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逐流水”的絲帕,她不禁好奇道:“這是要做什麽?”

“張嘴。”他淡淡道。

“哦。”她微微張口,月重影便将疊好的帕子塞進她嘴裏,他這是要做什麽?

“閉上眼,不要看。”他伸出手,冰冷的手掌覆上她的眼睑。元小令好奇地眨了眨眼,卷翹的睫毛刷過月重影的掌心,酥酥麻麻癢癢的,他心中一陣慌亂,不禁低喝“聽話。”

像是中了東陵人的幻術,她乖乖閉了眼。即使是閉着眼睛,元小令也能想象到小白溫柔地替他吸毒療傷的場面,小白相貌堂堂,武功高強,也是個潇灑俊逸的美男子,此時孤男寡女的,真是羞人啊!

“好了。”月重影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元小令好奇地睜開了眼,他何時到了她的身後?一回頭便看到了他手上那把血淋淋的匕首,那是書韻姨娘贈給她的。再轉頭看看自己的腳踝,那裏有一個半指長的傷口,正汩汩冒着血水。

他竟然,竟是這樣替她解毒的。元小令忽然覺得腳踝一陣劇痛,耳邊似乎響起他手起刀落,割裂她皮膚的“噗嗤”聲。她驚恐地睜大了雙眼,想要叫出聲來,卻因口中塞着一方絲帕,一時堵了半口氣在胸口,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元小令做夢了,夢到六歲那年,爹爹說娘親去了很遠的地方。她哭了整整三天,學着那些痛不欲生的女子,站在禦花園的魚池旁,縱身一躍。娘親最心疼她,是不是她哭鬧着掙紮着高呼救命,娘親就會回來?

她本會游泳,在水中不停地撲騰着,哭幹了眼淚吼啞了嗓子也未見到娘親。宮女兒太監們亂成一團,唯獨路過此處的小侯爺路修竹一臉淡然,将手中的書卷放下,跳入水中将她撈起。

那日他救了她,他卻生病了,傳聞這征遠侯的嫡孫小侯爺,自幼體弱多病,從當日落水便高燒不退。

元中越終是有些愧疚,牽着女兒的手到征遠侯府上拜訪。在一間滿是藥香的屋子裏,她終于看清了他的模樣,小侯爺不過十來歲,身着天青色的蠶絲錦袍,腰間一條白玉龍紋帶,将一個面色蒼白的多病少年襯得精神了些。

“那天,謝謝你……”她面色赧然,“你叫什麽名字?”

“路修竹。”他展顏一笑,蒼白了臉上多了紅暈。

“呀,路修遠是你的哥哥麽?”她欣喜地握住他的一雙手,期待着他的回答。

“嗯。”少年依舊是微笑着的,眼神卻忽然一黯,不再看她。

作者有話要說: 好消息與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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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消息:我是存稿君。

壞消息:無節操的唐某居然只有一章存稿,腫麽會有這麽懶惰的作者!!!!

存稿君:喂,發布時間為什麽那麽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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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蟲。。。

☆、夜色

眼前浮動着修竹的影子,她會不會已經死了?元小令驚了一聲冷汗,猛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滿臉淚痕,竟是急得哭了。

“又說夢話了。”月重影撥弄着一旁的火堆,赤色的火焰高高躍起,将他的側臉照得一片清晰。

“嗯?”她緩緩張開嘴,喉嚨疼得厲害,“我……說什麽了?”

“你一直喚着一個人的名字。”他轉頭望向她,猶記得她上次落水之後高燒不退,也是斷斷續續喊着這個名字。

元小令閉上眼,嘴唇無聲地吐出兩個字,“修竹。”

“若是修竹知道你仍舊念着他,會高興的。”月重影并不看她,像是在給她講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元小令坐起身來,月重影蓋在她身上的玄色外袍順勢滑落。想到自己身上衣衫未幹,她便将他的長袍披在肩上,挪到他身側坐下。

她抱着膝蓋問,“你也認得修竹?”

月重影淡淡地“嗯”了一聲,元小令望着他的側臉,又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路修竹是路修遠的親弟弟,也是她兒時的好友。他有別于林書落乖張好勝的性子,雖然身體瘦弱得像是一棵狗尾巴草,卻有竹一樣的堅韌的心性。

那日她“跳水自盡”之後,路修竹便找人教她游泳,令她尴尬了很久。又過了兩年,路修遠征戰歸朝,她便央求路修竹常常替她送些糕點給哥哥。路修竹一開始總是幫他,過了幾個月,像是發現了她對他哥哥的不軌之心,便義正言辭地拒絕了她,臨了還對她說,“兄長已有婚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元小令哭喪着一張臉,“修竹,修竹,你為什麽不幫我?”

她甚至認認真真地跪在安帝面前,“皇帝舅舅,你把平北京将軍許配給小令好不好?”

此話一出,在座的後妃樂成一片,彼時平北将軍乃剛剛加冠,乃是二十歲的大好年華,元小令只不過是一個八歲的小女孩。

那一日榮安城的梨花開遍了大街小巷,元小令卻望着漫天的雪白苦惱不已。

“聽說你要嫁給修遠?”一旁的少年白衣如雪,眯着一雙桃花眼,以一柄緞面折扇拍了拍她的腦袋,“你有多讨厭他,才以這樣的方式羞辱他?”

他的嘴巴總是這樣惡毒,讓她無處遁逃。元小令索性嫌惡地對他翻了個白眼,“林書落,我讨厭你。”

在那之後,誰都沒有提起過她年少時的玩笑話,她與路修竹、林書落一如往日那般在宮中伴讀。平北将軍偶爾進宮,她便随着路修竹一樣,躲在花園裏偷偷看他。她偷窺他不過是因為喜歡,可是修竹,你為什麽總是遠遠地望着你的哥哥呢?

元小令索瑟着身子,眼眶突然濕潤,那時她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路修遠,可是多年以後,每每午夜夢回,腦海中一遍又一遍浮現出她與路修竹在一起的少年時光。若是時間可以回到過去,她定會好好待他,不欺負他。

修竹,你若還在,那該多好。

像是發覺了她的傷心,月重影清了清嗓子道:“多謝你替我照顧神君。”

元小令擦了擦眼淚,“多虧了神君。”

說到神君,她不由回頭望去,只見他正立在不遠處,叼着半截死去的毒蛇,在地上又叨又砸,那模樣真是兇殘……再看那毒蛇只有半截身子,似是被她斬殺的那條。

“神君這是在……鞭屍麽?”元小令不可思議地望着神君,眼睛掙得老大。

“鞭屍?”月重影輕笑出聲,“虧你想得出來。”

她的一雙眼盯着神君,忽然慌亂起來,“東陵人扮作商人混入城中,十分可疑。”

“我都知道了。”他擡起袖子,擦了擦她兩頰的眼淚,“你以一枚錢幣傳遞消息,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月重影墨眸帶笑,“你怎會發現他們的目标是玉河水庫?”

玉河水庫?元小令猛然想起,神君曾在建熙城的小巷中截獲了一只信鴿,那鴿子的腿上綁着的,恰好是建熙城布防圖。

“我看到那枚錢幣,便猜到有東陵軍士僞裝成商旅混了進來。而崗哨來報,三日內只有一艘商船進入。”月重影緩緩道:“還記得我們那日看到的那些大船麽?”

裘雲商大婚那日,他們扮作漁人模樣來到建熙城,是看到了十餘艘大船緩緩而來。

元小令點頭,“我被東陵人擄到船上,逃跑前曾暗自觀察過,船艙中藏滿了人。”

月重影贊許地點點頭,“所以你猜到他們意圖襲擊糧草、或是侵占玉河水庫?”

“嗯,可是即便如此,為了躲過崗哨,他們仍載了許多锱铢物品,船上也不過幾百人,即便是破襲戰術,也不過是以卵擊石。”

月重影聽到此處,伸手揉了揉她濡濕的頭發,“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不過在分開幾個時辰,元參軍都懂得戰術分析了。”

他暖和的手掌觸及她,癢癢的、麻麻的,教她有些羞赧,卻聽月重影繼續道:“對于兇狠好戰的東陵人來說,炸掉水庫,速戰速決,可謂上上策。”

月重影娓娓道來,聽得元小令目瞪口呆,那麽他的意思是說,她無意間挽救了玉河水庫,挽救了建熙城?

她忽然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着頭道:“我不過是歪打正着,不過……我見到一個東陵人,就是上次綁架我的那個。”

回想起她的描述,那是一個紅發少年,眼神銳利如鷹,卻能攝人心魂。月重影不禁笑道:“不論是哪個,恐怕都已沉屍江底了。”

他分明是笑着的,可此話一出卻讓元小令渾身一顫。她不由想起初至常勝軍中聽到的傳言:月重影是計謀毒辣,下手狠絕之人。因在一障山之戰削了千餘悍匪的首級,人人又敬又怕,稱他為白面閻羅。

久而久之,人人都只稱他一聲“白爺”,卻不知他真正的名字是什麽。

月重影只見她面上一陣青、一陣白,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無意間擡眼望去,只見寬闊的江面之上,有一位白衣公子獨立船頭,雙手背在身後,頗有幾分孤寂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猜忌

“林書落,我們在這裏!”元小令一時高興,跳起來呼喊道,卻忘記了右腳仍然有些酥麻,一陣發軟便要摔倒。

月重影右臂探上她的腰肢,唇角一勾,“你兄長來了。”

聽到“兄長”二字,元小令悶聲笑了起來,若是林書頌知曉她頂着他的名號四處走動,會不會氣得再和她賽一次馬?

來不及多想,元小令只覺天旋地轉,便被月重影用手臂攬住,夾在身側。這個姿勢,像是一個人拎着一只小雞,古怪極了,可元小令腿腳不便,也只能任由他這樣夾着。

“我們”在這裏?林書落聽聞她的呼喊,面上不悅。徐徐回首,便見月重影夾着元小令,自不遠處走來,她光着腳丫被他拎在半空,似乎還很高興。

“出來幾個時辰,就斷手斷腳了麽?”林書落儒雅的面容上盡是不爽,低頭便看到她腳踝上有一道刀傷,仍是止不住的鮮血,整只腳腫脹不堪,泛着淡淡的烏色。

“怎會如此!”他憤怒的口氣把她吓了一跳,元小令往月重影懷裏縮了縮,“東、東陵人放蛇咬我。”

林書落唇角一沉,“放蛇?可是那個紅發的東陵人?”

元小令愣了一下,點頭。

“你很快就能見到他了。”林書落說出這麽一句,不悅的桃花眸望向月重影。

月重影一笑,低聲道:“你的鞋子也丢了,要不要下來?”

元小令早就發覺了林書落要吃人的眼神,他微微擡起手臂,似乎要伸手接她。細微的動作吓得元小令猛地搖頭,索性抱住了月重影的腰。

月重影對林書落做出個無奈的表情,意為她執意如此,我也無能為力。

徐讓早發覺自家公子今天像是一個驚天雷,随時要爆破傷人,因而自始至終,他都乖乖跟在林書落身後一語不發。他偷眼望向公子面前的景象,乃是白爺穿了薄薄的單衣,與元小令相擁一處,那元小令渾身上下濕漉漉的,一張臉毫無血色,嘴唇是淡淡的烏青。再仔細一瞧,她光着一雙腳……徐讓忽然收回了目光,若是讓公子發現他肆無忌憚的窺探,這雙眼恐怕會被挖出來喂狗。

忽然不知哪裏傳來急促高昂的號角聲,伴着“咚咚”的擂鼓聲。

月重影面色忽變,凝神傾聽。

元小令眨了眨眼,想起在常勝軍中訓練的那段日子,問道:“兩長一短的號聲,難道是有敵犯境?”

一行人急匆匆回到建熙城,已經是後半夜。元小令因為腳傷,不得不呆在房中,大夫給她消毒、包紮後又開了幾服藥,囑咐她好生歇息。她本還想掙紮着下床,卻被林書落泛着殺氣的桃花眸震懾,只得老老實實鑽進被窩裏。

這半夜她并未睡好,屋外的火光忽明忽暗,伴着城樓上的鼓聲、喊殺聲。她茫然地睜開雙眼,頭一次發覺自己離戰争如此近。

東陵人的大船在建熙城外一字排開,大批的軍士陸陸續續上了岸,趁着月色對建熙城發動了一輪猛攻。于城樓之上,恰好可見下方的東陵軍士如潮水一般湧來,他們仿佛不怕死不怕痛,前赴後繼地向城樓攀爬。裘陵目不轉睛地瞧着,身側的裘夫人幽幽嘆了一口氣,“如此強撐不是辦法,不如速速傳書京中。”

裘陵點點頭,“雲商,你下去安排罷。”

長史裘雲商微微颔首,“是,叔父。”

說罷望了一眼天邊,自昨夜到此時,東陵人已經強攻了幾個時辰,東方微微泛起魚肚白,竟然已是黎明。

半個時辰後,一人一騎絕塵而去,百八裏加急快報直奔榮安城。

他剛剛松了一口氣,月重影便擡步進來。

他一夜未眠,在城上指揮軍士禦敵,黑色的長袍外罩着金絲軟甲,形容雖然憔悴,卻也有些威風,“大哥,那副布防圖可查出端倪。”

裘雲商面色微變,低下頭去,“我查過,玉棠私下養了許多信鴿……竟是我的疏忽。”他低嘆一聲,說不出地惆悵。

月重影聞言一怔,“大嫂?不可能。”

裘雲商英挺的鼻子“哼”了一聲,“你何等聰明,尚且未識破她的詭計,受制于她。”

月重影呆立原地,聽他的意思像是話中有話,繼而朗聲道:“此時尚無證據,妄自揣測恐怕會冤枉好人。”

“冤枉好人?”裘雲商袖袍一甩書桌前,“唯有叔父與我了解城中布防,我們又怎麽可能将布防圖送入東陵人手中?”

月重影一時語塞,轉念道:“東陵佑尚被關在暗牢,審問過後再做定奪不遲。”

裘雲商點點頭,“也好。”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暗牢,厚重的鐵門處不見往日的守衛,一股濃濃的鐵鏽味迎面而來。月重影心中一驚,慌忙推開鐵門,只見漆黑的牢中,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個守卒,原本被鎖在牢中的東陵佑早就不知所蹤。

“怎會如此?”裘雲商慌張上前,蹲在鐵鎖前細細查看,卻見鎖鏈整整齊齊,并沒有強行掙脫的痕跡。

“難道是有人偷了鑰匙?”月重影琢磨道。

裘雲商下意識向懷中摸去,那裏原本該有一串暗牢的鑰匙,此時卻空空如也。

潘玉棠正對着圓鏡梳妝,伸手簪花之時,長袖滑落,露出半截雪白的玉臂。她默默垂眸,用袖袍遮住手臂上的淤青,那正是昨夜,裘雲商狠狠捏住她的手臂烙下的手印。他何以如此狠絕,如此恨她?

“倩兒,來替我簪花。”潘玉棠對着鏡子呆呆道,這幾日她常要倩兒去打聽裘雲商的消息,一來二去,倩兒也未休息好,一雙伶俐的眸子下面卻是烏青的眼圈。

倩兒是個本分的丫頭,她在梳妝盒裏找了許久,終于尋到了一只素色的珠釵,“外面打仗了,小姐還是打扮素淨些好。”

“倩兒處處替我着想,是我虧待你了。”潘玉棠思慮道:“待戰事平息,我便尋個好人家給你。”

“不要……”倩兒聞言一時語塞,纖手一頓,珠釵便停在半空中,過了半晌似才回過神來,喃喃道:“我不要……”

“倩兒害羞了不成?”潘玉棠從鏡中看見她面紅耳赤的模樣,輕笑出聲。她的笑聲,硬生生被突如其來的憤怒所打斷,她的夫君不知何時已在她身後站定,奪過倩兒手中的珠釵,狠狠扔在地上。

“夫君?”潘玉棠苦笑。

“若是你還顧及我這個夫君,又怎會做這種無恥之事?”裘雲商怒火中燒,大紅的官袍像是熊熊燃起的烈火。

作者有話要說:

☆、妙計

“夫君此話何意,玉棠又做錯了什麽?”潘玉棠笑得更甜。

“你與東陵人私自串通,裏應外合陷我于不義。”裘雲商指着潘玉棠的右手不住顫抖,“是不是你父親指使的?”

潘玉棠本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見他污蔑她的父親潘岳,潔白的瓜子臉由白漲紅,一雙美目靜靜盯着他,像是有千言萬語。她終是低嘆一聲,兀自坐在鏡前,不看他。

裘雲商見她一副傲慢的模樣,火氣直逼頭頂,他大步上前走至她身前,袖袍猛揮,将桌上的首飾盒盡數甩到地上,有些琉璃珠玉不堪這番動作,叮叮咚咚碎了一地。

倩兒被頭一次見到姑爺發這麽大的火,着實吓了一跳,悄悄蹲下身撿起滿地的首飾,忽然間看到一串鑰匙,沾着斑斑的血跡,引得她不由尖叫一聲。

裘雲商冷笑一聲,面上的神情又是憤恨又是傷心,“玉棠,你為何如此?”

潘玉棠像是絕望一般,輕輕阖上眼睑,“你不信我,又何必問我?”

月重影站在廊檐下擡頭望向蒼穹,卻因屋內的喧鬧不由蹙眉,心中疑惑漸深。

太陽分明剛剛升起,潘玉棠卻覺得周圍冷如冰窖,她頭發散亂地跌坐在漆黑了屋子裏,輕輕地哭泣。若不是方才月重影進屋制止了他,裘雲商是不是會狠狠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她是天之驕女,她是人人誇贊的宇內之花。都說她聰慧漂亮,就連狄國天子也垂涎她的美貌,想要将她藏嬌後宮。她不願做妃嫔妾侍,只想找一個與自己比肩的男子,不論是春月秋花,霓虹流岚,她都将與他不離不棄。

彼時她與月重影相識,兩人也曾有過懵懵懂懂的情誼,那時是她心高氣傲,聽到城中的流言,說他不過是裘陵養子,一介草民,她不禁大失所望,以為他欺她騙她,故意接近她……現在想來他們的情誼竟經不起流言的考驗,真是荒唐。

裘雲商并未遠去,本想等她冷靜之後,聽她的一番解釋。誰知潘玉棠不吵不鬧,此情此景也能安之若素。他獨立許久,聽到她哭泣道:“自作孽,作孽啊!”

裘雲商的胸口沒由來地痛楚,他閉着眼深吸一口氣,邁步離開了他們的新房。幾名軍士前後左右站定,悄無聲息地将屋子圍住。

此時建熙城門關閉,東陵佑只能在建熙城內躲藏,或向倉平國其他地區逃亡,他有着一頭與衆不同的赤色長發,與倉平國人十分不同,只要仔細搜尋定可将他擒住。

直至第二日清晨,東陵人營地鳴金收兵,停止了攻城。元小令的腳傷好了許多,拄着竹仗登上城樓,掏出望遠筒觀察遠方。

東陵人的營地上炊煙袅袅,像是正在埋鍋造飯,元小令提議,“我們可否趁他們造飯之時沖到營地,将他們一網打盡?”

月重影像是聽到了極為好笑的笑話,笑到元小令心中發毛。

“你笑什麽?”她正色道。

“你可知建熙城有多少士卒守城?”月重影問。

“三千人。”元小令答。

“對方有多少人馬?”月重影又問。

“不知道。”元小令倒是回答的利索。

“我們尚不知敵方人數、是否有援軍,怎可輕易出戰?”月重影以手指向遠方,“增兵減竈,減兵增竈乃是兵家常用迷惑敵軍的方法。以建熙城的物資儲備,軍民一心守護城邦,可抵半月有餘。”

“是不是等到援軍前來,我們便有了勝算。”元小令擡頭看他,見月重影黑色的袍被長風揚起,随風而動的還有他漆黑的發,以一根銀絲挑了幾縷束在腦後。他此時的模樣十分耀眼,就像宮中的石獅子一般威武。

“等待援軍雖然保守,卻是萬全之策。”月重影道。

元小令的眼睛骨碌碌轉了一圈,露出兩個圓圓的小酒窩,“小白說的有理,可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總該做些事情。”

月重影狐疑的“哦”了聲,就見她趴在他耳邊,輕聲嘀咕着什麽。不遠處的林書落望向他們,神情難辨。近處的徐讓明顯是聽到了元小令方才的話,圓圓的眼睛露出古怪的神情。

果不其然,元小令笑着拽了拽徐讓的袖子,“小讓,勞煩你助我一臂之力了。”

徐讓望向林書落,見他點點頭道:“兵不厭詐。”

當日風平浪靜,從建熙城遠眺,能隐約瞧見江面上的十餘艘大船。然而東陵地處西北,軍士不善水戰,只有一種可能,便是以大船将士卒運送至建熙城外,軍事上岸後強攻下城池,挺近倉平國腹地。

白日裏平安無事,太陽剛一落山,東陵人便向螞蟻一般向建熙城攻來。攻城梯還未豎起,“嗖嗖”的箭矢自城上射下,城牆之上密密麻麻滿是箭手。

翎羽公子林書落手持長弓,大喝一聲,“箭來。”身後的徐讓連忙遞上一支羽箭。

爬在最前方的東陵軍士擡起頭,恰好看到這一幕,本想歪着腦袋欲躲過攻擊,哪知林書落的箭發精準迅猛,如閃電般直沖他喉嚨而去。那軍士悶哼一聲,失了中心墜下城樓,城下的東陵軍士來不及閃躲,被城上落下的士兵砸個正着。

喊殺聲、哀嚎聲此起彼伏。城下的東陵人看到族人被殺,紅着眼睛不懼生死架着雲梯猛攻,城上的建熙軍士亦是越戰越勇,“嗖嗖”地連矢猶如暴風驟雨。周顯沖上城頭,大吼一聲:“你麽這些東陵狗,有種就過來,看爺爺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斬一雙。”

如此一來二去,直到第三天,東陵人銷聲匿跡。

不大的議事廳裏,裘夫人與裘陵并肩而坐,一襲戎裝,英姿飒爽。下首裘雲商、月重影、林書落、元小令、周顯圍坐一處,正在商讨禦敵對策。

元小令正在得意地啃着一個蘋果,“怎麽樣,我的計策不錯吧。”

月重影點頭贊同,确實不錯。那一日,元小令與徐讓将城內藥鋪的瀉藥全部買下,順着內江灑下。日夜奔騰的內江從建熙城流淌,直至下游東陵軍大營。東領軍臨江駐紮,将士本就水土不服,平日裏又引江水造飯,想必此時藥效已經發作,軍士們各個拎着褲子蹲茅坑呢。

作者有話要說:

☆、撲朔

斥候隊傳來了最新的情報,東陵佑率兵一萬,攻建熙城。

月重影神色微變,東陵佑先是得到布防圖,後來又巧妙地從暗牢逃脫,此時居然還能率軍攻城。如果不是城中出了奸細,他想象不出東陵佑會有這般通天的本事。

“叔父。”裘雲商神色憔悴,神色間有着淡淡的自責,“我已命人将玉棠看管起來。”

裘陵撫了撫須,“如此也好,免得大家無端猜忌。”

林書落輕搖折扇,目光流轉,一一落在在座的每個人身上。

元小令低聲責備,“此時乃是非常時刻,你心不在焉地做什麽?”

“我聽聞倉西大營緊急調撥三萬軍馬,拜修遠為帥,火速救援。”他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在座的每個人聽得一清二楚。林書落在京中耳目衆多,能率先探得此消息也不足為怪。

裘雲商聞言大喜,“如此說來,我們此戰已是勝券在握。”

裘陵道:“如此便好,我本擔心狄國與東陵暗通關節,怕宇內城趁人之危,與我為敵。”

“夫君的擔心不無道理,東陵人不識水性,若不是有狄國相助,怎會悄無聲息地在商船中藏了數萬軍士。”裘夫人哂笑一聲,“不過近來東海海王出沒,局勢有些緊張,狄國自顧不暇,哪還有心思與東陵安通關節。”

裘陵笑着看了夫人一眼,于案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傳說裘夫人是東海海王的女兒,海王在狄國作亂,定是裘夫人暗中動了手腳,悄無聲息地化解了建熙城的危機。元小令暗自贊嘆,心想裘夫人果然高明。

兩軍相持的第四日,元小令手持望遠筒眺望東陵營地,見不少軍士原地挖掘,像是正在打井,便請月重影同來觀賞。

月重影贊許道:“你這法子一石二鳥,一來削弱東陵人的戰鬥力,二來替我方争取了更多時間。”

元小令喜滋滋道:“白參軍過獎了。”

話未說完,徐讓便氣喘噓噓地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道:“平、平北将軍率部前來,援軍今夜可到。”

月重影并不說話,轉而看向一旁的元小令,她因為興奮雙目含笑,須臾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低低的“哦”了一聲。

“修遠來了,你不高興?”他問。

“不是,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元小令答。

“你膽大如雞子,唯獨怕了修遠不成?”月重影好奇心起。

“我……”元小令支吾了半天,我字還未說出口,便見周顯一身铠甲,有些急切地向月重影而來,他腳下生風,行走如飛,像是發生了非常緊急的事情。

“公子,我們的人來報,東陵人昨日便已全部撤退,此時不過是一座空營!”

“什麽?”月重影的瞳孔驟然放大,“斥候隊何在?”

周顯低下腦袋,猶豫了半晌,嘆息道:“斥候隊隊長吳奂已經畏罪自殺。”

如此說來,襲擊玉河水庫,佯裝攻城不過只是都只是做做樣子而已,東陵人為何如此?

元小令認識的月重影,是一個無所顧忌的倜傥公子,她還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态,輕聲道:“怎麽?”

月重影的墨眸裏情緒翻滾,他努力克制情緒,只淡淡吐出幾個字,“東陵人聲東擊西,西北危矣!”

與此同時,平靜了半個月的西線戰場出了大事,鷹王東陵陌偷襲常勝軍,三萬倉平子兒郎無一生還,主帥平東将軍林□□為國捐軀。

半個月前,常勝軍與東陵軍以莽河為界,相持不下。

北邊傳來消息,東陵王年老多病,将不久于人世,故而東陵主帥東陵陌派兵駐守莽河,自己則回到大鼎城争奪皇位去了。年輕的平東将軍林□□聽到這個消息,哂笑道:“東陵小兒不過是一群草莽,目無帝君尊長,他們的皇帝還沒駕崩,一群王爺就按耐不住了!”

林□□也不着急,等到東陵王一死,諸王大戰之際,他率兵北上,一舉擊破大鼎城指日可待。

林□□原在倉東大營帶兵,常勝軍跟随平北将軍路修遠多時,因而他每每率常勝軍出征,總有些力不從心,終有一日尋了個由頭,将孫岚、沈英等一幹舊部發配到西北沙漠戍邊。而後,林□□洋洋灑灑寫了一封長信,叫林書頌親自送入京中,詳述了東陵人的內部動亂,以及他三個月內踏平大鼎城的計劃。

衆人一走,林□□松了一口氣,這下子他便可将一切功勞攬入自己懷中。

半月以來,漭水以北漸漸軍心渙散,竟出現了東陵小兵趁夜奔逃的情形,林□□更加得意,與諸位将士在軍中同飲,一醉方休。是夜,東陵人沖殺至常勝軍中,如入無人之境,着爛醉如泥的敵人一頓砍殺。鷹王東陵陌率軍屠營,而後一把大火将常勝軍營燒了,熊熊烈火高燃三日,本就貧瘠的漭水之畔更顯寂寥。

平東将軍林□□的屍體被懸在東陵營地之外,渾身血洞,屍體耐不住高溫破敗腐爛,生出些蠅蛆來,白日裏惡臭不散,黑夜裏陰森可怖。

林書落聽聞林□□身死,踉跄着走了幾步,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他後悔至極,他明知林□□是好大喜功、心胸狹隘之人,當日仍是懷着私心舉薦了他,才有今日之敗。

來不及在建熙城逗留,林書落便匆匆離開。他前腳剛走,後腳路修遠率領三萬大軍便到,尚未在城外安營紮寨,傳旨官已來到城中,擢升路修遠為兵馬大元帥,即刻調兵常勝軍營,揮師北上。

路修遠風塵仆仆而來,單膝跪在地上抱拳接旨。而後轉身看了一眼月重影,欲言又止。

月重影神色疲憊道:“待我處理完城中之事,便火速回京。”

路修遠點點頭,堅毅的神情多了笑容,轉而望向月重影身側的元小令,“小令随我一道回去。”

元小令沉吟半晌,擡起眸子道:“不……我與小白一同回去。”

“好。”路修遠神色清冷地看了他們一眼,再不說話,大步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玉棠

元小令呆立原地,心中泛起淡淡的失落,卻揚起臉擠出個難看的笑容,“我還沒有向伯父伯母此行,這樣走了有失風度。”

“有失風度?”月重影琢磨着她的話,雙唇抿成上揚的弧度,“不會讓你等太久。”

月重影言畢,卻是帶着元小令向長史府而去。潘玉棠被關在房中好幾日,不吃不喝不哭不鬧,裘雲商查找不出更多的證據,雖是對她有些懷疑,卻也無可奈何,雖然調走了她屋外的軍士,她仍舊是每日将自己關在房中。

元小令陪着月重影和裘雲商來到屋裏時,潘玉棠已經憔悴地不成樣子,她面色慘白,兩眼深陷。屋子裏有一股腐敗的氣息,細細一瞧竟是窗邊有幾只死去的鴿子,模樣吓人。

記得第一次見到花轎上的潘玉棠,她美得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不過短短數日,尚未綻放的花蕾便枯萎了。

“阿棠。”月重影望着她失落的眸子,他沒有叫她大嫂,而是喚了一聲阿棠。

裘雲商微微低頭,藏在袖中的雙拳緊握。

她是對建熙城毫不熟悉的狄國人,她是建熙城長史的夫人,她聰慧端莊,又怎會與東陵人裏應外合,将自己逼上絕路。月重影望着她,靜靜等待着她的答複。

“還有何人動過你的梳妝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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