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下不去手

從陳疏允帶病闖天牢那日起,浮月宮內從此住了兩病患。

皇宮裏的太監宮女們私下将這事傳得離譜,再傳出宮便成了“合襄公主為救驸馬被獄卒打得奄奄一息”,都城裏的百姓聽聞此事後對于陳疏允下藥毒害程清讓之事立馬換了個說法。

宮外人看戲,宮內人嘆氣。

陳疏允與程清讓雖然都躺着,可實際上是一個醒着,一個昏着。

太醫院裏的太醫們無事便守在浮月宮,有事還是守在浮月宮,每過兩個時辰便開始讨論更換救治方案。萬一合襄公主有個什麽閃失,那他們一家老小的下場有的想。

程清讓的傷還好治,他年紀輕,身子骨硬朗,在天牢裏雖遭了鞭刑,但總歸來說是皮外傷為主。相比之下,陳疏允的身子要弱上許多,原本也是他們拼死拼活救回來的,如今又挨上這一鞭,屬實加大了他們救治的難度。

夜裏,禦醫們離開,寝殿裏冷冷清清的,侍女都在外頭候着,南絮也沒進裏間。

程清讓徒然睜眼,明澈的眸子在敞亮的燭光下并無遜色。

他偏頭看向近在咫尺的陳疏允,視線如野狼獵食一般,帶着一股子狠勁和殺氣。

是她害得自己如此,莞兒也是她害死的,她為何還沒死。禍害果然活得久。

此時的陳疏允奄奄一息,生氣全靠皇宮裏的靈丹妙藥吊着。

程清讓看了半晌,順着內心的意願,他緩緩伸出手,精準地扣住了她纖細如天鵝一般的脖子。

她生得極美,眉目似畫,肌膚勝雪,可惜自己對她的美貌并無愛慕之意,何況她在他眼裏只是毒婦。

他倏地收緊虎口,再稍稍一用力,她便會香消玉殒。

陳疏允的氣息随着程清讓的動作慢慢變得微弱起來,越來越弱。

就在生死一瞬間,程清讓想起了昨日她看自己的那一眼,想到那雙異樣的眸子,他的手不由松了。他是恨她,恨不得她立即死,然而她救自己也是事實,他并不是一個恩将仇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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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罷,這次放她一碼,等她再落到他手裏,他定不會心軟。

夜色漸下,到了第三日晚上,寝殿裏的燭火靜悄悄地燃着,牽起遐思萬裏,期間南絮進來瞧過一次,見兩人睡着便又退了出去。

程清讓一向習慣淺眠,他在淺眠之中做了個夢,夢裏有路菀。

她披頭散發,身形飄忽,憤然指責他為何下不去手,為何不替她報仇。

“清讓哥哥,你真讓我失望。”路菀說完便跳進了阿鼻地獄,他連她的衣角都沒抓着。

“莞兒!”

程清讓被噩夢吓醒,額間冷汗淋漓,他再一次轉頭看向陳疏允,而她正在說夢話,說地斷斷續續。

“你別走……別離開我……你和媽媽都走了,我要怎麽活下去……我不堅強……我不勇敢,我害怕……我不想一個人活着……”

她在說什麽,為何他聽不懂。

程清讓乃是新科榜眼,文采自然沒話說,陳疏允說的這些話他分開聽是懂,但聯系在一處卻不懂了。

你?媽媽?是誰。

“宋闊……宋闊……宋闊……”

這一次程清讓聽清楚也聽懂了,她叫的是一個名字,一個男人的名字。

這是她的心上人?

可她若是已有心上人,為何還要不擇手段嫁給自己。

腦中思緒混亂,程清讓收回視線,默然看着殿內陌生的景物。

連着三日,陳疏允燒了褪褪了燒,差點吓壞禦醫,期間虞子綏與陳詢來瞧了幾次,每次程清讓都在裝睡。

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對奪走莞兒性命的夫婦,他們亦是全天下間最有權利的夫婦,他反抗不了,什麽也做不了。

作為一個男人,他該殺了他們為自己未過門的妻子報仇,可他真能這麽做麽。殺陳疏允是一時怒火攻心,可如今冷靜下來他才覺後怕,自己沖動連累的是爹娘和程府上下的幾十口人命,他沒有資格逞一時之勇。

“疏兒怎麽還沒醒,她都躺幾天了……”虞子綏在一旁哭地梨花帶雨,珠簾般的淚水打濕了錦帕。

陳詢沉臉立在榻前,他對陳疏允硬要嫁給程清讓原本就不滿,如今女兒落得這步田地真叫他無話可說。

畢竟是自己最寵愛的女兒,哪能不心疼,可陳詢又覺得她自作自受。

“太醫呢,太醫何在?”

“微臣在。”十幾名太醫快步進入寝殿,齊齊跪在陳詢面前。

陳詢冷眸掃過幾人道:“公主的傷勢如何了?你們治了也有不少天,怎麽人都沒治醒,朕召你們進宮來吃幹飯?再治不好合襄公主,朕便送你們去見華佗學學醫術。”

“皇上饒命,公主本就底子弱,心口中劍還未恢複,再挨上這一鞭,實乃傷上加傷。”

“皇上,并不是微臣們無能,微臣們已用了最好的藥,眼下公主性命無憂,不過何時能醒,微臣們也不清楚。”

“是啊,皇上……”

陳詢并不想聽廢話,怒吼一聲,“還不滾出去想辦法!一群廢物。”

“是,微臣告退。”太醫們逃似的出了寝殿。

虞子綏一聽太醫們的話哭得更是厲害,陳詢見狀擡手将她攬入懷中,她疼疏兒,自己又何嘗不是。

想來他們的疏兒今年必有此難。

“皇後別哭了,疏兒吉人自有天相。”

“……”躺在榻上裝睡的程清讓頓覺心裏複雜,他想殺陳疏允為路菀報仇,可聽太醫們如此說話,他心頭竟有些無措。

她死了固然好,還省得自己動手,可心頭那一點迷茫是怎麽回事。

或許是她救了自己一次,自己對她有所愧疚吧。

又過了兩日,陳疏允轉醒,依舊是在晚上,周圍沒人伺候,南絮睡在外間,宮女們候在殿門口。

她睜眼第一個看到的便是他,宮女們夜間給她背上的傷口敷了藥,所以她是趴着睡的,剛好對上他。

一張長眉入鬓的無暇側臉映入眼簾,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

他真像他,像極了。

無來由的,她知道他現在醒着。

誠如陳疏允所料,程清讓沒睡着,他醒着,而且他也知道陳疏允醒了,那道帶着灼熱的視線讓他無法忽略。

然而他的呼吸始終平穩,不透半點紊亂。

“我知道你在裝睡,你不想理我,不過你沒趁着我昏迷的時候殺我,我倒要感謝你。”她眨着眼瞧他,聲音很輕,因為虛弱,剛說幾句便有些氣喘。

程清讓沒動也沒睜眼。

他并不在意她說什麽,因為無論她說什麽,有些事發生了便是發生了,誰也改變不了。

陳疏允大吸幾口空氣,頓了頓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沉默。

他的呼吸慢了些。

“從前有個女孩,她是個孤兒,連自己的爸媽是誰都不曉得。她臉上生來有一道疤,一道醜陋而猙獰的疤,因為這道疤,她受不不少奚落。後來,她被人送去福利院,福利院裏的小孩都嫌她長得醜,喜歡合起夥來捉弄她,她覺得自己受到了世上最惡毒的詛咒。日子一天天過去,在她十歲那年,有個單身女人領養了她,她對女孩很好,像親生女兒一樣。”

她停下,目光在他長長的睫毛上滑過。

“她們的鄰居是一戶富裕人家,有個比她大兩歲的男孩,他并不嫌棄她長得醜,反而對她意外地好,他們一起上學,一起玩耍,一起長大。他就是女孩生命裏的光,女孩漸漸喜歡上了這個男孩,但她清楚自己配不上他,不論是身世還是外在條件都配不上他。他一直對她好,照顧她,帶她玩,她總以為他也是喜歡她的,哪怕有一點也好。後來,男孩去上大學了,在那之後,他們見面的時間逐漸減少。”

她的聲音輕地像羽毛在耳邊拂過,在這個安靜的夜色裏聽起來格外傷感。

程清讓不由咽了口口水,盡管他不是很懂她話中意思,更不懂她想表達什麽,可他聽進去了,甚至想知道故事的後續。

“兩年後,女孩考上了大學,就在男孩所在大學的隔壁。然而當她滿心歡喜去找他的時候,他身旁站着另一個女孩,一個很美很時髦的女孩,那時女孩才知道,他對她的喜歡不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而是哥哥對妹妹的喜歡。女孩笑着祝福了他們,她将那份說不出口的喜歡留在了心底。她更希望他開心。同樣在那年,女孩的媽媽得了癌症去世,她傷心欲絕,過了好一段時間,她才從悲痛裏走出。養母走了,對于她來說,男孩是她在這個世上的唯一親人。不幸的是,兩年後男孩發生意外也死了。你說,這個女孩是不是很慘,她是不是天煞孤星……”

她像是在問他,又不像是在問他,問得迷迷糊糊,到後面竟是睡過去了。

程清讓不懂癌症是何意思,可從她的語氣裏,他能聽出那不是什麽好詞兒。

她說的這個故事裏,女孩是很慘,失去了唯一對她好的兩個人。她是哪裏聽來的故事,又為何要對他說。

她想借一個更慘的故事讓自己找安慰?

他沉思着沒說話,只是眼皮動了一下。

陳疏允沉沉睡去,程清讓終于睜了眼。

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人,他以為他看到的是她的惡毒、狠辣,但她似乎又不是這樣的人,還是說,她只為愛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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