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別怕,我在這裏
“可憐的孩子。”李氏放下面盆在榻邊坐下,南絮剛給陳疏允換過衣裳,不過還沒來得及抹藥。
窗外沉寂已久的黑夜裏忽然傳來一聲輕響,“轟隆”,昏睡中的陳疏允跟着一抽。
李氏細心再三地擦着陳疏允的臉,低聲道:“當時山匪将我們倆團團圍住,他們拿我威脅公主,若她肯留下,他們才放我,公主二話沒說便答應了。我以前一直以為她是個心腸歹毒的人,可經過這事後,我發現其實她的心腸并不壞,只是太愛你了。清讓,娘求你一件事。”
“我不答應。”程清讓背對兩人立着,挺拔的灰色背影融在燭光裏,看似冷漠,可他袖中顫動的右手卻出賣了他。
李氏手上動作一頓,她轉頭道:“莞兒的事已經過去了,你再如何她都不會複生,珍惜眼前人有何不好,而且你已經娶了公主。何況公主對你,對我,對我們程府都有大恩,你為何要……”
“是,她對我們有恩,可這些事也是因她而起,沒有她,有些事根本不會發生。”程清讓倏地回身,銜着嘲諷望向李氏,“你要我感謝一個将我變成廢人的女人?呵。”
李氏一聽程清讓這話,連連嘆了幾口氣。“算了,娘也不逼你,你別傷害她便好,否則娘跟她一起死。我今晚留在這兒照顧她,你願意留下便留下,不願便快些離開。”
程清讓這幾日一直睡在書房,李氏也是曉得的,但她沒管他們之間的事。
“……”程清讓沉默半晌,無奈道:“時候不早了,娘還是去歇着吧,我來照顧她。”
“你答應娘不會傷害她。”李氏起身,她還不敢太信程清讓會如此好說話。
“嗯。”
李氏走後,程清讓合上眼,好一會兒才睜開,他望着榻上昏迷的陳疏允,腦中有兩人在交戰。
仇恨道:“她是害死莞兒的人,你報哪門子的恩,讓她自生自滅,她該死。”
良知道:“公主幾次三番救你和你的家人,做人要懂知恩圖報,否則與禽獸無異。”
仇恨道:“知什麽恩圖什麽報,她這毒婦也配?”
良知道:“她不是毒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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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清讓猛然搖了搖頭,揮去腦中那些混亂的想法,他一步一步走近床榻。
他俯身看着呼吸不穩的陳疏允,兩道黑如遠岱一般的柳眉鎖地很深,額角那塊淤青在皮膚上觸目驚心,他拿起南絮放在枕邊的藥膏,指尖一勾,輕輕塗上了她的額角。
“嘶……”陳疏允雖在昏迷中,但疼痛還是讓她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程清讓觸電般擡手,見她不動時才敢下手,這次,他手上的動作更輕了。
“宋闊……宋闊……宋闊……”
陳疏允又喊起了那個男人,以前程清讓從不覺這個名字有什麽特別,可今晚,他心裏似乎生了一絲莫名的觸動,不清不楚的,好比一個絕世美人掀起了面紗一角,不過他立馬将那點古怪壓了下去。
他放下藥膏,她在被子裏微微顫抖,他忽覺自己今晚還是睡榻上為好。
程清讓拉起被子和衣躺在陳疏允身側,一晚而已,自己又不是沒和她躺過,而且如今的自己也做不了什麽。
揮手,滅燈。
今晚的夜尤其漫長,漫長地他甚至覺得時間沒從指尖溜走過。
程清讓睜着眼,門外夜燈的光透過窗紙闖入,他怎麽也睡不着。
他努力讓自己去想路菀,想她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些輕快時光,想她在槐樹下的笑,甜美可人。
此時,“轟隆轟隆”,窗外響起了兩聲驚雷。
“不要,不要過來!你放開我放開我!放開……”陳疏允眼眸緊閉喊了起來,她胡亂張着手,像是在虛空裏推着什麽可怕的東西。
夢魇了?
程清讓連忙抓住她胡亂揮舞的手,力道不重,他怕她傷到自己。
“放開我!放開!”陳疏允的手被抓住後掙紮得更是厲害,額間冷汗直往外冒,她猛然睜眼,瞧見程清讓後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她咬地相當用力,貝齒直入皮膚。
“嘶。”程清讓倒吸一口冷氣,但他沒甩開她,而是任她咬。“公主,是我,我是程清讓……不是壞人。”
陳疏允迷茫地看着他,呼吸逐漸趨于平緩,慢慢松了口。
困意和疲憊襲來,她漸漸閉上了眼。
他一手按着她,一手輕輕拍着她的背,在她耳邊不停地說,生怕她再次陷入夢魇裏,“公主別怕,我是程清讓,是你的……驸馬,我在這裏……好好睡一覺。我陪着你,別怕……”
南絮拿着配刀從外頭回來,剛打算推門進屋,聽得程清讓哄陳疏允的聲音後,她擡起的手又垂了下去。也許,這次的事對公主來說也不全然是壞事,至少她從沒聽過程清讓用這麽溫柔的語氣對她說過話。
她轉身離去。
閃電雷鳴過後,外頭下起了大雨,“噼裏啪啦”地傾瀉在瓦片上,雨水順着飛檐落下,接連不斷地打在地面上。
“你為什麽不要我,為什麽……我知道我長得不好看,我不該喜歡你……我不配喜歡你……到底要怎麽做,你才會不恨我……怎麽做……”她不知夢到了什麽,閉着眼睛在他懷裏哭了許久,哭得楚楚可憐,最後哭累了才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她又想起那個人了,那個他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人。
“你沒有不配喜歡我,沒有,不配。”
程清讓的聲音難得溫柔,軟如柳絮拂面,陳疏允仿佛得了什麽安心良藥,漸漸平複了哭聲。
大雨一早便停了,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陳疏允醒了過來,她的意識恢複了。
當程清讓那張白璧無瑕的臉放大出現在眼前時,陳疏允瞳孔一張。她往下看去,更令人驚訝的是他還抱着她,左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他的人是睡着了,可手上動作沒停。
她心裏觸動極了,柔地像一池春水,泛着波光粼粼,心底某處軟地不行,難管難控。
他的手一定麻了吧,這一點她曾經深有感觸。
陳疏允輕輕動了動,她想将自己從他懷裏移出來,誰知她剛一動,程清讓抱地更緊了,他閉着眼重複道:“別怕,我在,疏允別怕,我在這裏,我陪着你……”
她讷讷地盯着他眼下的黑暈,鼻尖一酸,淚水逐漸模糊眼簾。
之前她對他的喜歡無關風月,那麽現在,她的喜歡裏有了風月。
他讓她心疼,讓她難受,讓她擔心,而那些錯綜複雜的感情在此刻凝結成了愛……
辰時一刻,程清讓醒了,他仿佛回憶起什麽,下意識往懷裏一看。
陳疏允像只受驚的小鹿,乖巧又害怕地縮在自己懷裏,他那顆冷漠塵封的心似乎被春日的暖陽照了一下,化了表層生硬的積雪。
然而那感覺一起,他立馬松開她,黑着臉掀開被子走下榻。
他在做什麽。
程清讓煩躁地在衣櫃裏拿了套中衣出來,浮惱地褪下了身上皺巴巴的衣衫。
陳疏允睜眼,正好對上程清讓的側身,他身前的疤痕她看得一清二楚,是那次在天牢裏受的鞭傷,不算明顯,顏色很淺。
察覺到陳疏允的目光,程清讓一拉中衣背過身快速系好系帶,将外袍穿好後,他冷着臉回身看向榻上的陳疏允。
她依舊在看他,看得呆呆的,仿佛還沒清醒。
“你醒了?”
“……”陳疏允懵懂地眨了眨眼。
一見她這模樣,程清讓随即收起眼中狠厲,他拿了布巾,沾了點水去擦她的臉。
她一動不動地任他動作,他難得對自己溫柔,她不敢破壞這來之不易的溫馨。
程清讓皺了眉,疑惑道:“不疼?”
陳疏允望着他搖頭,他的動作很輕,她絲毫不覺得疼。
程清讓見她目光呆滞,眉心皺地不行,又問了一句:“你認識我麽?”
陳疏允習慣性地搖了搖頭,可搖頭之後她才發覺自己搖錯了。
“磕壞腦子了?”程清讓心想,必須找個大夫來給她看看。
誰知陳疏允又是一陣搖頭。
程清讓放下布巾,仔細地盯着她的臉瞧,藥膏效果不錯,她的臉已經褪了腫,不過額角那處傷還是不行。
他拿起枕邊的藥膏繼續給她上藥,見她一直盯着自己,面上微熱,“看我做什麽,閉眼。”
陳疏允睜一雙亮如晨星的眸子,她不願打破他們之間的安靜時光,她想聽他說話,想看他。
程清讓小心翼翼地抹着陳疏允的額角,一對上她專注的視線,他板起臉道:“你不怕我?”
她搖搖頭。
“傻子。”他好笑地嘆了一聲,唇角揚起,怕是都沒察覺到自己笑了。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笑起來真好看,雖然他和宋闊長得一模一樣,但他們倆給她的感覺不一樣,宋闊更像哥哥,他不是,他是一個不情願卻娶了她的丈夫。
陳疏允費盡心機嫁給程清讓,結果留給她一段破敗的婚姻,和一個恨她的他,她想努力改變,想和他一起好好的。
宮裏的幾位禦醫裏頭,屬高府離程府最近,南絮一早便去了高博庸家将他帶過來給陳疏允看病,盡管她檢查過公主除了額角沒受什麽傷,可額角這個傷也半點馬虎不得。
況且腦袋是人最重要的地方。
程于歸同李氏連早飯都沒用便去看陳疏允,正巧撞上南絮帶着高博庸前來,“高禦醫。”
高博庸颔首道:“程尚書。”
“麻煩你一大早過來給公主看病。”
“救治公主是微臣的分內之事。”
幾人敲響了房門,程清讓快速收手起身。
陳疏允對着房門撇撇嘴,誰來得這麽是時候。
“驸馬。”
“高禦醫。”程清讓見高博庸站在門口一愣,他來,想必皇上已經知曉此事了。
高博庸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他放好藥箱後從裏頭拿出一塊軟墊,伸手正要給陳疏允把脈,然而陳疏允一臉不悅地将手縮回了被子裏。
“公主,請把手給微臣。”
陳疏允別過臉不動。
“公主這是怎麽了?”程于歸擔心地看向程清讓。
南絮在旁看地一頭霧水,她擡起腳,誰知程清讓快她一步上了榻,“把手拿出來,讓高禦醫給你看病。”
有外人在,程清讓的聲音冷了不少。
他這轉變未免太大了,陳疏允頓覺委屈,她怎麽說也是病人,心情不好就不給看。為什麽他們來了之後,他的态度就變了,他剛剛還對她笑。
高禦醫:“……”公主怎麽跟他印象裏的不大一樣。
“還是讓奴婢來吧,公主習慣奴婢伺候。”南絮說着走上前去,誰知陳疏允轉臉瞪了她一眼。
南絮:“……”公主在瞪她?她沒看錯吧。
程清讓沉了臉,他擡手便想掀被子,一看高博庸在旁看戲,身子一轉道:“麻煩高禦醫拿出紅線,我将它綁在公主手腕上。”
“是。”高博庸應道,起身在藥箱裏找出紅線。
南絮秀眉緊蹙,她怎麽覺着公主傷了腦子。
李氏緊緊拉着程于歸的手,但願陳疏允沒什麽事,這實在不像她平日見着的陳疏允。
程于歸自己都在冒冷汗,他慌極了。
程清讓接過高禦醫手中的紅線,上榻後将帳簾放下,他對着陳疏允公事公辦道:“把手給我,不然我掀被子了。”
“……”陳疏允賭氣地掀了被子,直直坐起,目光全在程清讓臉上。
對上她那雙幽怨的水眸,程清讓一震,他低頭牽起她的手,将絲線系在她脆弱的手腕上,“高禦醫,可以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