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們還是相遇了

翌日,程清讓早早去了翰林院。

辰時,萬裏蒼穹一碧如洗,金色光芒從空中暖暖鋪下。陳疏允用完早膳後便去找李氏學習養花知識,這幾日,她們倆總在花園有話說,婆媳關系不比母女關系差。

小花園位于程府幾個院子中間,綠意盎然,各色花卉開地燦爛,大小不一的花瓣上還殘留着些許露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着光。

李氏在身前圍上一層粗布道:“疏允,你與清讓昨晚可有去江邊看龍舟?”

“沒有。”陳疏允今日穿了一身窄袖衣裙,袖口處用系帶纏了幾圈,她看着滿園的生機淡淡道:“人太多,我們不小心走散了,後來他找到我,我們就一起回府了。”

“倒是可惜。”李氏拿起剪子開始修剪茉莉枝條,“我與你爹這想那想,沒料你們倆竟沒去看。”

陳疏允擡手伸進木桶裏,随意攪了點水,“娘,我和清讓雖然沒看成龍舟,但他昨晚喊我娘子了,也不算沒一點收獲。”

“是麽。”李氏先是一喜,随後便是沉默,她長長嘆了口氣,手下動作依舊溫柔,“疏允,清讓的病……”

“娘放心,我找了劉禦醫幫忙,他答應我先琢磨琢磨黃禦醫當初開的藥方,至于能不能配出解藥還得看天意。”她說着将手裏的一抔清水撒了出去,“其實就算他的病好不了,我也願意陪他一輩子。”

“你……”李氏眼中有淚花浮動,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害清讓的是她,幫清讓的也是她。

這天清早,陳詢特意召了丞相孟華一家進宮,同時也召了陳安淮進宮,他是出于月老心想給他們倆定日子,畢竟以陳安淮的年紀早該成家了。

午間休憩,程清讓出了翰林院活絡筋骨,卻不想在道上裏撞見了迷路的孟千冉。

“是你。”

“你是端午節那晚與我一起吃馄饨的公子?”孟千冉見着程清讓一臉詫異,偏圓的眸子裏嵌了一道日光,“你怎的在這裏?”

事實上,她早便打聽清楚程清讓的休息時間,來這裏是為“偶遇”。

“你是哪位大人的千金?”程清讓禮貌地打量了孟千冉一眼,穿着得體大方,想來是個大官家的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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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聽張汝城說,皇上今日在宮裏宴請孟丞相一家,想必這位便是孟華的千金。

孟千冉歪頭,俏皮道:“你猜。”

“孟丞相的千金?”程清讓肯定道,孟華是有一位千金,但這位千金久病一直沒出過府,見過她的人自然不多。

“猜對了,我便是孟千冉,小名,你可以喚我,莞兒。”最後那兩字,孟千冉說得極重,仿佛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一樣。

聽得那兩字,程清讓渾身一顫,面上笑意盡失。他輕聲道:“莞兒……真是個好名字。”

孟千冉細細盯着程清讓的眉眼,他心裏究竟還有沒有她。

“讓我來猜猜你的身份,看你這身打扮,是從翰林院出來的。我雖不常出府,可也知道都城裏的幾位公子,你是榜眼程清讓,程大人,也是合襄公主的驸馬,對不對?”

“嗯。”程清讓答得面無表情。

孟千冉接着道:“程大人,我迷路了,麻煩你送我去遠黛宮好嗎?”

程清讓遲疑了一下,“好。”

晌午的日頭漸漸撥高,惹地人心頭煩躁。程清讓與孟千冉走在花團錦簇的小道上,隔着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

也許是因為那個名字,程清讓沉默不少。

孟千冉這次是借口逃出來的,為的就是再次偶遇程清讓。她死了才多久,他竟對她全然變了,這叫她怎能原諒。

她從前以為他是一個至情至性忠貞不渝的男人,結果他不是。她看錯了人。

她在宮裏聽了不少陳疏允與程清讓的事,全是歌頌陳疏允的,聽地她想放聲狂笑,那蛇蠍女人談什麽善良,真是糟蹋了這兩字。

“驸馬,我聽說你與合襄公主伉俪情深,你一定十分疼愛她吧?”

程清讓一怔,若是別人問這話,他會當沒聽到,又或許不回答。但這人是孟千冉,她太像莞兒了,他是不知該如何說。

“怎麽不說話?難道我說錯了?”孟千冉笑盈盈地看着程清讓,她太了解他了,若他心裏沒有,他一定會否認,而這沉默更像是默認。

她袖中右手捏緊,尖利的指甲即将刺破皮膚。

“程大人,這雖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但我對你意外熟悉。有些事我不願告訴爹,我怕他以為我瘋了,同時我又迫切地想将此事說出來,你可願意聽?”

程清讓側首應了一聲:“程某洗耳恭聽。”

孟千冉繼續往前走,她走地很慢,聲音很淡。“你相信有來世麽?”

程清讓沉思半晌,不輕不重地答道:“信。”

“我經常會做一個夢,夢裏有個清幽的院子,院子裏有個老舊的秋千。我總坐在那上面蕩秋千,身後還有個小男孩推我。我時常夢見他,可我看不清他的模樣。皇上将我許配給了煜王,這是我的榮幸,也是我們孟家的榮幸,但我不喜歡他,我在意的是那個夢裏的人。”

早在孟千冉說秋千時,程清讓便停下了,他手心裏沁出了冷汗,震驚猶如狂風将他席卷了。

怎麽可能。

她是,莞兒?

她真轉世投胎成了孟千冉?

孟千冉忽然轉過身,苦笑地對着程清讓問:“你說,我是不是得了什麽病,或是被什麽鬼怪給纏上了?”

程清讓沒有說話,直直看着她,眸中滿是不可思議。

“看樣子你不信我,其實我也覺得匪夷所思。程大人,我好像記得來時的路了。”孟千冉轉身繼續往前走,柔美的嗓音從風裏傳來,“我記得他說過一句話,等他高中狀元,定會擡着八人大轎來娶我。怪只怪天意弄人,我要嫁給煜王了,夢裏的一切終究還是夢裏的。”

這話讓程清讓當頭一震,他開口,顫聲喊道:“莞兒……”

孟千冉腳下步子一滞,她站在原地不動,站得直直的,一滴醞釀已久的淚珠從她眼角流下。

“清讓哥哥,你終于認出我了。”

她猛地撲進了他懷裏。

孟千冉這一撲,程清讓多少有些抗拒,回過神後,他輕輕擁住了她。路菀回來,他按理說該高興,可自己心底為何還有一絲迷茫,似乎有什麽東西沒弄清楚。

路菀松開程清讓,仰頭道:“清讓哥哥,我執念太深,過不了轉世輪回,正好孟千冉落水,我便借了她的身子還魂。我是來複仇的,我知道你娶了她,我也不想你為難。路家的血海深仇,我會親自動手。”

程清讓蹙眉厲聲道:“她是公主,你不要命了!你好不容易重生一次,為何不好好……”

話說一半,再次對上孟千冉的眼,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路家十九口全被賜死,她一人活着又如何,這具身子都不是她的,更別說家人。她真的希望自己以這種方式活下來麽。

“呵呵。”孟千冉咧着嘴笑,笑得諷刺無比,比冬日寒風還利,“我說了,我活下來只為報仇,為了報仇,我甚至可以嫁給煜王,成為煜王妃,憑他的權利一定能幫我複仇。”

程清讓不敢置信地看着孟千冉,她是路菀,但她已不再是自己認識的路菀,她是來複仇的,“莞兒,你變了。”

“我變了?”孟千冉咬牙說出這幾字,她恨恨地看着程清讓,其中還有壓抑許久的痛苦和絕望,“我當然變了,我們路家都死了,就因為她要嫁給你,我全家都死了!她如願以償嫁給你,我全家該死是麽!”

“她……”程清讓別過臉,他說不出話,這件事上,陳疏允确實錯了。

孟千冉抓起程清讓的手,含淚問:“清讓哥哥,你愛上她了?你愛上一個殺了我的女人?”

“我沒有。”程清讓觸電般地抽回手,矢口否認。

“你沒有,當真沒有?”孟千冉步步緊逼。

“沒有。”他低頭不敢直視孟千冉的眼睛。

孟千冉冷笑道:“既然你說沒有,那你證明給我看。”

程清讓心下掠過一縷不安,“怎麽證明?”他有個念頭,答應孟千冉之後,他會走上一條不歸路。

可他還真欠了她,盡管他不想承認,然而事實就是他背叛了他們之間的山盟海誓,他娶了別人。

孟千冉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巧的瓷瓶,她将它遞到他面前,“這是她當日賜死我的毒藥,我找人重新調配過,藥力淡了,不會立馬讓人死,也算是便宜她。你下不了手的話,我自己來,反正成為煜王妃後我見她的機會多的是。”

“不,我來。”程清讓接了孟千冉手中的毒藥,語帶歉意道:“莞兒,你好不容易才得到複生的機會,別将自己都毀在複仇中,也別輕易放棄将來。”

孟千冉冷臉道:“那些事,等報了仇我自然會考慮,眼下我只想報仇。”

程府晚膳已過,程清讓還未回府,算時間比平常要遲上許多。

陳疏允不安地回了卧室,百無聊賴地收拾着書桌上的書籍,她一收便瞧見壓在書本上下的字,“皎月随昔去,燈影催晚來”。

她高中念的是理科,因為文科差到可怕,詩詞鑒賞總做得一塌糊塗,但她意外看懂了這句話。

她想,那日端午節,他還是遇見了孟千冉,小說裏的走向一點也沒變。

陳疏允收好書桌上的東西,失去力氣一般地跌坐在椅子上。

“公主怎麽還不睡?”南絮捧了一疊剛收回來的衣衫進屋。

“快了。”陳疏允展顏走出書桌。坐上床榻後,她低頭疊着程清讓的外袍,心頭的苦澀是一陣接一陣。

自己終究還是沒能阻止他們見面,他見了孟千冉,那他應該知道孟千冉就是路菀。也是,不愛哪裏會寫這樣的詩。

可他既然見了孟千冉,為何昨晚還對自己那麽特別。她想不通。

南絮俯身關切道:“公主,還是讓奴婢來疊吧,你休息,奴婢看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受了涼?”

“沒事,我想自己疊。”陳疏允緩緩疊着一件青色的外袍,疊着疊着便想哭。

路菀出現了,那自己的結局是不是要到了。她記得,小說裏接下來的劇情是孟千冉和程清讓相認,然後給了他一瓶毒藥。

他這麽晚還沒回來,一定是跟孟千冉相認了,毒藥也接了吧。

此時程清讓就站在卧房門外,那瓶毒藥在他袖子裏,瓷面意外地冰冷,冷地他想将它扔出去。

“奴婢都不曉得公主原來還會疊衣裳。”南絮立在一旁觀察陳疏允的動作,公主自成親後真變了許多,大概嫁人以後,女人或多或少會收斂自己的性子。

陳疏允勉強扯了嘴角道:“它是我夫君的衣服,我想自己疊,我媽說我什麽都不會,就是做家務比別人強,她還說,我以後嫁到誰家去,誰家長輩都會喜歡。”

在這寂靜夜裏,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養母,鼻尖越來越酸,視線越來越糊。

南絮疑惑地眨了眨眼,“媽?什麽媽”

“我說錯了,是娘。”

南絮半信半疑地點點頭,“是夫人說的吧,皇後娘娘應該不會這般說話,她才不希望你嫁人。公主手巧,我以前都沒發現。”

陳疏允将疊好的衣服放在一處,擡頭道:“因為你沒給我機會,我還會做許多事,有許多拿手菜。可惜,他應該吃不到了,不過他也不稀罕我做的東西。”

“公主是在說驸馬?”南絮笑,“他最近對公主不是好了不少麽,挺像個驸馬的。興許再過不久,你們便能像正常夫妻一般相處了。”

陳疏允笑着搖搖頭,她不想說不是,或許是,但那更或許是演戲。

程清讓站在門外偷聽兩人的談話,他已沒了勇氣走進去,他答應莞兒要殺她,然而他扪心自問,真下得去手麽。

他望着她低頭的那一臉溫柔,溫柔地哀傷,叫他心頭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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