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3)
“為什麽要撿,”梁易文站在那兒,看他,“這些都沒有用了。”
梁易武伸出手,“你該去……”‘交給他’三個字還沒說出口,梁易文忽的伸手,一把飛速地抽出梁易武手上的那沓紙——嘩啦又摔進了風裏,一瞬間才集起來不到來兩分鐘的東西再一次、又一次、懲戒似得散了一地。
“梁易文!”梁易武驚了幾秒,下一秒便發了怒,“你什麽意思?!”
“說了去雲南,就去雲南,”梁易文擡着下巴,他哥哥也就是這幾個月才發現,梁易文的那股子纨绔勁兒和那些流竄在豪紳血統裏傲慢無禮的閻羅王們不相上下,“梁易武……”他弟弟竟然叫了他的全名。
“……你總是要插手別人的事。”
梁易武聽得明白。他父親要娶小媽,他不肯,把小姨娘的行李從家門口扔出去,大有讓他爹在兒子和老婆之間做一選擇的意思。那時梁易文就總說他,人各有命,不要幹涉父親的生活。
現在總算是管到他頭上了。
司機在二人腳邊手忙腳亂地撿那些紙,兩位少爺忽得在路中央對峙了起來,淩晨5點的山路,若不是黎明施舍點陰郁的光,這寒風呼嘯的山林間,此情此景怕是誰都難以放下任何心結。
“所以我是要幫你!我先前犯了錯,我道歉!”梁易武壓着他的情緒,他自己也明白,“你要喜歡誰、要做什麽,随你去!我壓下信,是怕你往後因為這事——這世人難以理解的情事,平白無故受人責難!可時至今日,我做你哥哥,還管什麽世人怎想! ”
“大可不必!”梁易文高聲壓下他,仰着頭,他本就做完手術沒多久,山間蕭蔌寒冷,他只在風裏站了這麽一會兒,嗓子便啞了,“這事本就是錯,便都扔了!我們這就返回火車站,”他打開車門,低着頭便要進車,“去火車站,盡早去了雲南……”
而梁易武一把拉住了他,他哥哥很是不喜歡他這逃避的模樣,“就你這樣,去雲南休養有用?”梁易武把他扯近了,逼着梁易文看他的眼睛,“你醉生夢死,睜着這雙瞎了的眼睛——看我的時候連焦都不聚,你要這樣活嗎?要這樣活一輩子?”梁易武大聲數落着他,“你肯去戰場上,卻連這點與他對峙的勇氣都沒有……”
“怎麽沒有!”梁易文想掙脫他,終在這一刻有了點活人的模樣,可他看着梁易武,卻是眼也不眨地敲自己心口,“我敢上戰場,我敢不要這條命!我今日死還是明日死……我都不在乎!可我十多年自作多情,枉我多在乎他他也半點情誼不曾給我……”
梁易武卻打斷了他,“你連自己都不在乎,還憑什麽說你在乎他?男子漢為了這點私情,全然自我放棄,到現在連重新面對、振作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如一灘爛泥、自我作踐!”
“你什麽都不知道!”梁易文拼力掙開梁易武的手,搖着頭,紅着眼眶,卻狠戾着眼神,“……你什麽都不知道,一個旁人,哪有資格這樣說我!”
“那就讓那局內人說!”他拽住梁易文往車裏賽,“司機,往承德去!就去問那程敬橋,讓他看看你怎麽糟蹋自己,讓他看着你溺死在酒精裏!”
“他根本不喜歡我,又怎麽會在意我糟不糟踐自己?!”
Advertisement
梁易文被塞進了車,卻反手一把抓住了梁易武,他哥哥這才看到他臉上已經濕了,梁易武震驚地看着他,而梁易文略帶顫抖地抓着梁易武的衣服,“……我已經放下了,我已經放下了……!…哥…就讓這一切也都放過我吧……!”
一本肮髒、破損、斷了線的日記本,散落的紙張毫無順序地夾在本子裏。三封信,與它疊在一起。原本捆紮他們的繩子也不知哪裏去了,梁易文鋪了一條圍巾,把書信包了進去。
天已經亮了。
“你真不進去見他?”梁易武站在旁邊,面前的小院子刷着青灰色的牆壁,院門輕輕掩着,主人應該在家。
梁易文站在那兒,呢子大衣稍稍抵禦了些許冷清的寒意,陽光裹着寒氣照在他的身上,“不了。”
梁易武沒再多說什麽,看着梁易文向前了一步,彎腰把那用圍巾包裹的書信放在了程敬橋家門口的臺階上。
“奇怪,”梁易文直起身來,竟嗤的一聲笑出來,“我知道他就在這門後面,可卻全然不想見他,”他停頓了一下,低頭看着地上的東西,“我剛才把這些書信彎腰放下的時候,竟然有種給我自己上墳的錯覺。”
梁易武一聽,也給這句話逗笑了,梁易文兩手插在呢子風衣的兜裏,覺得自己可笑,搖着頭,嘆氣,吞咽着苦笑,再擡頭看這小院。
“上了墳,那先前那個梁易文是不是就算死了?”梁易武在背後問他。
梁易文沒有回答,只嘆了口氣,便轉過身往回走,經過梁易武時順手拍了拍梁易武的背,“走吧。”
走吧。
萬千事宜,總要放下。他終是長大了,知曉人間世事無常,知曉想得的不可得,你也無法奈人生何。
梁易文時年二十七歲,立在那兒有了根,肩上也伸了冠,連那縷毛躁的頭發都壓了下去。這男人清醒地認識到了自己的境地,理解了那位的苦衷,也明白既然這份愛到了這一步,便是應到這一步了。他該為了那人去忍讓和克制,這是他的忠誠,也是他的責任。
他用了幾年想讓自己成熟,都沒能成功。
現如今他長大了,也不過是一夜間的事情。
程敬橋前些日受了邀請,說是一組學術的考察隊要去北京開會,路過承德的時候聽說程敬橋在這裏,就非要和程教授見一面。他起來臨了帖,又把院子裏的樹都澆了水,才收拾好了衣帽,準備出門。
一出門就見到門口放着一個包裹。程敬橋很是疑惑,拎起來發覺不重,四下看了看,也誰也沒有見到,卻在打開圍巾的時候被一陣風掀了圍巾的邊,幾張紙倏地就乘着風蹿了出去,程敬橋連忙一把捉住了,又把懷裏那一沓匆匆都摁進懷裏壓好,才借着晌午的太陽去瞧。
只見那紙上的頭幾個字甚是眼熟。
[程先生親啓]
見字如晤。
他心裏一瞬間就落了半拍。
梁易武從雲南回來的時候,聽家父說程敬橋前些時日來過一次北京,那人好似才聽說了易文的事。“敬橋心軟,聽得易文婚約作廢又生了病,想來家裏看望,不過易文已經走了有大半個月了,也沒有見上,”梁父感嘆着說,“我要他留在北京罷,他倒是一個人又回去了,也不曉得承德有沒有人照顧他。”
梁易武知道自己不好再多管閑事,卻也知道自己的弟弟仿佛褪了一層皮似得,魂魄都比原先小了半個。可這是梁易文的生活,他當真不該再插手,卻還是在自己房間裏踱步了半天,覺得好些話要說清楚了才好。他好歹要讓那程先生知道,他弟弟寄了這些東西給他卻沒到他手裏,不是他弟弟的錯。
冬天已經徹底地來了,程敬橋原先只在承德避過暑,這是第一次在承德過冬。這裏着實冷。夏小山寫信給他,說,
[承德雪窖冰天,你獨院獨棟,也不如學校宿舍房間挨挨錯錯,左鄰右裏好互相取暖。《博論》的主編又來跟我與沈伯邟要你,我們哪拿得出來。伯邟還好,班裏沒有博論的小編,我可就慘了,一個教室裏三十個人,竟有兩個《博論》的在職人員,日日糾纏我邀你回來。
我說程教授可回不來,承德那樣冷,程教授也是個冷血胚子,他是回了自己老家了,舒服着呢。]
可程敬橋早就染了風寒,早上醒來不得不熬一只梨,混着枸杞紅棗,全然自我催眠,可以捱過這一冬。
那一沓信和日記本,裹在沾染梁易文氣味的圍巾裏。幾日後梁家的司機來過一次,說是梁易武托送了一句話來,說,
“擅自拿了您的東西,萬分抱歉。”
他便知道了。
他知道那孩子那一年是記得他的。
這麽想的時候,日記本已經散的全然沒了模樣,三三兩兩攤在桌上,只見得有一頁寫着:
[……你是全天下最善意的物種…]
程敬橋在深夜裏一顆心稀碎,點着長長的夜燈,坐在那裏整理着這些混亂的紙頁。門外獵獵冬風搖晃樹枝,在清冷的晚夜裏呼嘯吶喊。程敬橋倚着夜燈,影子孤獨又搖擺地映在牆面上,冰涼的夜,粘不起來了。
一頁頁沒了順序,一字一句盡是無情。
[……冬天是萬分難熬的,仗打了一年,一年都沒停歇這怒火。世上還有什麽能比仇恨更持久呢,我想來想去,應只有戰壕裏硝煙彌漫,而我卻突兀念及今夜月色甚好,不知你是否安康。想來也就“愛恨”二字,有力摧毀世人。]
程敬橋念着這些,極力不讓自己去多想,卻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顫着手,極力一頁頁翻着,順着邏輯和思索,憑着猜測把應是兩頁一起的,小心翼翼地粘起來。斷的繩扯破了好些頁邊,程敬橋便把這繩剪下來,也仔細存好。
他不做別事,像個修補文物的工匠,如虔誠的教徒,倚着夜燈,守着清晨,日日夜夜把這本日記貼在一起。翻找的時候卻看都不敢多看兩眼,竭力地要把那些字句,從心底避開去。
[……我倒是記得在你課上學得那首詩,‘十年浪跡八千裏,一日思君十二時……生平無愧也無悔,唯恨當年一步遲’……我啊,早生二十年就好了。]
他根本不敢看。
程敬橋盯着一頁,見那上面寫着,[……我便把這遺書謄在這裏]。
他這才意識到,那孩子是把他放在了什麽地位的。他本來就淚眼模糊,這下低着頭,那些淚就湧出來,一下濺在紙上暈濕了字句。他驚了一跳,趕忙用袖子把紙上那滴淚沾去,也顧不得自己何樣狼狽,只借着燈繼續去看。
他知道自己負了人,想起那梁易文追随他時明亮的眼來,這一刻就全然無法再抵抗,可他早已沒了機會!
他是無情的,那些人都說的對,他冷血又麻木,靜琬說得對,夏小山說得也對。
梁易文說得最是毫無偏差。
“我笑你無情。”
他想起那孩子來了,夜太深,冬太涼,你且笑我諷我責難于我,我便确實是這樣自私自利自讨苦吃。他獨自一人,心裏的自責、悲怨也無人可說。
他怪自己。程敬橋倚在夜裏,忍不住哭了起來。
梁易武聽說程敬橋染了風寒,也不知是出于什麽心,托自己司機帶了幾幅中藥來,合着一封信。
[承德太冷,臘月将至,唯恐先生病重。希望先生要麽回北京來,城南的空房位置朝陽,适宜調養。要麽去暖和的地方,風寒雖是小病,可也不好在冰窖裏一拖再拖。]
随着信來的,竟是一張火車票。
一張去雲南的火車票。
程敬橋捏了這張票,心下一陣悸動。他知道梁易武什麽意思,這票塞到他手裏,就是要他放了繁雜塵世,要他豁了這張臉,去見那位梁易文!
見梁易文。
這幾乎是他此生經歷,最難的一件事了。
在方小芙墳前掉淚,轉身便回了大陸。和靜琬離了婚,十餘年只見過幾面。旁人看他,怕是覺得他無情木讷、無趣乏味。可他自己卻知道,他是觸不得。他不能想,不能憶,想起就心裏怎麽樣也盛不下了,他是這樣沒用又畏懼,白瞎了四十多歲的年紀,毫無長進。
然而,方小芙也好,陳靜琬也罷,那些事憑個茫茫幾年間,也能就此放下,可這件事……
……他連想想的勇氣都要失了。
他說了太多絕情的話,又怎麽能有臉面再去見他呢!梁易文若是恨他了,若是真得恨他了……!
他受不了。寧願不見。
夏小山又來信了。
[前兩天在梁公館赴了晚宴,才曉得梁家有那樣好的廚子,你可從來沒跟我提過,在北京這些年竟第一次嘗梁公館的菜,實在負了我的好時光! 梁大公子與我問起你去未去雲南避寒,我說你去甚雲南,你這樣硬的一副心腸,人心怨恨皆不避,還避什麽寒?
可梁大少不依我,要我勸你,說雲南暖和,人心也軟。
我便應他,勸勸你——
你且去呗。
你且去吧。]
程敬橋搖擺不定,實在不知道就他算去了、見到了那孩子,他又該說些什麽呢。他躊躇着,不能決定。那張火車票就夾在那本耗費了他大半個月才粘好的日記本裏,裁了碎邊,貼好了角,用膠仔細粘齊了,又用一根細線重新整整齊齊地縫住,才再包裹了油皮紙。
他守着這本日記和那幾封信,沒臉去。只求着、盼着,想讓時間把這些都抹平。
過了幾日,他的一個故友竟然路過承德,知道他在,便來看他了。他們好多年沒見,上一次見面,還是戰前這人要轉移自己的一批書,前來求他幫忙。這人是夏小山的師弟,二人同庚同學師承梅庵,和程敬橋也算半個師兄弟,進了屋二人便敘起了舊。程敬橋見了舊友,近些時日的陰霾總算能稍稍有點解脫。
“你和小山還有聯系嗎?”程敬橋問,他是知道早年二人因着一點矛盾鬧翻了去,時任道還遞了辭呈,那往後二人一句話都沒有講過,近些年才稍有緩和。
“我這一趟去北京,也會去見他的。再見了他可得好好收拾他了,前些日他來信給我,說我們師姐帶了塊金華火腿來,要分給我們師兄弟二人,他與信我,‘白日裏吃了一口,夜裏又吃了一口,清早起來就沒了,這火腿不行,太不經吃’。合着又吃了我那份!”
程敬橋聽了笑起來,時任道也笑,數落起自己師兄來,“那性情真是捉摸不透,學術上那麽清高,吃上如此厚臉皮!”
“我也不明白,小山是與衆不同啊,”程敬橋回應,“早年你們二人鬧矛盾,可心焦了我,明明他的關系更好幫你轉移那批書,你非來找了我,我還不是得找他?又不敢讓你知道,可累壞我了。”
“他當年為校章的事怪我,寫了絕交信給我。做到這個地步,我還如何跟他交好?他後來問我,怎麽不直接找他去轉移這些書,我說你說得輕巧,都絕交了,絕交信都寫了!你猜他回我什麽?”
程敬橋立刻問,“回什麽?”
“那個混蛋喲,說,‘絕交信怎麽了,我再給你寫封複交信不就好了嘛!’看這,看這厚臉皮!”
程敬橋一聽,二人雙雙又忍不住笑開了去。
“您可得學學他,潇灑自在,”時任道笑夠了,感嘆起來,“我不行,我心裏萬分想與他重歸于好,卻無論如何拉不下顏面,我從小家境、學歷各方面都不如小山,在這一層面上,妄自比他自卑許多。他就不是這樣,自在之意實為難得,小山與我等之不同,怕也就是這裏了。”
程敬橋一聽,忽的覺得這些話令他莫名——“莫名“心中大動。他猛然想起自己日記裏的那張火車票來了。
臘月将至,他畏縮在這裏,在這寒冷的承德,心不是硬的,而是瀕死的。
要是問他願不願意随性而活,他當然願意,這事要是小山遇到,就定然不會是這樣一個可憐、可恨的結果了。若是小山,他必然就會去了。他必然會在那兒說着,要去就去,怎能辜負了好時光!
時光且不能辜負,更何況人心。
這麽想着,程敬橋的心在顫動,他對雲南,對在雲南的那人,都滿懷着思念和渴求。這些渴求源源不斷地翻滾出來,每每遏制在心口才會覺得此情此感難以忍受。可放任自流時,那些感情便推擠着他,讓他渴望。他不得不承認,這是想念,這是愛意。
時任道走了,他把那票拿出來,看着,看着。
‘便寫封……寫封‘複交信’吧。’程敬橋怯懦地想着。他的心在顫抖,臘月降至,但他相信,雲南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