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陳昭回到宿舍的時候,單子辰也在。

雖然陳昭比大部分同學都要長一歲,不過體型上卻沒占到一點優勢。他被單子辰狠狠一推肩膀,拉到牆角邊上去說話,其餘兩人自覺地拿着熱水壺出了門。單子辰揪着他的衣領,惡狠狠地警告:“知道巴結人,怎麽不來巴結巴結我呢?”

陳昭目光平靜地看着單子辰,緩緩開口:“去外面說。”

他聽見耳邊的拳頭關節發出輕微幾下喀啦喀啦的活動聲,單子辰正咬牙切齒地瞪着自己。陳昭面無表情地看回去,目光沉靜。

最後還是單子辰先恨很地放開了陳昭,往宿舍外面走去,出門時還回過頭看一眼陳昭有沒有跟上來。陳昭理了理衣服,像沒事人一樣跟了上去。

在他同單子辰“去外面說”的時候,杜聿柏也正在金工坊同一群好友談着時政與酒色,其中恰好有單子辰的哥哥單子宇。他們單家在薊京大大小小的學校旁邊起的房子賣的火爆,賺得盆滿缽滿。單子宇聽說了杜聿柏的近況,大手一揮直接劃拉了一套公寓給他。

杜聿柏也不推脫,擡擡酒杯一飲而盡。

“看着些你弟弟。”

“喲,為人師表上了。單子宇你聽聽啊,老師說的話呢。”

“拉倒吧。哪個老師私生活作風這麽風流的。再說了,我看老爺子也關不久杜影帝,下半年又該開機了吧?”

杜聿柏笑笑,不置可否。陸洋開玩笑說這是又拿喬上了,看來單子宇這一間房子還不夠,得加送點新的小明星,金屋藏嬌好了打包給送過去。結果這回他沒應下來,點了點酒杯邊緣。瞥了陸洋一眼。

陸洋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自罰一杯,半打趣半認真地問是不是真動了凡心了。杜聿柏不鹹不淡地回一句:“洋爺沒撿過貓吧。”

一批人散了以後他便同單子宇去看了那棟房子,就在薊京電影學校外一條街的距離,步行大約十分鐘到學校,裏頭水電家裝都已經料理好了,人一來就能直接住。下來以後單子宇順路就要去看單子辰,杜聿柏盡地主之誼帶着他進學校找人。

開宿舍門的是陳昭,脖子上帶着一塊淤青,被蒼白的膚色襯得格外觸目驚心。杜聿柏愣了一下,心裏念到還好幾小時前跟單子宇提了一嘴。單子宇在門外叫了一聲,單子辰從後面走出來,跟他哥一塊走了。

杜聿柏把陳昭拉到走廊上,雙手交叉在胸前,低頭看着他:“劇本的事?”

陳昭擡起頭,咧開嘴微微一笑,就是不回答一個字。僵持了好一會兒,他遠遠看見單家兄弟要回來了,只好放棄繼續問下去,轉身走了。單子辰那小子臉上卻好像沒點怒意,還勾着陳昭的肩膀一同回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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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他才聽葉聿芊通報上,據說單子辰跟陳昭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還是陳昭起得頭,但是說來也奇怪,好像不打不相識似得,關系莫名其妙地就好了起來。

杜聿柏越發越覺得有趣起來,沒想到脾氣這麽爆呢。

他順理成章地借着教師工作的由頭在薊影的房子住了下來,閑着沒事的時候就往學校裏遛遛,感受一衆青春的氣息,找老藝術家們唠唠嗑取取經。有時候他會看見陳昭,穿着舊而不合身卻整潔的衣服急匆匆地不知道往哪兒趕,跑起來的風帶着後背那兒鼓起來。

實踐表演的課上了幾周,這些年輕孩子的熱鬧勁兒總算過去。杜聿柏實際上并不是那種真真正正鞠躬盡瘁教書育人的園丁,貫徹落實着實踐出真知二字。他上課沒個規律,這一節課講理論,下一節課排戲劇,包羅萬有無所不有,但憑着自身底蘊還愣是讓一群學生感到受益匪淺。

反正嘛,選修課不就是個興趣班呗。杜聿柏拿着點名冊,坐在講臺上往下面望,一個個勾着名字,一排下來,陳昭竟然缺課了。

他這節課正好是帶着同學們在禮堂裏看電影的,于是走下去交代了一下葉聿芊要是到時間了自個還沒回來,就去後面換一下帶子,然後就往外走去了。杜聿柏熟門熟路地走上男生宿舍,跟大爺說了聲來找學生的就借到了鑰匙。

他打開宿舍門喊了聲陳昭,沒人答應,床上的被子倒是有鼓起一團。杜聿柏走過去坐在床邊,手背貼上被窩裏露出來的那張臉。燙得吓人,發高燒了。他剛要起身去倒水,另一只泛涼的手抓着了他的手腕。床上傳來一句軟綿綿的“杜老師”。

杜聿柏立刻改了主意,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裹到陳昭身上,然後背起人往校醫室走。生了病的人意識迷迷糊糊,聽話得很,乖乖地趴在他身上,不問也不鬧。那雙眼睛被燒透了,聚焦不起來,顯得很是懵懂。

校醫一量體溫,燒到了三十九度,連忙喂了藥移到裏面的床上去躺着。醫生是個有些年紀的老太太,也不管杜聿柏是陳昭什麽人,絮絮叨叨地就嘀咕開了:“一看就是休息不夠還不注意造成的啦。燒到這個程度我看前面是不是自己頂了好幾天哦。都瘦成這樣了,唉,你看看哦。”

他安頓好了人正要回去上課,老太太的話不知道怎麽地飄進耳朵裏,忍不住看了看病床上那蜷縮起來可憐兮兮的一只家夥。他的手臂還露在外面,杜聿柏走過去替他把被子掖上,借着自己身子的遮擋,悄悄伸手量一下那只細細的腕子。

杜聿柏一只手就能握個嚴絲合縫。

校醫阿姨還在那頭念叨着,杜聿柏也不知道怎麽地,莫名地應着老太太的話連連點頭,末了還不忘說一句“等他醒來了讓他多休息一會兒,告訴他在這兒待着等杜老師”。他匆匆地回去上課,恰好趕上葉聿芊換帶子。

陳昭斷斷續續感冒了兩天,腦袋又沉又漲,最終在上完一天的夜班回到宿舍以後虛脫倒下了。他想還好這次沒在金工坊裏暈過去,不然陸老板肯定要不高興了。第二天早上的時候舍友起床把他吵醒過一回,記着自己要去上實踐表演課,但是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他記得單子辰還湊過來提醒了自己一下,陳昭費盡力氣從幹渴的喉嚨裏擠出一聲好,然後又沒了下文。意識又掉進了忽冷忽熱的黑暗裏。

直到有什麽涼涼的東西貼到他臉上,才給他拉回了一絲清明。陳昭下意識地用臉頰蹭了蹭那只手,意識到那人要離開的時候掙紮着去握住他。他努力地擡起眼皮,聚焦起視線,看見杜聿柏坐在自己的床邊。

陳昭估摸着他可能在做夢,于是小心翼翼地撒嬌起來。只是他沒什麽精力,叫喚了一聲以後又陷入神志不清中,只感覺杜聿柏把他背了起來往外走。室外要稍稍冷一點,陳昭忍不住顫栗了一下,揪了揪杜聿柏的衣服,立刻反應過來自己任性了,又松開了手。

可是我要是在做夢,要這麽揪一下也不過分吧。

他在完全失去意識前這麽問着自己。

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四周不是自己熟悉的宿舍,而是校醫室。他剛想坐起來,一杯溫水遞到了嘴邊。陳昭垂着眼睛,就着杯子貓一樣慢慢地喝完了一杯水。水杯收了回去,另一只手摁到他的後頸上,頭頂傳來一個聲音:

“躺着。”

陳昭縮了縮脖子,鑽回被窩裏,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擡起頭看見杜聿柏坐在自己床前。他還沒開口,校醫先拉開簾子進來量體溫,一根體溫計塞到嘴裏堵上了嘴。一連串的信息量有點大,把陳昭整懵了,睜着圓圓的眼睛望着杜聿柏。

“我不記你曠課。”

“陸洋那邊給你請假了。”

幾分鐘後校醫進來取體溫計,燒已經退了大半,回去再按量吃藥,周末好好休息就沒大礙了。陳昭不好意思再在這兒待下去,要下床回宿舍。杜聿柏知道他還有些四肢發軟,小心看着及時扶了一把,不動聲色地把一件薄夾克披到陳昭肩膀上。

回去的路上他倆并排走着,陳昭嗅着那件夾克上的氣味,是幹幹淨淨的那種香氣,裏面極少極少地夾雜了一絲煙味。這股氣息讓他莫名地産生一種安心的感覺,奇怪地觸動到了心裏不知道那一塊地方。他吸了吸鼻子,側過頭看那個自己叫作杜老師的男人。

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他勾畫過好多次,眉目唇鼻記得清清楚楚。陳昭記得他是在剛上初中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這張臉,在一臺黑白電視機的小屏幕裏。他在餐館裏幫人刷盤子跑腿打掃衛生,苦累的活全堆給新來的年紀小的短期工。

他記得那個下午恰好他有時間喘口氣,搬着椅子悄悄地坐到一堆長工的身後去看那臺買來招徕客人的寶貝電視。上面播的是一部民國電影,遭人算計潦倒困苦的窮小子被青幫打得一頭是血倒在街頭,對着鏡頭狠狠地說我不信命。

陳昭那時候還不認識杜聿柏,但是那句我不信命給了他極大的震撼同鼓舞。他不知道什麽偶像的概念,但是杜聿柏在熒幕上那個倔強勁兒無疑給了他一種精神力量。後來上了高中,他去夜總會去歌舞廳打工,有更多的機會能接觸這些視聽媒體,也就這樣零零碎碎地看下了更多杜聿柏的電影,甚至還包括些訪談。

他一直只将這種崇拜當作一種力量,就算是到了電影學院也從沒想過以後自己成為了演員是否會遇上杜聿柏什麽的。

但是杜聿柏現在就在他身旁,會給他耐心周密地講如何演戲,會關注他被換劇本的事兒,會在他發燒的時候照顧着他,就像是遠在天邊的啓明星下了凡落在肩膀上,光芒卻不刺眼,溫度卻不張揚。陳昭下意識地往杜聿柏身邊靠了靠,像尋求溫暖的源頭一樣似得。

“杜老師。”

“我和單子辰打架了。他覺得我是在有目的接近芊芊和你。”

杜聿柏突然聽到陳昭提起這一茬,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轉過頭一看,陳昭直直地望着前方,領口露出來那一截脖子上的淤青還沒下去。

“他姓單呢。魯莽。”

“他不會告狀的。”陳昭伸出舌頭舔舔幹裂的嘴唇。“他被我抓住把柄了——單子辰喜歡芊芊。”

杜聿柏沒回答,伸手輕輕拍了拍陳昭的後腦勺。

他送陳昭到宿舍以後還要拎着葉聿芊回家,今晚單家人要來吃飯,八旗子弟們又該讨論讨論圈地事宜。晚上的時候他特意看了看單子辰這小子,眼神确實一個勁地往葉聿芊那兒瞟,可惜他妹妹是個神經大條的,一點也意識不到。除此之外,單子辰身上看起來沒什麽疤痕,不像被削了一頓的樣子。

杜聿柏把單子宇拉過來問單子辰在學校跟人打架的事情。單子宇嘆了口氣,單子辰不肯對外說怎麽回事,只說是男子漢打鬧一場。

“打鬧?哪有人打鬧那麽狠的?全往看不見的軟肋子處下手,表面上看着一點沒事兒,實際上估計得疼一個星期呢。”

杜聿柏連忙夾了口菜塞進嘴裏,心裏暗暗又重複了一遍:看着些你弟弟。

作者有話說:

昭:老師面前唯唯諾諾  他人面前重拳出擊(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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