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生死牆
人心難測,自古亦然,活至如今我已能參透七七八八,故而才更加珍惜溫暖的人和事,盼能永久留住才好——《雪色日記》
黎雲笙和祁陌在鄭岳家借宿一晚,翌日清晨便離開了西村,臨走時他們路過村長家,見村長妻子正穿着素服坐在門口,她擡起頭朝兩人投來一瞥,眼神中仍存化不開的濃重怨恨。
她微啓雙唇,唇形無聲模拟出四個字,不得好死。
其實不單是她,這村中不曉得還有多少人,若有能力殺他們,恐怕早就一哄而上,将他們碎屍萬段了。
“人性劣根如此,不會反省自身犯下的錯誤,只将一切後果都歸咎于他人,以圖心安罷了。”雪色嘆息一聲,“所以不必在意,在我看來,你們已做得足夠好了。”
踏上這一行,注定就要背負偏見與流言,受不公正的對待,見滿眼鮮血,染滿手罪孽,卻還要一如既往出生入死。
只因那是獵殺者的天職。
黎雲笙低聲笑了一笑:“怎麽還安慰起人來了?這可不是你的風格。”
“我的風格是什麽?當你們倆的老媽子麽?”雪色将雙手俏生生負于身後,腳步輕盈走到前面去了,“別磨蹭,不是說天黑之前要趕到南村,慢吞吞的怎麽來得及。”
“你嫌我倆慢,不如帶我們飛走啊?反正去南村這一條路上,也不可能有什麽人經過的。”
“……誰知道你倆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祁陌也在笑:“最近大概是瘦了不少,你可以試試。”
雪色對這倆小崽子向來心軟得很,見他們一唱一和,便幹脆妥協了,瞬間召喚出背後雙翼,一左一右提着兩人的衣領,一路禦風而去。
“嗯?你怎麽不變成鳥了?”
“少廢話,變來變去的我不累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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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飛飛停停,順便烤只兔子吃頓午飯,三人穿過漫長荒涼的土道,終于在晚霞光影漸弱的時辰,看到了南村村口的高大石碑。
那是怎樣一種感覺呢?很難描述,總之踏上這片土地的一刻,黎雲笙就知道,自己腳下踩着早已幹涸的鮮血,而前方,是勾魂索命的絕望氣息。
祁陌素來喜怒不形于色,可當他看清這村中布局後,卻也不禁眉眼微沉,憂慮開口。
“南村地勢背陰,古槐繞宅,宅前道路多為反弓形,極易鎖陰攏煞。再加上這些年血災接連發生,田地荒蕪池水幹涸,陽氣漸趨虛弱,殺陣格局已經形成了。”
“來都來了,不管這殺陣格局多厲害,總得見識一下才是。”黎雲笙活動着手指關節,腳步未停朝村後方向行去,“生死牆就在那邊,我有直覺。”
而他沒有說的是,除了敏銳的直覺,伴之而來的,還有頗為不詳的預感。
當那座橫亘于村後唯一去路的青石磚牆映入眼簾,通曉陰陽的三人,均看到了不能更凄慘可怖的一幕——被困于其中的上百亡魂,正在一片幽幽暗光裏掙紮咆哮,神色扭曲的慘青面容、布滿血跡的空洞雙眼、肉體腐爛的森森白骨……
待靠近十米之內,如有實質的黑氣迎面襲來,雪色呼吸微滞,倒沒覺得怎樣,同時聽到旁邊祁陌的銀墜子一聲輕響,似乎替他擋下了什麽。
兩人對視一眼,忽然覺出不對勁來,雙雙下意識看向站在最前面的黎雲笙。
“雲笙?”
然而這一次,黎雲笙卻沒有回答祁陌。
祁陌試探性将手搭上他的肩膀,随即用力将其扳向自己,見後者的眼睛竟已呈現出暗黑顏色,霎時湮沒了所有光亮。
“雲笙!”
黎雲笙猛地脫離祁陌懷抱,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地,他急促而低沉地喘息着,仿佛被什麽東西壓在心口一般,任憑對方如何呼喚也再聽不到了。
生死牆中被封印的怨念,能喚起生者至今最痛苦不堪的記憶,這是真實的,并非以訛傳訛。
更何況今天是十一月初九,是死去五位少女的忌日,則這股力量更加強大。尤其是對過往慘痛的人來說,殺傷力是難以想象的。
誰也不曉得,此刻的黎雲笙究竟看到了什麽。
是那一年的傍晚,天邊殘陽如火,數名黑衣獵殺者設下陣法埋伏,出其不意圍攻師徒三人所居的宅子。那場戰鬥極其慘烈,他親眼看到黎子淵被一刀穿心,鮮血順着古樸的庭中路緩緩漫延開去,而那個被他像父親一樣尊敬的男人,就這樣在寒涼的風中,消散了最後一絲氣息。
黎子淵至死沒有讓開通往房中的路,因為師兄弟兩人就在屋內,被結界攔住,他不準他們出去白白送命。
——雲笙,師哥以後也不能再陪你了,你得好好活着。
彼時黎雲簫摘下腕間的紅葉手钏塞給黎雲笙,不由分說将後者從窗戶推了出去,而他卻選擇了獨自留下。
他不能走,黎子淵已死,設下的結界也撐不了太久,唯有他盡力拖延時間,黎雲笙才可能逃得遠一些。
——師哥!你讓我進去,就算是要死,至少我們兩個能死在一起!師哥,我求求你……
——滾!給我滾!
那是黎雲簫這些年來,第一次聲嘶力竭朝黎雲笙大吼,記憶中的他素來清冷如月,連笑也是極為淺淡的,黎雲笙從未見過這樣失态的師哥,而那一刻,他隔着僅剩一道縫隙的窗戶,也清晰看到了自黎雲簫眸中落下的一滴淚。
他終于咬牙轉身,頭也不回朝遠方狂奔而去。
是的,他就此便将師父和師哥,遠遠甩在身後了,又或許是永訣,今生再也不會有重逢的機會。
都說人只要活着,總還能擁有未盡的希望,可他不明白,最親最愛的人都不在了,活着的意義是什麽?難道就是為了嘗遍将來無數年的孤單凄楚,獨自用腳步去丈量永無盡頭的人生路麽?
他們可能都覺得,自己從小沒心沒肺慣了,完全可以承擔起一切悲傷的往事,縱然失去他們,他也能意氣風發度過接下來漫長的歲月,直至死去。
師父,師哥,那樣太殘忍了。
回憶和現實交織糾纏難辨真假,眼前已被血色覆蓋,腦海中一一掠過的畫面像是鋪天蓋地而來的利刃,刀刀戳中心髒。
黎雲笙驀然仰天長嘯淚流滿面,聲聲如椎心泣血,痛入骨髓。腕間的紅葉手钏霎時随意念化作鋒利短刺,他咬緊牙關,毫不猶豫将其朝自己心口要害紮去。
而短刺終究是停在了中途,再難前進半寸,是祁陌死死攥住了鋒刃,任憑掌心鮮血淋漓,卻硬是沒有松手。
雪色設屏障将生死牆隔在了兩人的另一端,金光自她指尖彈出,不偏不倚擊中短刺,使其恢複成紅葉手钏,重新戴回了黎雲笙的腕間。
祁陌不顧疼痛,用力将黎雲笙按進了懷裏,他似乎想說些什麽,卻終究連一句安慰也沒說出口,只是緊緊地摟着對方,以守護的姿态,平靜而堅決。
“我在呢。”
良久,一滴清淚從他如玉臉頰悄然淌落,無聲無息滲進素色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