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蔣令青已經快一周沒有見到濛生了。
白河谷連續下了好幾天雨,河水漲了上來,滿地都是蛙鳴,跳得他太陽穴突突。
放晴的那一天,隊長提着一只厚實的信封,笑眯眯地登上門來:“蔣令青同志,你這回可立大功啦,等明兒的批鬥大會一開,你可準備着收拾收拾東西回城吧!記得時間,十點鐘村東頭的大講臺啊!”他先是被
歸城欣喜占據了大腦,大笑着拿過信封,傻傻地回到草棚裏去。
他要回去了,他要離開這個偏僻邊緣的山村了,他會回去繼續念書,然後去丹麥留學,奔現自由與美的國度。
但蔣令青回過神來以後,才愕然地想起自己并沒有做什麽“立功”的事情。他拆開那個信封,裏面有意見書,證件,還有一紙舉報書。那上面的筆跡跟自己極其相似,舉報內容是本村的濛生隐瞞黑五類成分,作風敗壞,有同性戀流氓行為。
這兒只有一個人能模仿自己的筆跡,那就是照着他的字,摹着學的濛生。
蔣令青手裏的信件掉在地上。他如同一臺連續收到兩次高強電流沖擊的機器,馬達被燒壞了運作不起來。青年用力地眨了兩下眼睛,手忙腳亂地彎下腰把舉報信撿起來,坐到椅子上,把紙張攤平展開又認認真真地來回看,妄圖找出一點破綻。
然而那封信是五天前投出去的,正好是雨開始那一天。蔣令青比誰都知道,在這些重重審查與高壓主宰下,就算有一絲後發現的蹊跷,但做出的權威決定都是難以撤回的。
他像被抽了脊柱骨一樣倒在板床上,渾渾噩噩地浮沉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有時候是濛生,有時候是它,最後那兩個影子慢慢地重合在一起,放開了手裏的筆,從桌子邊站起來,向草棚外面走去,回到了河水裏。
蔣令青醒來的時候是淩晨,四處無人。他披上外套往村東頭走,在大講臺的旁邊是大隊養牛的地方,也是關押反動分子的地方。推開鐵欄,嗅見牲口的臭味裏夾雜這一絲血腥味,角落的幹草堆上有一小團不知道是死是活的生物。
“別問了,我已經全招了。”
“濛生。”
“小蔣老師?”
他聽見濛生的聲音從奄奄一息突然變得又有生氣起來,聲線有一些發抖,還有一點像是哭腔一樣的鼻音。蔣令青朝他走過去,月光照到濛生的上半身,腿的地方只瞧見微弱的液體反光。他身上不需要綁什麽繩子,傷口與淤青四處都是,白得泛黃的衣服上沾滿黑紅色的髒污。
蔣令青将煤油燈吹滅,蹲下身用手臂攏住了濛生。他的臉上有些溫熱的液體滾落下來。
Advertisement
“小蔣老師,我能叫你的名字嗎?”
蔣令青不敢開口說話,在濛生的肩上點了點頭。濛生無聲地笑了一下,意欲擡起手去拍拍蔣令青的後背安慰他,卻因為傷口嘗試了幾次只能作罷。
“令青。”
“你要找到人魚。”
蔣令青站在高高的臺子上,憤慨地誦讀着罪狀;濛生倒在衆人的拳腳中,平靜地承受着風雨。蔣令青坐上了歸往城市的火車,不敢回頭看,翻閱着手中的普希金詩集;濛生合上了雙眼再也不會睜開,血滲入土壤,肉身随着水流離去洗淨了一切;蔣令青看見了濛生化為一簇泡沫融進了河裏,濛生看見蔣令青永遠自由地飛上了藍天。
往後,別在黑暗的夜裏等我,你獨自懷着痛苦的希望,在清晨的第一縷霞光閃出前,請別點亮燭光。
鏡頭便停在普希金的詩選上面。
陳昭剛從水裏出來,裹着一條印着紅花的粉毛巾。杜聿柏像擦毛毛狗一樣,一個勁地搓他,陳昭感覺自己背都得泛紅了。他的戲份都已經拍好了,餘下的只有蔣令青故地重游的情節。他還是覺得恍恍惚惚的,好像還是沒辦法從濛生這個角色裏出來一樣,看見杜聿柏莫名地就鼻子酸。
最後在牛棚裏那一幕,本該是濛生對蔣令青說出心中隐秘的愛情與感激,被陳昭臨時改了臺詞,表演出來的效果竟然比原本計劃的要好上許多。趙世方精得很,立刻讓攝像師別停,直接走到鏡頭裏開始錄花絮,把臨時發揮的事兒拍進去。
“我嗎?其實我只是覺得……濛生這個角色,即使他确實對蔣令青有一些過界的感情吧,也應該不敢去想是不是什麽愛情,不敢去愛的。”陳昭揉了揉鼻子,接過趙世方遞過來的熱水。“他也沒別的,只是能夠把命給蔣令青而已。我是這麽理解的。”
攝像機關上的“咔噠”聲一響,張老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鼓了兩下掌,走上前來拍了拍陳昭的肩膀,沖着他身後的杜聿柏說:“小杜啊,這個賭,是你贏啦。”陳昭疑惑地看了一眼杜聿柏,男人還是一副似笑非笑雲淡風輕地模樣,只好用目光拷問趙世方。
餘下的一個星期都是在縣城裏過的,陳昭覺得自己拍殇了,就沒跟着杜聿柏繼續去拍餘下的部分,在招待所裏看書吃睡。實際上他們這部電影只拍了兩個月多一點,但不知道為什麽陳昭覺得自己真的走透了濛生的一輩子。
殺青那天,大夥去了北州大壩旁的飯店吃河鮮。陳昭遠眺着那條奔流不息的大河,總覺得一直延伸下會真實存在一個已經埋在水下的白河谷,突然兩滴眼淚就掉了下來,連忙埋頭使勁吃東西。
“喲,小昭這是被辣着啦?別擦眼淚,聿柏你快接着,等會兒就變珍珠了!”在場只有趙世方和杜聿柏知道他是慶城人,北州的一點辣椒粉哪能讓他掉眼淚。陳昭感激地沖趙世方點了點頭,接過杜聿柏遞過來的飲料大大喝了一口。
晚上洗完澡出來後,陳昭抱着一個枕頭,站在杜聿柏床邊:“杜老師,我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杜聿柏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往床另一邊靠了靠,勻出一半位置給陳昭。他們都累得慌,明天還要回薊京,沒有閑工夫做愛。
陳昭覺得自己挺卑劣的,瘋瘋癫癫借着入戲出戲,在這兒跟杜聿柏當自己腦海中的假想戀人。在沒有成為一名演員之前,他覺得自己是一架上滿了發條的骨架子,血肉被生活蠶食幹淨了,後來杜聿柏出現了,掰碎他的肋骨往裏面塞了一顆心,再然後便是追着他,成了四處披着故事裏他人的皮為別人演出的人。
他知道自己每次要把這幅皮撕下來的時候多少都會有些肉碎子粘在白骨上,得用力刮擦下來。只是這回,這張人皮就同那顆心勾結為奸,長在了自己身上,陳昭對着鏡子割筋剜脈,好不容易放幹了血撕完了肉,才發現不過是剝去了一層皮,下面長出來的怪物早不是一張皮能掩蓋得住的。
“陳昭,我不是蔣令青,知道嗎?”
杜聿柏在黑暗中捧着他的臉頰,在唇角上不重不輕地咬了一下。陳昭“嘶”了一聲,接着感覺溫熱柔軟的舌頭安撫性地在那處舔了幾下。他親親熱熱地回吻了杜聿柏,伸出手臂環住男人的脖子。
“我當然知道的,杜老師。我哪會分不清呀。”
蔣令青會把濛生刻骨銘心一輩子,可是杜聿柏連愛我都不會,至多就是非常非常地喜歡我,然而他也同時喜歡着很多很多別的人。
作者有話說:
戲中戲寫完遼!後面平穩地甜一哈子然後再起沖突xd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