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去葉紅陶那裏拿推薦信的時候,他比自己想象的,要沒有那麽高興。

那只薄薄的白信封用西洋的火漆印章封起來,蓋了一個小篆的“葉”章,正面用英文寫着冰島藝術學院的名字。

“陳昭,你想好了,如果你真的要去,那前些日子拿到的金羚獎,還有你攢下來的事業,可都不算話了。”葉紅陶拿着煙鬥坐在樹蔭下,長長地嘆了一口。“你舍得嗎?”

陳昭拿筆的手滞了一下,沒能回答上來。今年夏天的蟬叫得格外響,讓他想起大一的時候,杜聿柏把他留下來單獨問話的下午。突然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一聲雲雀的鳴啼,手一抖給畫中人點上了一顆痣,位置怎麽地和那人一模一樣。

他糾結到最後也不知道怎麽做決定,于是去了香山寺,一個人在禪房裏坐了一天,太陽下山了還不走。小和尚又急得扯着靜能的袖子來救火,貓在門口偷聽裏面的人談話。

“你喜歡演戲嗎?”

“喜歡。”

“你滿足了嗎?”

“沒有。”

“那繪畫呢?”

“那當然喜歡了……然後呢?”

“施主還沒有回答完我的問題。”

屋裏沉默了好久,小和尚蹲得腿都酸了,幹脆一屁股坐下來,結果剛盤腿坐好,裏面就有動靜了。

“我不知道。”

陳昭說完以後便走了出來,把外頭的小賊抓了個正着,兩人大眼瞪小眼的。靜能跟在後面出來,合上了禪室的門,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這位施主,本次咨詢的費用折合人民幣兩百元,請問是買香呢,還是直接捐功德箱呢?”

陳昭愣了一下,從嘴裏蹦出來一句沒想到你這個濃眉大眼的也叛變了,怎麽求簽的時候還都免費。靜能不疾不徐地又是一作揖,道,過年時候不缺香火錢,但現在夏季不景氣,佛祖想開個冷氣還交不起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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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豪邁地掏了四百塊放進功德箱裏,只是下山的時候看靜能的眼神明顯變了。

去歐洲前還出了個小插曲,源鳴公司那頭打電話過來說合約時間快到了,還有半年,要不要續上。陳昭一拍腦袋才想起還有這茬,不能怪他,畢竟這公司……真的沒怎麽管過他。他跟葉聿芊是同個經紀人,但明顯人家都在跟着葉小姐跑前跑後。

陳昭還挺喜歡這種自由,畢竟他已經承受了一份來自杜聿柏的壓力,要是經紀公司再來一份,那确實很讓人頭痛,只是美術學院的事兒還沒定下來,就回複了先考慮着。

杜聿柏本應該跟團隊一塊走,但是他要跟陳昭一塊,就提早一個星期跑了。趙世方的遠洋電話氣急敗壞地打進來的時候,他們剛在斯德哥爾摩機場落地。杜聿柏摁下通話鍵直接把手機丢給陳昭,話筒那頭傳來聲音:“杜聿柏你的良心在哪裏!把事兒撂給我一個人跑了!”

“趙——導——演——杜老師在買冰淇淋呢,你要一個球還是兩個球啊?”

“陳昭?好啊,你們兩個真是!狼狽為奸!臭味相投!天生一對!王八綠豆!天作之……”

“嘟——”

杜聿柏轉頭把摁下了紅色的挂斷鍵,把一只蛋筒冰淇淋塞到陳昭手裏。他對甜食不怎麽感冒,不過陳昭喜歡。

北歐的幾個小國接壤連在一塊兒,八月的溫度正宜人。陳昭坐在跨國火車上,看外面的什麽都覺得新奇漂亮。杜聿柏坐在他對面,帶着銀邊眼鏡看小開本的原文書籍。他們兩個人懶得很,能不早起就不早起,也沒什麽目的,就是四處走走。

唯二特意去了的地方,就是在丹麥。一是去了杜聿柏的學校,哥本哈根的丹麥皇家電影學院。陳昭抱着一點期待的心情想聽杜聿柏說他讀書時候的故事,然而他只是牽着自己在學校裏走了一圈,沒說什麽別的。

另外就是去看小美人魚像,長堤公園那兒人可不少,拍出來的相片後面都有行人經過。陳昭又想起鲛人與人魚的傳說,從衣袋裏掏出兩個硬幣抛進池子裏。蔣令青和濛生都是故事裏的人,但他希望故事裏也有水中天堂,能得重逢善終。

最後一站就是冰島,陳昭要去看學校,杜聿柏因《鲛人魚》提名了紅樟電影單元的最佳演員,而趙世方則跟張老一起提了導演獎。其實他本來也應該跟着一塊去頒獎禮,然而心裏有一根筋擰巴上了,不舒服不坦誠,幹脆避開去看學校。

臨行一天差點找不到推薦信,最後在行李箱的衣服下面翻了出來。

“哎?我記得我信封左下角折了一下子的,怎麽折角沒了……”他奇怪地翻看了一下信封,不過瞅見火漆印章和師傅的篆印都是對的,大概是自己記錯了。“算了,估計是被衣服壓平了。”

他把信封放到行李箱最上面,明天一起來就能看見,在室內也不可能跑了,要是收起來在哪個地方自己一時想不起來就完了。

次日杜聿柏醒來的時候,他還在床上睡覺,頒獎禮在晚上,但是早上得拍雜志圖,還得接受采訪,參加展映會。陳昭懶洋洋地睡到中午,把推薦信揣在口袋裏,上中華街吃了兩個不怎麽正宗的包子,然後坐雙層紅色巴士到了藝術學院。

他忍不住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裏去摸那封信,硬硬的棱角還有一條紙痕,摩挲蠟印上面凹凸不平的紋路。

到了學校的接待處,照着葉紅陶跟他說的,說自己來找麗塔教授。他沒有學生證,不過門崗看了看信封正面印的字就指了路讓他進去。陳昭站在辦公室門前,對了一編名字,深呼吸一口氣敲門推開。

麗塔比他想得要年輕一些,大約四五十歲,金發碧眼,笑起來很親切。

“嗨,你是葉的學生麽?陳?”

“是的,麗塔教授。”

他拿出推薦信,放在桌上:“教授,我想問……如果我來這裏上學,是不是不能繼續演戲了?”

麗塔沒有去接那封信,而是微笑着回答:“當你畢業後,我們并不會去阻攔你選擇任何道路,但在就讀的時候,我們要求全日制住宿并且不能進行工作活動。另外,陳,我從葉那裏知道你的一些狀況,你需要在我這兒接受另外兩年的學習,然後才能跟其他人一起學習,你能接受嗎?”

陳昭盯着麗塔遞過來的校園手冊,沉默不語。麗塔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會給你一些時間考慮,大約二十分鐘,然後回來給我答案,好嗎?”

麗塔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又轉過身:“無論你是否選擇我們,陳,我想說你是個很棒的演員。我看了你的電影,關于人魚那一部。在裏面你非常動人。”

“謝謝你,麗塔教授。”

他同時也感激麗塔給了他一個單獨的空間,能夠自然放松地思考。他站到麗塔辦公室的窗子邊,看見外面的森林,覺得很眼熟,但是明明整個北歐的森林都應該長得一模一樣。

麗塔回來的時候,那個中國男孩已經離開了,帶着那封信一起,但禮貌地留下了一紙歉意。

陳昭從藝術學院出來,夕陽已經染上了整片天空。他從褲兜裏拿出一支藏起來的煙和火機,點起來含進唇間,對着那輪下墜的紅日吐出一團灰色的煙霧。抽完了一支煙,他坐上了開往紅樟電影單元會場的公交。

他沒有工作證,混不進去,只能先在公共展映廳裏轉一圈。展廳裏陳列了與會電影的海報和幕後相片,在

《鲛人魚》的照片裏有一張是他和杜聿柏單獨出鏡的,不知道是誰的抓拍:

右側陳昭大概正在跟什麽人談笑着,往向照片左側,杜聿柏在近景中間偏左的地方,露出一個背影,卻是偏着頭望向陳昭。

他沒見過這張照片,也記不得是什麽時候事兒了,明明是自己的照片。陳昭嘆了口氣,從口袋裏拿出自己的小破手機,拍下了這張照片。像素很模糊,還占內存,整個手機就沒幾張照片,翻出來相冊最新的一張,除了這個就是杜聿柏生日那時候,葉聿芊給自己傳的照片。

從展覽場出來以後,旁邊就是封閉起來的頒獎廳,不少記者和粉絲都蹲在門口守着。

陳昭站過去安靜地聽,裏面的聲音能傳出來一些,模模糊糊的,不過他只專心等着一個名字的話,怎麽都能捕捉得到他想要的。

等待的途中突然下起了雨,旁邊的人哄一下往屋檐下面擠。陳昭本來就來得晚,個子比起北歐人也小不少,半個身子都在外面淋雨。還好這場雨也沒下太久,想聽到的那個名字也沒讓他被淋透。

雨停了以後,星星變得格外亮。從這兒走回住處不算遠,陳昭一點也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濕衣服,也不急着回去,慢慢地一個人踱在石磚大街上。

他的路還有很長呢。

回到住處的時候,杜聿柏看着他那副狼狽的樣子明顯吃了一驚,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襯衫扣子都解開了幾顆準備去洗澡了,把放好的熱水直接給陳昭用。看陳昭從浴室出來了,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拉過來吹頭發,然後用被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張臉。

他準備去浴室的時候被陳昭拉住手,抓着手腕靠男孩的臉頰上去。他望着杜聿柏,極其認真地說:

“杜聿柏,我如果繼續演戲,我是不是還能叫你杜老師?”

作者有話說:

收到了巨額打賞我真的受寵若驚嗚嗚嗚嗚  這  這真的我  爆哭遼  T3T  無以回報俺只能多更點!

這個信件是這樣的:有折痕的=正确的推薦信,沒有折痕的=被掉包的信,中途被掉包了一次,但是最後拿過去的是正确沒問題的。後面這個誤會爆開會造成核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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