,紮的手背上一團青一團紫,看的人很不忍。他與梁易文,是他們家唯一一對同父同母的兄弟,他的父親娶了第二任老婆時,他弟弟才一歲多,是他每日牽着梁易文,和他們母親在異國他鄉讨生活,其中艱辛不表可知。再後來回了國,家裏又添了弟弟妹妹,小姨娘再嫁進來的時候,他一度對自己父親失望透頂,可梁易文卻勸他,說,人各活各的,父親也是人,你不該插手他的事。
梁易文病在這兒,訂了婚的新娘沒了,名聲更是一塌糊塗。他都恍惚要記不得,這滿不在乎、無法無天,把自己糟蹋的全然不是東西的梁易文,就在去年還是個妥帖的傻小子,每日歡欣鼓舞地期待着去上學,讀書的時候認真的連飯都顧不得吃,連來花園澆花的那個還未成年的小花農都受他的影響,澆完花便在後院等他,梁二少就拿一本書去,教那十六歲的孩子認字。
他弟弟從不是這樣的,從沒有這樣,失了心,沒了夢,把早前的憧憬和熱愛都葬送在了酒裏。
梁易武想起來,自己一直沒舍得扔的那沓書信。
絲絨的帶子紮了個漂亮的結,書信上工工整整寫着,[程先生親啓]。他第一次在郵局拿到這些,還只是郵局人圖方便,把梁易文漂洋過海來的東西,全部包在了一個盒子裏。打開之後,有的信寫給他,有的信寫給朋友,有的又是為其他人帶話的。他把給別人的都送出去了,只有這一沓給程敬橋的,梁易武翻了那本日記,問驚不驚訝,他的确驚訝,可他驚得卻不是梁易文有這心思——而是這心思太真了。梁易文知道他弟弟向來喜歡程敬橋,也些許知道點那喜歡——和普通的喜歡——似乎不太一樣。可他卻不知道,能喜歡到這個地步。梁易武深知其中的錯,他狠了狠心,把那一沓信,和一本磨破了邊角、寫得滿滿當當的日記本,一同都壓在自己抽屜的最底部。
第二件事,還是關于梁易文。
梁家二少折了名聲,從一個難得的英才,堕落成花天酒地的浪蕩子,倒也罷了。可沒過多久,梁二少又贏回了自己的名號——可贏得很是不要命。
秋末的天已經涼了大半,半個腳踏進冬天的京津,湖面被寒風吹起漣漪。梁易文的腿傷折磨着他,入了冬後寒冷帶着濕氣,鑽進他釘着鋼釘的骨頭裏,冬入得越深,他的腿就越疼,可他又不願讓自己跛着走的,所以使得力更大,走得更多——能疼着就疼着,腿疼了,胸腔裏就好過些了。注意力最好是能都被轉走,讓腦子裏的神經都往腿那兒去,就不必想些其他的。
秋風蕭瑟,梁易文立在公園裏,湖邊三三兩兩的行人,玩鬧的兒童,坐在椅子上說悄悄話的小情侶,梁易文什麽都看不進去,點了根煙,立在那兒發呆。眼角卻瞅到一個估摸不到四五歲的小孩,在湖邊抽了一個柳條,又用柳條裝作魚竿,往湖中心甩。梁易文只看了那孩子兩眼,就聽嗵的一聲,孩子掉進去了。
梁易文想都沒想,丢了煙就紮進湖裏去了。
秋末冬初的湖還是冷,水不算深,卻是軟泥底的荷花池,他脫了呢子大衣跳進湖裏,腿也顧不得疼,水也顧不得冷了,等他在水底終于抓到那孩子,他自己卻踩進了湖底的泥裏,怎麽都掙脫不開。他只好把孩子托舉起來,一旁立刻有其他漢子下了水,一把撈住孩子。
而梁易文下一秒就松了手,陷進泥裏,沉下去了。
再救上來的時候,醫生說梁易文染了風寒,高燒不退。梁父急忙忙回來,就看到梁易文挂着吊瓶,額頭滾燙,又隔了兩天梁易文醒過來,腿上腫起了一片,子彈打穿的地方發了炎,他自己的肺也發了炎,咳得像要把內髒吐出來。
要入冬了,梁家人愁眉不展。報紙上這一次又開始寫梁易文的好話了,可這次誇的再好聽,梁家人都沒心情看了。鄭小姐也來看望了梁易文一次,聽說他又要做手術,帶了好些水果和點心來,梁易文躺在陽臺的竹藤椅上,看到鄭小姐來了,只是笑。鄭小姐來了便坐在旁邊,過一會兒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梁易文去擦她的眼淚,說,“你也太心軟,都是我不好。”
醫生給梁易文安排手術,而梁父張羅着在西南方買房子,說雲南冬天氣候好些,易文手術做完,就去雲南養着。賭要戒,酒更要戒,煙也不能再抽了,咳得簡直讓人心疼。梁易文生了病,忽然間溫順了許多,稍微又有點先前的影子了,他聽着父親的話,也只在椅子裏擺手,說,哪有那麽多規矩,活着高興不就行了。
梁父聽了就數落他,“活着高興就行,那你倒是活着高興啊?你看看你,苦大仇深的,跟我們欠了你什麽似的,可問你要什麽,你又說不出!”
梁易文急忙投降,“爸~您可讓我清淨點兒吧。”
梁易武站在二樓的陽臺上抽煙,天黑了,很多事情他都鬧不明白。小姨娘看見他,招呼他快進屋裏來,“快進來罷,外面多冷啊。”
梁易武趕緊掐了手裏的煙,應了一聲便進去了。小姨娘三十六歲,只比梁易武大了四歲,當年嫁給他父親的時候,才二十二,模樣漂亮,也溫婉可人。小姨娘從旁邊過去,手裏端着才煲的湯,跟他說廚房裏有湯,要喝了去盛。說完便端着這碗湯進了梁父的書房。
他想起來梁坤琪的娘和別人跑了,梁心怡的娘又死的早,這小姨娘二十二歲的時候嫁到他們家來,他爹又是風流成性,年紀也比小姨娘大了許多。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麽這女人願意嫁來。必然是圖他家有錢,必然是圖他家有勢。可這女人來了,一日日煲湯做飯,和廚娘學着做這做那,又為他們量每個季節的新衣裳,去挑料子,挑紐扣。
小姨娘來的時候,他跟梁易文說,這女人來了,她要是敢對爸不好,我也不會讓她好過的!可梁易文卻說他,哥,你傻啦,那又不是你老婆,你着什麽急啊?爸有自己的生活,你可不該攙和。
正這麽想着,小姨娘從書房出來了,看到他還站着,便走過來,“怎麽了呀,老大?”那女人和藹地看着他,“……別擔心啦,都會沒事的。”那女人根本不知道他在擔心什麽,卻用一顆家人的心映着他,拍了拍他的手。
“下樓來吧,湯還熱着。”
梁易文做了手術,手術挺成功。在病房休息了一天,夜裏他爸來了。這父親握着兒子的手,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所以他家最乖的老二才成了這樣。手術做得好了,恢複的好了,往後走路能更利索些,也不會那麽疼了。梁父握着梁易文的手,半饷也不知該說什麽。
“再休息一陣子,我就派人送你去雲南,那裏氣候好,冬天不冷,你養着,想怎麽樣怎麽樣,只是這酒,不能再那樣喝了。”
梁易文點點頭,卻看梁父躊躇了一下,有什麽話想問,卻又沒問出來,最後終是嘆了口氣。
“唉……”梁父垂下眼,“你要是早告訴我,你不想娶鄭小姐,爸爸也不會那樣逼你的。你什麽也沒說,我還以為……我要是早知道,你想怎麽樣都無所謂的。”他說着,把梁易文的手合掌握在兩只手的手心裏,“你是我兒子,從戰場上能回來,就是我賺了的,我怎麽會要你去迎合那些沒用的利益和名聲呢?”
梁易文擡眼看他父親,卻看這父親伸手過來,蹭了蹭他的臉龐,“你從小就不在我身邊,可回來之後,又一直都是最乖的。我老了,可能不知道你們心裏都在想些什麽,你不願意說,我就不逼你講,只是兒啊,人這一輩子就那麽長,樂着活是那麽長,苦着活,也是那麽長。爸不想看你受苦,你想做什麽,你就去做,你不想做什麽,你就拼死拒絕。你啊,你得知道……”梁父攥着兒子的手,自己卻紅了眼眶,“不管你胖了瘦了,一條腿兩條腿,你永遠是爸爸的驕傲。”
梁易文啪嗒就掉了滴眼淚下來。
梁易武備了車,應着梁父的要求,買了去雲南的火車票。又把随行的東西都收拾妥當了,在梁父和小姨娘的千叮咛萬囑咐裏上了路。往火車站的路不算遠,梁易文睡着了,他哥哥就坐在旁邊,看着窗外。
算了吧,人這一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梁易文學會了既來之則安之,也不願再去怨恨和自嘲。可梁易武卻像是有什麽話要說似的。梁易文睡了一覺醒來,看到天都快亮了,驚覺自己在車上睡了很久,忙問幾點了。梁易武說,淩晨5點了。
可他們昨夜8點就上了路,火車站不過一個小時的路程,怎麽能淩晨5點了還在路上呢!
“什麽?”梁易文很懵,疑惑地看一眼窗外,“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梁易武低下頭,他弟弟看着他,他卻不知該怎麽開口。
“你……”梁易武說,“你喜歡程先生吧?”
梁易文愣住了,這句話進了耳朵,卻完全無法做出反應。
“我知道的,”梁易武說着擡起頭來了,卻是看着前方,“我們在去承德的路上…反正你都要走了,我帶你去問問他,他要是留你你就留下,他不留你我們再去雲南……”
“哥!”梁易文坐起來了,驚得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一把抓住梁易武的衣領,“你瘋了嗎哥!你在想些什麽啊你……”
梁易武任他弟弟拽着他,低手把腳邊的牛皮文件包拉開了,他從裏面抽出三封信,啪地拍在梁易文懷裏,又拿出一個本子,一起撂給了梁易文。
“你所有東西都是先寄到家裏,再四下發出去的,”梁易武極力想讓自己聽起來毫不愧疚,卻連看梁易文的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這些……我沒給他。”
梁易文低下頭,本在驚愕中一瞬成了驚慌,他慌亂地拿起那幾封信,只見信上是他的字跡——
【程先生 親啓】
和正文關系不大的教書先生們的日常小事
關于前文提及的“一個女學生競賽贏了頭獎,要程敬橋的傳家寶”的事,一開始程敬橋也不知道那女學生到底要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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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為了鼓勵孩子們好好做這一份論文,便說誰得了頭等獎,就任由學生挑獎賞。後來得了獎的那位女學生,既不要程老師請客吃飯,也不要程老師提書寫字。讓人三三兩兩傳話去給程敬橋,說,要程老師的傳家寶。
程敬橋無奈地言道,“我哪有什麽傳家寶。”
夏小山聽了,笑得直不起腰,“……這女學生莫不是要敬橋家祖傳的美貌…?”
“你可高興地不像個正人君子了,小山!”
“诶,”夏小山擺擺手,“…人家話已至此,你裝糊塗可沒用,且給人家一條祖傳的染色體罷,往後再多個寶貝,祖傳的姓也給出去。不負‘傳家寶’三字的含義。”
“夏小山!”
夏小山還在笑,靠在椅背上搖着扇,“……學生們上你的課,腦子都不知道轉在哪兒呢。”
“你也沒好到哪裏去吧,”程敬橋也槽起了夏小山,“我可記得你就去金陵女高代過一次課,來年那校的報考人數可增了三個點。”
“瞧你說的,我還記得當年梁家二少在院門口堵着你要入學的獎勵呢。那小梁當年要的什麽呀?也是敬橋家祖傳的玩意兒嗎?”
“夏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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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都知道程敬橋給了女學生一本《圍爐夜話》(……)
學生還去跟夏小山告狀了hhhh
冬天來了,天不肯亮。
窗外的行道樹落纏繞着枝桠,落葉被疾行的車卷起,打着轉推向了道路的兩側。梁易文握着這些信,手在抖。
這一瞬間炮火聲似在耳邊響起,硝煙嗆得人不能呼吸,似乎夜裏在冰冷的床鋪上聽到遠處悶雷的巨響,擡眼便見窗外四處奔走的火把燃盡了每一個舉着火把的人。他想起他寫這些信的日子,憑着一塊手帕活命的日子。
可他已經随風丢了那手帕,也撕碎了遺書。
他從沒有怪過程敬橋一個字都沒有回給他,卻也從沒有想過自己這一腔熱血也從未遞得出去。心裏悔,卻又不完全是悔意,他還能記得程敬橋對他說的每一個字,他程敬橋,全然、徹底、完全沒有必要去喜歡一個小了他将近二十歲的男性,他程敬橋,一生潔身自好,憑什麽要被他這樣一個小輩壞了聲譽,他程敬橋……
他程敬橋永遠也不會愛我。
大概是那手顫得太厲害了,梁易文垂着頭,屏着息,像自顧自陷入了巨大悲怆的漩渦,梁易武萬分自責卻根本不知該怎麽解釋,他想去扶弟弟的肩膀,卻被其中不停歇的顫抖阻地難以出手,他看着梁易文攥着信,許久一個字都沒說,梁易武只能慌亂地摁住那只手,“是我的錯!易文,我們去找他……這些、那些!統統都交給他!”
梁易文沒回話,卻好半天的,突然癱軟在座位裏。他側着靠下去,垂着眼睑,像被人折斷了脊椎,像丢了魂魄的鬼知道自己今生都不會死,要孤獨、厭倦、受人唾棄地永生清醒于冰天雪地。他擡頭了,眼裏是幹的——沒有淚,亦沒有神采,他看着梁易武,手裏的信反複提醒着他的可笑,又反複鞭笞着他得到的無情。
“……幸虧你…”梁易文說着,坐了起來,他單手搖下了車窗,一瞬間大風鼓進車廂,掀得梁易文眯起了眼,風吹亂他的發,吹紅他的鼻尖。他蒼白晦澀的像這個冰冷、殘忍、毫無生命力的季節。
“……幸虧你沒給他。”說完便張手一揚,梁易武大呼一聲“诶!”去捉他,卻沒能阻止梁易文把那一沓東西,都毫不留情地摔出了車。
信像斷線的風筝似得,呼啦一下就揚進了風。
“你……!”梁易武都來不及發脾氣,趕忙對着司機大喊“停車!”
幸虧你沒給他。
幸虧你把我這顆愚蠢、狂熱、癡傻的真心藏進暗處。
我便還能從這盲目、尴尬、讨嫌、無疾而終的自作多情裏,保有最後那點尊嚴。
車子一個急剎停在路邊,梁易武立刻打開車門跳了下去,那日記本本身就遭過戰火洗禮,硬殼邊破破爛爛,憑着幾根被染成灰色、磨得散了腳的線縫在一起,這一摔便實實在在地砸在地上摔斷了線,擦着地飛出去,灑出來無數內頁,那信也被山林間呼嘯的風吹卷起,吹散了一地。梁易武一頁頁地追着跑,漫地撿着這些絕望的見證,那司機遇到這突如其來的事故,驚得也跑下來,幫忙也去和風做惱人的争搶。
梁易武從旁邊的樹上跳着捉下第三封信,散了架的日記本裏夾着厚厚一踏毫無邏輯的紙,沾着土灰,有幾頁甚至還沾着他不得不去踩住才能讓它們停下的鞋印。他累得在晨冬裏甚至出了汗,再一轉頭,卻看到梁易文也下車了。他就站在那兒,站在車門邊,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梁易武捏着這沓東西,氣喘籲籲地往回走,每走近一步就能感覺到梁易文的一分抵抗。最終他靠近了,梁易文看着他,似乎覺得他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