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陳昀寫信來問哥哥今年過年回不回家。

那封信還是單子辰幫他拿回來放在宿舍床上的。陳昭的戲碼從夏天拍到冬天,現在任務總算輕松了一些。他這幾天不用去片場,在學校裏一天到晚泡在書裏。單子辰坐在他對面,看着陳昭手裏厚重的書本咽了一口唾沫。

“陳昭,雖然現在是學期後半段了,但是還沒進入複習階段啊……”

“看着點先。雖然後面的時間我應該會更經常回來的,但是誰知道呢。”

“唉——我也好想去拍電影拍電視劇啊——這些書根本看不進去嘛——”

單子辰耍賴一樣地把陳昭的書搶過來,攤開蓋到臉上。陳昭噗嗤笑了一下,把書拿起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以後我去試鏡你一塊去好吧?哥哥罩你”

“哇!好啊!”他興奮地蹦了一下,跑過去抱着陳昭的脖子。開學時候的那點不愉快早就已經被陳昭不放在心上。單子辰是他的朋友,也時常讓他忍不住當作弟弟來照顧。只是想起自己真正的弟弟陳昀,偶爾還是有些矯情地覺得心疼。

如果自己的父母沒有離婚,如果沒有自己,是不是至少陳昀能有子辰一半的任性和快樂?

他算了一下,陳昀今年高三了,下學期就要高考、交學費,快要過年了也要額外寄些錢回去給家裏置辦些吃穿……現在演的這部電視劇,片酬怎麽也要明年開春才能拿得到,除此之外還有前些年積下來的債沒還完……

陳昭嘆了一口氣,提筆寫起了回信。他今年還是不準備回去過年了,答應了陳昀明年一定回去。弟弟高三了,他還特意叮囑一定要認真學習,無論多少錢都會供得起他讀大學。陳昀之前跟他提過,想來薊京的協和附大,學臨床醫學。

“哥在薊京等你。”

他寫完信以後時間也不早,于是洗漱完以後就阖眼睡了。

杜聿柏在自己進組拍電視劇以後便沒有再找過他,那只傳呼機仿佛就不存在“1818”這條數字訊號一般。陳昭只去了那間公寓一次,後續有時間的話要麽是回學校上課讀書,要麽是去葉家老人那兒畫畫。

他能從四面八方知道杜聿柏的近況,譬如娛樂報紙上寫得他又同誰幽會,譬如陸洋同別人聊天時候提起他正在被哪個新人熱烈追求——他知道自己不應該聽進去他們哪個圈子的人說話,既不知趣也不安分,可是自己就是犯賤。

陳昭的太陽穴一陣陣刺痛。

薊京年關的冬天很冷,陳昭穿着自己的舊棉衣原地小跑着讓自己暖和起來。不去見杜聿柏的時候,他還是習慣穿着自己從慶城帶過來的衣服,雖然不怎麽好看,天一冷還讓人凍得打哆嗦。杜聿柏都穿些進口牌子,一并也給陳昭買了不少,大多是日本或者北歐國家的牌子,陳昭名字都不會讀,只知道料子很舒服,款式簡潔版式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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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陳昭要拍自己在這部電視劇的最後一點劇情,說實話,快過年了,誰都卯足了勁兒希望能在今年內把這件事完成。開工的時候恰好下起了雪,吳導的心情好得很,靈光一閃就給陳昭和搭檔徐詠涵加了一場雪中相會的戲碼。

徐詠涵是香港人,臺詞的咬字改不過來,之前劇本上的那些都是苦練矯正過的,有時候還得陳昭給她戲外輔導。這場戲臨時加上來,她一下子就慌了神,說話磕磕巴巴的,本身的港普全出來了。

導演不滿意,來來回回拍了十幾次了都還沒完成,個別工作人員看着都有些不耐煩,使勁往屋棚裏靠。陳昭稍稍好些,身上有大衣圍巾,女角色為了好看身上的衣服都是花架子,不保暖。徐詠涵嘴唇凍得泛紫,化妝師過來做了好幾次遮瑕再上妝。

陳昭皺皺眉頭,繼續耐心地給詠涵糾着發音。吳導演把報紙卷成筒用力地往一張便攜桌子上敲,足見他等會大概又要訓斥徐詠涵了。

果不其然,又卡了一次以後,吳導演把報紙往地上一摔,站起身來走過去,叉着腰舉起一只手就指着徐詠涵罵了起來。他聲音本身就大,開嗓以後劇組也沒人敢說話,下雪天裏每句話都跟冰錐砸下來似的。

徐詠涵的凍得通紅的小臉皺起來,咬着嘴唇憋着眼裏的眼淚,一分鐘兩分鐘,最後還是沒忍住,嗚咽了幾聲梨花帶雨地哭了起來。忽然導演就停了下來,接着打着手勢讓工作人員動起來。陳昭知道這是他想要的效果來了,立刻轉過身去把徐詠涵拉進了自己懷裏。

女孩哭起來也沒顧上這是不是在拍戲,是誰抱着自己了,受了委屈有人關心讓她哭得更厲害。陳昭摸了摸她的頭發,把那些雪花掃走,閉上眼睛仰起頭,讓雪花落在自己臉上。他控制着自己表情不變的情況下流出幾滴淚水。

徐詠涵反應很快,聽見陳昭喊自己角色的名字,馬上就調動起來。她立刻借着這份情緒跟上節奏,邊哭邊說話的哽咽聲掩蓋了她的咬字缺陷。

“你的臉……怎麽濕了?你不要哭好不好,我一個人幫你把眼淚流完了,你開開心心地去出城。”

“沒有。這不是下雪麽,雪落在我臉上化了。”

“你快走吧,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我很快就回來給你贖身,你一定要等我。”

……

“卡!結束!”

導演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片場明顯有忍不住放松的大呼吸聲。來來回回折騰這麽久總算是結束了,難免肯定會高興,只會徐詠涵聽到這種聲音肯定會心裏難受。陳昭放開她,從大衣外套裏拿出裝飾的絲巾給她擦眼淚:“別哭啦,不然等一下結了冰渣子就難受了。”

他從場務手裏接過傘,在徐詠涵頭上撐開,讓她趕快回室內待着休息,穿暖和了喝點熱的什麽東西。徐詠涵這個狀态一時半會吳導演應該不會叫她繼續拍下去,陳昭也能夠沾光休息一會兒了。

他剛坐下沒多久就聽見旁邊傳來女人的驚呼聲,扭頭一看,是徐詠涵的助理王姐發出來的聲音。她正舉着一件被剪破了的羽絨憤怒地四處張望。那件衣服陳昭認識,是徐詠涵每天穿着來的,大概因為她常常拖了工作進度,今天又是最後一天來,所以被不知道哪個記恨她的小人動了手腳吧。

那件衣服怎麽看都是穿不了的了,現在還在室內倒沒那麽冷,可是下工回去的路上要是不穿厚外套那肯定得凍生病,何況本來徐詠涵今天就已經吃了大半個早上的雪了。陳昭想了想,把自己的那件棉衣遞了過去。

“王姐,小涵,我這件衣服雖然舊,也不好看,但是禦寒上總比沒有好。要是不嫌棄的話你們就先拿去穿吧。”

“可是你……”

“謝謝謝謝!陳先生你真善良!”徐詠涵還想說些什麽,王姐先一步把那件衣服拿了過來,轉頭小聲地跟徐詠涵說話。陳昭只能隐約聽到“你凍壞了我怎麽和老爺交代”這樣的字眼。陳昭看着徐詠涵穿上了那件棉衣,然後又去取了一杯熱水給她。

下午要拍最後一場的時候徐詠涵的氣色已經好了很多,意外地表現也非常不錯,臺詞字正腔圓的,神态動作也沒一點出戲。離開片場的時候,陳昭特意去和每個人打了個招呼,感謝他們的關照。他自知踏進這個人圈兒以後的為人處世自然要圓滑些,尤其是他這種新人演員。

換作以前,大概他會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他那股自卑抵觸着自己,讓他覺得別人也抵觸着他,自然就不願意去同人多交往。只是這一年多來他交了朋友,還在趙世方那兒混了一個暑假,也漸漸地去學會隐藏一些原生的東西。

他覺得自己是很幸運的,第一次正兒八經地上熒幕拿到的就是一個不錯的角色,遇到了有真本事的導演,徐詠涵雖然演技欠缺,但實際上是個很願意努力的搭檔。這半年裏他确實學到了很多,離開的時候多多少少有些不舍。

只是一邁出室內,那股刺骨的寒風就把他心裏的那點傷春悲秋刮得無影無蹤。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沒有陽光的薊京冷得更徹底。陳昭身上只穿了一件底衣和一件毛線衣,風全從針織的孔眼兒裏灌進去。他舟車颠簸凍了兩個多小時才終于回到學校,走進宿舍的時候才感覺自己臉上和指尖有點麻麻的疼,像是整個人都凍得沒知覺了突然開始融化的感覺。

單子辰看見陳昭的時候哇一聲跳起來,立刻拿了一件不知道誰扔在椅子上的大衣給他裹上,指揮着其他兩個人去打熱水。陳昭這才哆嗦起來,用手肘去推開單子辰:“我身上太冷了,你別碰我。”

“哎喲我的昭哥哥啊!你現在別說這些了!你快鑽進被窩捂着吧!我等會去給你弄個熱水袋!”

“咳咳……不行,我記得今天澡堂開門是吧……現在去應該還能趕上。”單子辰想勸陳昭別去了,這去了搞不好還要容易手冷,但是想想他們慶城的習慣好像是每天洗澡,而且陳昭的脾氣倔起來沒人能擰回來。

“子辰,你這件外套能不能借我一下?”

“随便借随便借。你注意點啊,別生病了。”

肯定得生病,但別再加重了。單子辰腹诽了一句。他看着陳昭披着那件大衣,僵硬地提着洗漱用品出去了。

陳昭回來以後還準備繼續看看書,結果翻了兩頁實在遭不住了,眼皮打架地厲害,頭像被火車頭來回碾壓一樣疼,于是提前鑽進了被窩。腳一伸進去就觸到一只熱水袋,他向對床的單子辰感激地點了點頭。單子辰露出一個燦爛地笑容,爬下床關了燈。其他人看得出陳昭身體不舒服,于是也自覺地安靜睡去了。

這天還是周末,陳昭慶幸自己不用去上課。他睡得不怎麽好,晚上身體一直都暖和不起來,喉嚨像被砂紙磨過一樣,又忍不住咳嗽,一咳整個咽喉就疼。早上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察覺到自己的三個舍友都出去了,但是過了好一段時間以後又有人推門進來了。

他聽見好幾個人在說話,有男有女。

“這是陳昭哥哥的衣服,我是來還給他的。”

“他昨天回來就這樣了,也不方便說話,真的不好意思啊。”

“我……對不起……但是我回香港前還是想來見見他”

“你見到了。”

奇怪,怎麽會聽到杜聿柏的聲音?他現在不是應該又在和什麽人只羨鴛鴦不羨仙麽?大概是自己又發燒了,昨天凍得太厲害了,腦子這樣一下冷一下熱直接就糊塗得出現幻聽了……單子辰和徐詠涵他都能理解,只是杜聿柏的聲音讓他充滿了困惑,畢竟聽起來他好像很不高興徐詠涵出現在這裏。但是在自己想象裏,也不會希望杜聿柏對徐詠涵有什麽敵意啊……

他又開始忙着自己在心裏兜圈圈,耳朵裏便沒聽進多少剩下來的對話。最後開門關門的聲音響起來,明顯是有人出去了,房間裏頓時安靜下來。有個人把他從被窩裏拽出來,穿好衣服戴上口罩,粗暴地放在肩膀上扛出去。

陳昭被弄得有點疼,他先覺得自己是不是要被綁架了,畢竟子辰好像沒那麽高,然後他又覺得這應該是在做夢,但這也太真實了點,最後求生欲讓他回光返照般地提起力氣開口問了句話:“去哪兒……”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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