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期中的時候班級裏組織了一場郊游,選定在一個周末去秦皇島兩天。陳昭看了一眼報名表,習以為常地在自己名字後面畫了一個叉。單子辰湊過來,眼裏充滿不解。
“據說杜二哥也跟我們一塊呢。你真的不去?”單子辰叼着筆帽含糊不清地說話,報名表還在陳昭手裏,他卻急得很直接往上面填開了。“而且,我們肯定要去影視城的!那說不準就有什麽大導演……”
“我真的沒時間。”陳昭無奈地搖了搖頭,把報名表塞到單子辰手裏。他周末在金工坊固定上班,上一次發燒曠工幾天的事情已經很不好意思了,怎麽敢繼續同陸老板請假。單子辰撇了撇嘴,讪讪地把身子縮回去。
按理說,大學生要組織什麽活動,基本上是不會請老師一起來的,只不過杜聿柏在學生裏一向受歡迎,年齡上也不至于隔輩兒遠,于是葉聿芊就主動去提了這件事。杜聿柏想了想,秦皇島那兒似乎也有好幾個熟人正在影視城拍着,過去見見也好,便答應了下來。
周四晚上陳昭照常去金工坊上班。他今天來的早了點,距離客人來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夏天的薊京天黑的晚,這會兒他叼着撥片盤腿坐在地上調音,外面還有夕陽在弦鈕上着陸,沿着琴頸慢慢地流淌,最後落到他臉上将睫毛染成金色的。
聽見開門聲的時候他還沒什麽反應,想着或許是哪個調酒師同事來了。直到有人站到自己面前了,陳昭才猛地擡起頭。他愣愣地睜大了眼睛,嘴唇微微張開卻又不知道說什麽。
男人卻沒跟他說話,扭頭喊了聲陸洋。于是陳昭的陸大老板懶洋洋地從後面走上來,勾住他的脖子,拖長了嗓音回答:“喲——怎麽啦——瞅我們家小昭好看呢——”
陳昭有種做壞事被抓包的感覺,臉上微微泛紅,仰着頭憋出一句“杜老師”。這三個字倒是把陸洋弄得驚愕了,看看陳昭,又看看杜聿柏,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杜聿柏倒是雲淡風輕,從喉嚨裏應了陳昭一聲。
“陸洋,我學生這周末我給借走兩天行吧?”
“行啊!有什麽不行的!工資照發!帶薪假期!”
杜聿柏把陸洋從自己身上拍開,也不跟陳昭說一句話,轉身就要走了。陸洋也不生氣,還笑嘻嘻地湊到陳昭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才追着杜聿柏走了。陳昭不知道杜聿柏這是怎麽回事,硬逼着他去秦皇島麽。
他忐忑不安地上完了今晚的班,想着下班了去找陸洋說,可是他老板本身就不是個常在店裏的,等他下班了陸洋早就沒影兒了。陳昭只好第二天的時候等着實踐表演課下課了去找杜聿柏。他一整個上午都在心裏七上八下,胸口塞了一團亂麻,想去解開反倒越繞越亂。
剛一下課時候,他還沒辦法立刻走上去找杜聿柏。班裏一個女生走過來,把一封信交到他手裏,讓他轉交給杜聿柏。陳昭腦子亂哄哄的,一時沒反應過來,疑惑地問:“你怎麽不自己給杜老師?”
女孩子的臉立刻飛上兩朵紅雲,兩只手扣在一起,低着頭小聲地說:“因為……你同老師不是熟一些嗎……”
陳昭頓時就懂了,先結結巴巴地同她道歉,手忙腳亂地把那封信放在了衣袋裏,連連點頭保證自己一定原封不動地交給杜聿柏。等她走了以後,陳昭擡頭看見杜聿柏還在講臺上托着下巴,悠閑地翻着一本《戲劇藝術理論入門》。
他深呼吸一口氣,走上講臺,硬着頭皮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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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老師,周末的郊游活動……”
“當然不是讓你白去的。”
“我朋友劇組的小群演臨時出了事故,缺個人。到了秦皇島你就跟我去那兒吧。”
陳昭心裏那團亂麻就這麽被杜聿柏直截了當地一刀切開,毫無在意地往外一扔。他像被當頭打了一棒子的小動物一樣,被杜聿柏牽着走。最後還是到了校道上了才反應過來,怎麽就稀裏糊塗像上了賊船似得——不對,能去混個群演,還能去秦皇島玩,那是天大的好事啊。
他後來才琢磨出來群演這事兒好像有點不對勁兒,幹嘛大老遠地叫一個大一的學生來,只是杜聿柏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怎麽他也不好拒絕。
總之周六早晨他還是乖乖地收拾好了背包,跟着單子辰他們一塊出門到校門口等旅游車。要去當群演的事情他也沒瞞着單子辰,上車了以後看見杜聿柏旁邊的空位自動自覺就坐下去。
陳昭想怪不得單子辰之前要覺得自己巴結杜家人,也怪不得那個女生覺得自己和杜老師關系好了,回過頭想想每次周五的課他就沒一次下了課準時走的,然後剛才他還在猶豫要不要跟子辰一塊兒往後面找芊芊坐的時候,杜聿柏瞥了他一眼。
下車到了住宿的地兒,兩人一間房,陳昭等會兒要跟着杜聿柏去人家劇組,自然也只好跟他一間住。中午稍微歇了歇,一群年輕人又精力充沛起來,直接往影視城裏跑。有些人只興致勃勃地看這場景那場景,有些人就聰明些主動地找人搭讪,陳昭則被杜聿柏駕輕就熟地拎着走去那個他朋友的劇組。
杜聿柏來的時候正好是劇組休息的時間,一群人笑着上來跟他打招呼。他微微點點頭,徑直往導演席走過去,把陳昭向前一退:“趙導,人在這兒呢。”趙世平上下打量了一番陳昭,喊化妝師過來把人拉到一邊去捯饬。
杜聿柏和趙世平輕輕松松地坐下來聊天,目光時不時瞥一眼陳昭。他在路上跟陳昭說過大概的劇情,就是演一個上街買糖葫蘆被欺負的小郵差。那邊化妝師讓他換了身衣服,白棉布衫背帶褲,戴一頂貝雷帽,稍微修了修眉毛便讓他上場了。
陳昭有點緊張,尤其是那邊一個大導演、一個自己老師兼偶像看着,再者這也是自己第一次真的在劇組裏拍戲。他轉了個身,不知怎麽地下意識就停在面朝杜聿柏的方向,呆呆地望着他。
趙世方看着那小孩的扮相,覺得杜聿柏确實眼尖。他這麽一身灰撲撲的,眼睛卻格外地亮,不是那種炯炯有神的,更像鹿一樣,有點期待又有點無助,放在什麽劇情什麽角色裏有這麽一對眼睛都足夠有故事性了。
他站起來,拍了幾下手示意全員開始工作。趙世方做事一向雷厲風行,整個劇組立馬就位起來。氣氛一起來,陳昭立刻就跟上這步調,一點不拖沓。他比一般的學生多不知道多少倍的社會經驗,又有一年在文工團表演的經驗,那點小緊張一瞬間就消失殆盡。
本身過場小角色的要求就不高,陳昭的水平在學校也不錯,這學期還被杜聿柏當關門弟子養,一條就過了。趙世平對他滿意得很,還往他手裏塞了一張名片。杜聿柏臉上看起來還是波瀾不驚的。陳昭剛開開心心接過趙導的名片,看見坐在導演椅上面無表情地喝茶的杜聿柏,頓時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趙導演,我有個請求。”被趕去換衣服前,陳昭跑到導演跟頭去。“這個……能給我嗎?”他舉了舉手裏的糖葫蘆——确實是嬌豔欲滴,透亮紅潤,看着叫人垂涎三尺。要是別的人這麽問,趙世平大概會覺得有點煩,只是陳昭這幅窮苦小工匠的打扮還沒換下來,又誠懇地睜着這麽一雙眼睛望着他,加上方才一條過令他心情大好,于是很爽快的同意了。
陳昭笑了一下,眼睛眯得彎彎的,沖着化妝師喊姐姐幫我拿一下,然後才跑到更衣室去換衣服。趙世平搖了搖頭,怪不得杜公子要這麽上心,果然是色令君昏!
他換完衣服回來,杜聿柏看起來也準備離開了。他們一同在影視城裏走了幾圈,路上杜聿柏偶爾會提一些他來過這兒拍過什麽的話。陳昭小口小口地吃着手裏的冰糖葫蘆,硬是慢吞吞地吃了一路。
“來北京大半年了怎麽還這麽稀罕着?”
“我第一次吃。”
陳昭還蹲着專注在一口仿古造型井上,背對着杜聿柏。杜聿柏突然把手放在他腦袋上的時候,他還有些驚訝。不過很快杜聿柏就把手收了回去,讓他快站起來別真掉進去了。陳昭撓了撓自己的頭發,喔一聲站起來又跟着杜老師往別處走去了。
邁出影視城的時候,陳昭憋着一口氣,繞到杜聿柏面前去,認認真真盯着他的眼睛,問:
“杜老師!我剛剛表現怎麽樣?”
杜聿柏笑了一下,右眼那那顆淚痣也跟着靈動起來。
“你就是想聽我表揚你。”
“對。”
他不知道那裏來的底氣,特別響亮地回答杜聿柏,但其實攥緊了的手心都在微微出汗。
“就一個小群演你就滿足了?”
杜聿柏上前走了一步,經過陳昭身邊的時候勾了勾他的衣角:“走吧,帶你去北戴河邊散散步。”
陳昭路上還在一直琢磨杜聿柏的話,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乍一聽着好像是在說自己不夠好的,可是仔細想想,又應該是在說自己水平不止這點——那表示他今天表現确實不錯!只是杜老師覺得自己不應該就這麽開心……?
不對,杜老師是那麽優秀的演員,應該是覺得我這麽小一點表現根本沒辦法評價,又覺得我浮躁短淺所以才這麽說吧……
他心裏這點小九九外人不知道,但杜聿柏倒是看了一路男孩的眉毛皺起來又松開,怪好玩的。到了北戴河的鴿子窩公園,他們沿着海慢慢地走。陳昭的家鄉慶城有重岩疊嶂巍山奇峰,卻沒有這樣一望無垠的海洋。在壯觀的海景面前,關于杜聿柏的那點擰巴一下子就被抛在了腦後。
走到海岸線的另一頭,杜聿柏和陳昭找了個臺階坐下來,跟一群海鷗一起看天光水色,和着潮汐的聲音一聊天。走出校園外,杜聿柏要放松得不少,從上衣口袋裏掏出煙點了起來。
“陳昭,你為什麽那麽不願意來集體活動?”
那邊沉默了半晌,杜聿柏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剛準備換個話題,陳昭開口了。
“杜老師,我家……處境不是太好。在我那邊,沒什麽人願意跟我相處,我家也沒錢讓我去社交活動。”
“後來有一次,在我高中的時候,學校組織去公園,然後班裏幾個同學過來告訴我,他們幫我把錢交了,希望我也能去。我那個時候……很高興。”
“但是高中生這種活動,老師把你帶過去了,一般就是放養了。那幾個同學把我拉到角落裏然後開始打我,沖着衣服遮住那些地方打。”
“我跟他們拼命,最後還是把那群人吓怕了。其實我的狀況糟多了,我當時真的覺得我肯定要死了,既然要死那我也不想那麽憋屈。”
“然後他們跟我求饒,跟我說他們是被指使的,活動費也不是他們出的。”
“那個人是我爸。”
他說完以後從杜聿柏手裏拿過那支煙抽了一口,吐出一團煙霧缭繞。杜聿柏透過灰色看着那個男孩,飛鳥正從他身邊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