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演員是一種對感知力要求極高的職業,感情敏感情緒脆弱的人不在少數。陳昭知道自己并不善于同自己和解,于是很多時候便避免去感知自己的情緒,然而《鲛人魚》這一部電影中,他不得不被迫切實地挖出自己的那塊病竈,并且還要搗爛了拿出來演繹。
濛生對蔣令青,陳昭對杜聿柏。
可是還是有些區別的,濛生與蔣令青或許不是愛情,但終究有一種相依為命的可貴。蔣令青一邊厭惡濛生,甚至認為是濛生引發了他的邪念,但一邊卻又将他領入自己的世界,向他展現文學、藝術、音樂的美好。
蔣令青向濛生悄悄打聽人魚的事情,濛生驚訝地睜大眼睛,捂住蔣令青的嘴,悄悄告訴他,确有其事。只是那東西叫做鲛人,是吃人的妖怪,十分可怕,據說吃了什麽人,就會變成什麽人的模樣,吃人的屍體也一樣。
誰知道濛生的小蔣老師非但沒有害怕,反倒神神秘秘地從床墊地下拿出一本英文書,跟他念了一個叫做小美人魚的故事。裏面的鲛人叫做人魚,不僅不會吃人,還願意犧牲自己去救人,最後同心愛的人類走到了一起。
你看,至少他願意同你分享他的世界,甚至不願意讓他知道悲劇的殘酷,編了一個美好的結局騙他。
陳昭一個人坐在草棚裏,微微佝偻着背。
屋外不遠處的小河邊,杜聿柏和趙世方兩個人在面對面抽煙,一支接着一支,邊吞雲吐霧邊聊天。從薊京帶過來的熊貓早就被嚼光了,只能買買縣城士多店的紅塔山湊合。
“聿柏,其實你沒必要壓他壓得那麽狠……我知道你想逼他再上一層。哎,我說你也少抽點,就算明年你就轉幕後了,好歹還是要賣臉皮的。”
“小朋友挫挫銳氣,吃一塹長一智。”
“現在拿捏在自己手裏,才談挫銳氣?我看你才是把路都給他鋪得舒舒服服的,舍不得受一點委屈。依我看,你就應該讓他去演劉導那個諜戰片,摔個大的……哎你幹啥!”
他挑了挑眉,動動手腕把煙灰抖落到趙世方鞋子上,把人氣得怪叫一聲跳起來,嘴裏還在碎碎念。不過在杜聿柏面前,連他這種活寶也鬧不多起來,何況屋裏還有個問題沒解決。
“規則現在變得快啊……估計用不了幾年,世界馬上全是聽錢不聽藝的了。我知道你急着做資本,只是你真的要引華家進來?那可真是……聯合外人打自家人啊。”
“哪有什麽自家人不自家人的。”杜聿柏露出一個有些嘲諷的笑容,把煙頭丢到地上踩滅。“不是你說的,我舍不得嗎。那我就是舍不得了。”
“那您可多注意點吧,我看小昭狀态真的不怎麽好。你知道的也清楚的,那些個入戲了,出不來的,抑郁啊自殺啊可不是少數。”
“他還沒真正入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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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世方嘆了口氣,擺了擺手,讓他快點去草棚裏和陳昭談好了,盡早開工。他們除了要趕明年春天的金羚獎,還得送去歐洲的紅樟電影單元。他本來要走了,想想還是有點不放心,找了個石頭墩子一屁股坐下原地等着了。
那一邊,陳昭聽見簾子掀起來的聲音,背後的汗毛怵一下豎起來。杜聿柏坐到他面前,雙手交疊在桌子上,靜靜地望了他一會兒。
“陳昭,你看着老師。”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擡起頭,直視着杜聿柏的的眼睛,艱澀地開口:“杜老師。”
杜聿柏伸手拉過陳昭,握着他的手:“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麽,我也不會問,但是你在北州這邊,我就希望你知道,你是濛生。”
“你是蔣令青的學生,也是他的人魚。你活在寂靜黑暗的死水裏,終日見不到陽光與溫暖,聽到的只有岸上的恥笑,周遭只有腐敗的腥氣,直到蔣令青投了一粒石子。”
“他告訴你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泥土是幹燥的,太陽是熾熱的,有花香鳥鳴,還有歌聲舞蹈。你知道那是一種感覺,是嗎?”
“可是蔣令青給你這一切,只是因為你的這張臉。”
杜聿柏察覺到陳昭的手反過來在握緊,鈍鈍的指緣紮得他有些生疼。他在推着陳昭,推着他掉進那個角色裏,近乎催眠一般地将濛生的影子投射到他的身上去。
“試一試,試一試吧。老師會抓着你的。”
杜聿柏握緊了陳昭的手……
“小蔣,這真是不好意思,你看人家女知青辛苦……下次,下次咱們一定輪得到你。”隊長為難地把一份意見書遞到蔣令青手裏。他們這一行的知青,已經開始陸陸續續有人歸城去了。蔣令青迫不及待地想走,可是名額是有限的,一年也就這麽幾個,錯過了這次不知道又是什麽時候。
晚上的時候濛生過來看書,覺察出蔣令青的苦悶。他站起身來去将窗子關上了,坐在蔣令青身旁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情。濛生已經脫去了最初的那份瑟縮,他心裏現在有安徒生、毛主席,還有普希金的陪伴。
“小蔣老師,你想出去嗎?”濛生擡頭看着蔣令青,眨了一下眼睛。“我聽說,如果立功了,那上面就可以有機會讓你出去。”
他的眼睛濕漉漉的,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的幼獸。蔣令青心裏一驚,看着那張煤油燈下面的臉和他記憶中的人魚重合到一起。他連忙把濛生推開,慌亂地指着角落的一盆衣服:“哪來的方法立功,別亂想了。衣服幫我拿去洗一下罷。”
其他村民送着自己的孩子來蔣令青這兒上課,學費是肯定沒有的,但是隔三差五會送一點吃的東西來。濛生自己都吃不飽,但他不願意欠着蔣令青的,硬是要替他掃地洗衣。
他走了以後,蔣令青合上雙眼,總覺得心裏不寧靜,輾轉寤寐了好一陣才漸漸睡着。然而他忽然又看見了那張臉,這個美麗的影子緩緩地走到床前,赤裸着身體擁吻自己。蔣令青的身體醒了過來,北州河潮熱的濕氣滲入了他的每一個毛孔
水裏悶得缺氧,于是水裏的魚兒躍出了水面,然而卻不慎落在了陸地上。野貓嗅見了腥味,張嘴咬了下去,迸出一灘漿水,落到草叢中,融入了土壤裏。
蔣令青猛地睜開雙眼,感到下身有一種惡心的粘膩感。
夢裏的到底是它還是濛生?
他頭痛欲裂,把自己的髒褲子換下來扔進腳盆裏。接下來的夜晚,他沒再做什麽奇怪的夢。第二天照舊是勞動,勞動,無盡的勞動,傍晚回到草棚裏,裝着髒衣服的腳盆已經被拿走了,裏面裝着的是洗好的幹淨衣服。蔣令青整理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麽東西,丢下手上的汗衫向河邊跑去。
濛生坐在河岸上,手裏搓洗着一小塊布料。蔣令青認出來那是沾了自己男性體液的內褲,一股無名的火焰在他體內燃起來,兼具着欲望和憤怒。濛生的手指觸碰過了他的私密,來回地劃過那片與自己性器接觸的布料,這個認知令他的大腦混沌起來。
蔣令青沖過去,将濛生推倒在水中。他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瞳仁裏顯示出一種狂熱的眼神。濛生掙紮起來,如同落了水的貓類,呼喊着小蔣老師。最終一潑水花濺到了蔣令青臉上,讓他清醒了過來。
他放開了濛生,陰沉着臉坐在了河岸邊。他是妓女的兒子,不是水中的人魚。濛生沒有說話,揉了揉手腕,想到蔣令青旁邊去,卻又害怕自己惹他讨厭,只敢保持着距離坐下。蔣令青開口同他說話:
“你很怕水?”
“對。村裏人說妓女該浸豬籠,但是他們沒法真的将我媽扔到水裏去。不過小孩是可以戲弄小孩的,我有不好的回憶,所以一點水都不會。”
蔣令青沒接話,濛生只好拿起沒洗完的衣服繼續對付。直到天色暗下來了,濛生總算把一大盆衣物處理完,準備回去了,蔣令青才突然吐出一句話:“別那麽作踐自己。”他又像是避嫌什麽一樣,說完以後大步大步地往山坡上的草棚走了過去。
濛生抱着一盆滿滿的衣服愣在原地,反應過來後,他露出了一個笑容,接着急急地追着蔣令青跑上去。
“小蔣老師,我有一個辦法能讓你出去,而且你不用給我一點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