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一切的物證,從暗牢的一串鑰匙開始,月重影以此為突破口,試圖尋找答案。
潘玉棠思考了一會,露出個明豔的笑容,“倩兒……”
身側的倩兒吓得面色慘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巍巍地喚了一聲:“小姐。”
卻聽她聲音清越,“倩兒……可曾見過有生人靠近?”
倩兒瑟縮着身子,“回、回禀小姐,倩兒未曾見到。”
潘玉棠的神色漸漸明朗,像是忽然高興起來似的,“你信我麽?”她的目光毫無阻擋地直看進他眼底,沒有欺瞞,沒有猶豫。
月重影點點頭,“我信。”。
“這便好。”潘玉棠低笑一聲,神色釋然,“我再好好想想,明日答複你可好?”
裘雲商的神色忽明忽暗,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從未見到這樣的潘玉棠,神色明麗的她,含羞帶俏的她,只是此時此刻,她的眼中沒有他。
倒是元小令最先反應過來,拽着月重影的衣袖道:“嫂嫂要歇息了,我們走吧。”
潘玉棠将元小令的小動作看在眼裏,對着她莞爾一笑。元小令恰好将她的笑容看進心裏,不覺贊嘆道,美人即便是病着,也有絕代的風華。
這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圓,又能聽到街上的打更聲。月重影若有所思地緩緩前行,元小令跟在他的身後,試圖擡高聲音道:“我覺得她是好人。”
月重影腳步一頓,并未轉過身看她,“為什麽這麽覺得?”
元小令不知道,唯有沉默地跟在他身後越走越遠。
潘玉棠獨自站在小小的院落裏,擡頭望向半空,圓月高懸,似明鏡一般照在她臉上,沒由來的清涼。裘雲商本就未曾走遠,擡步至她身後,輕輕擁住她的身子,“你又何苦委屈自己?”
潘玉棠輕輕掙脫他的懷抱,“都說我有一顆七竅玲珑心,不想到最後卻是盲了眼,空有一顆心。”
Advertisement
“你!”裘雲商猛地将她壓入懷中,“一次,哪怕就一次,只要你肯向我低頭,也不至于如此。”
“我什麽都沒做,為什麽要低頭?”她說得風輕雲淡。
“潘玉棠!”裘雲商扳過她的肩膀,她瘦弱的身子小巧至極,似乎他一用力便可令她灰飛煙滅,“你看着我,我才是你的夫君,建熙城的長史大人。”
“呵。”潘玉棠被他捏得生疼,笑中帶淚,“我原本不在意你是什麽,是一城太守或是當今天子,我只在意你是誰。”
裘雲商聞言一愣,将她輕輕擁住,俯首親吻她蒼白的唇瓣。這一回,她終于沒有抗拒他的親密,任由他的吻在她唇角輾轉留戀。
親吻了許久,直至她有些呼吸不暢,裘雲商的嘴唇才離開了她,轉而猛地将她橫袍抱起,大步向房中走去,丫鬟倩兒眼疾手快,悄悄退了出去,帶上房門。
潘玉棠終是有些羞赧,将臉埋入裘雲商的懷中。他有些急躁地解開她層層疊疊的衣衫,露出她雪白的胴體,他卻在此時停止了動作,盯着她的眼睛,“玉棠,告訴我,你心裏那個人是不是重影?”
潘玉棠神色一愣,沒由來覺得身上一冷,卻露出個明豔的笑容,“自我嫁給你的那一刻起,心中便不再有他。”
裘雲商一喜,便要欺身而上,潘玉棠卻輕輕開他的身子,“你呢,你為何如此?”
裘雲商聞言亦是一愣,咬緊牙關道:“我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都是你做的?”潘玉棠含羞帶嬌地看着他,說不出的妩媚。
“嗯”,裘雲商含糊地應了一聲,不由分說俯身覆上了她光潔的胴體,再不給她半點說話的機會。
為了我?潘玉棠閉上眼,嘴角浮上一抹苦笑,想不到此時卻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可是事已至此,會不會太晚?
他挺身而入,她吃痛地“嘤咛”一聲,纖長的雙腿攀上他的腰肢,嬌滴滴地喚了一聲,“夫君。”
裘雲商應了一聲,望着她胸前的一片春光雙目迷離,卻并未停止對她的侵占。
潘玉棠在他耳畔嬌喘了幾聲,惹得他險些一瀉千裏,“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恨不得将你閹了喂狗!”
“啊!”裘雲商低吼一聲,身下那物一陣抽動,須臾軟綿成一團。
潘玉棠蒼白的臉上滿是潮紅,冰冷的眼睛卻是一片死灰,她仍舊重複着那句話,“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恨不得将你閹了喂狗!”
次日一早涼風習習,元小令哼着小曲往長史府邸而來。月重影似乎篤定潘玉棠隐瞞了什麽,要她來一探虛實。元下令原是有些不情願的,嘟囔道:“你們是舊相識,要我去做什麽?”
月重影擡眸一笑,“叔嫂有別。”
作者有話要說:
☆、疑惑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想起昨晚二人旁若無人的模樣,此時才想起男女有妨,豈不是晚了?
“我假借林書頌之名,壞了潘小姐的名聲如何是好?”
漆黑的眸子在她身上掃視一周,月重影淡淡道:“瞎子才會以為你是男人。”他頓了頓,又說:“自你代丞相奉上賀禮之時,所有人都知曉了你的身份。”
元小令有些疑惑,“那盒子裏究竟是何物?”
月重影有些吃驚,挑了挑墨眉,“你當真沒看?”
“一時疏忽,竟然忘了。”她懊惱地撇撇嘴,“你早就偷看過?是什麽?”
哪知月重影尴尬地別過臉,“你先代我去看望阿棠,回頭告訴你。”
元小令看着月重影神秘的樣子,聳了聳肩,“盒子裏的秘密我遲早會知道,可我替你做先鋒斥候,算你欠我一個人情,日後定要償還!”說着伸出手,舉在半空。
“好。”月重影笑着伸出手,與她擊掌為盟。少女的皮膚柔軟細膩,讓這個清晨沒由來地清爽。
潘玉棠似是知道她要來了一般,在花園中設了桌椅,煮了一壺好茶。元小令前腳剛到,便聽她俏生生地喚了一聲,“元小姐”。
元小令頭皮一陣發麻,果如月重影所言,她暴露了!她露出個羞澀的笑容,“潘小姐。”
是不是該稱呼長史夫人更為貼切?腦中仍在做思想鬥争的元小令,忽然聽到潘玉棠不緊不慢地說:“還望小姐替我轉告重影,若他執意要對此事一查到底,玉棠恐怕唯有以死謝罪了。”
說罷,她笑望着一臉不可置信的元小令,“我是人人愛慕的宇內之花,卻下嫁于建熙城的小小長史,換做是元小姐你,你甘心麽?”
元小令沒由來地一愣,她還從未考慮過嫁人之事,可潘玉棠這一番話,卻是承認了自己與東陵有私。
“東陵王子許我妃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潘玉棠笑得妩媚,“我知道賣國通敵,即使是淩遲也不為過,可是……能不能請元小姐勸勸重影,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生下腹中的孩子、”
再看元小令,早已目瞪口呆,張着嘴說不出一句話來。
撫着小腹的手忽然停下,潘玉棠輕輕握住元小令的手,“請小姐替我保管此物,若重影有朝一日回到建熙,他可憑此物來見我。”
元小令低頭一瞧,她的手中靜靜躺着一枚銅牌,恰有她的巴掌大小,看那花紋圖樣,像是通關令牌。她的注意力卻并未集中在銅牌上,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她的小腹。
潘玉棠笑了笑,“他是裘家的骨肉。”
元小令徹底懵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走出長史府的。潘玉棠望着她離去的背影,笑容凝固在臉上,小腹的疼痛感越來越強,令人幾欲昏闕。
倩兒端着剛剛熬好的烏雞金棗湯,卻“嘩啦”地一聲落地,将瓷碗摔了個四分五裂,映入眼簾的,唯有裙裾上滿是鮮血的潘玉棠。
裘雲商發瘋一般找了大夫為她醫治,大夫診脈完畢,無能為力的搖搖頭。一連三個大夫皆是如此,說夫人已有三個月的身孕,因床笫之事過于猛烈,這孩子恐怕保不住了……
裘雲商有些站立不穩,分明是溫熱的夏日,他卻如墜冰淵。三個月!原來他們已有了孩兒,可是她為什麽不告訴他!
他紅着眼搖動着潘玉棠的肩膀,咬牙切齒道:“潘玉棠,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潘玉棠如白紙般的臉色多了笑容,“我嫁給不過幾日,便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傳出去豈不是丢了長史大人的臉?”
裘雲商望着她嬌俏的臉龐,真想狠狠将她揉碎在懷裏,終是狠不下心來,輕輕撫着她的臉龐,呢喃道:“玉棠,我真心待你,天地可鑒。”
潘玉棠靜靜閉上雙目,似乎聽到窗外有陣陣的哭聲,時高時低,肝腸寸斷。她蹙着眉輕喚了一聲,“倩兒?”
“小姐……”倩兒抽泣着走進屋,站在裘雲商的身側。
“為何哭得這樣傷心?”潘玉棠問。
倩兒又哭了一陣,“老爺、老爺他懸梁自盡了。”
裘雲商的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倩兒,卻見她一張小臉上滿是淚痕,哭得甚為傷心,“有人傳言老爺與東陵人有舊,不知怎地就傳到了陛下耳朵裏……老爺為證明自己的清白……”倩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如喪考妣。
裘雲商忽然握緊潘玉棠的雙手,幾個時辰內,她連番失去了孩子和父親,定然無比傷心。他望着她美麗的容顏,她卻微微張開嘴,說不出一句話,許是流過太多眼淚,此時反倒擠不出一滴淚水。
“夫君?”潘玉棠有些虛弱道。
裘雲商緊緊盯着她,怕她多說一句話也會累到。
“民間傳言喜神降臨,諸邪回避。”她輕輕靠在他肩上,“若是家裏有喜事,恐怕我也能早日好起來。”
裘雲商一時愣神,見她骨瘦如柴的模樣,終是不忍心違背她的心願。當夜,倩兒跪在地上給潘玉棠敬了茶,喚了一聲姐姐,便送入裘雲商屋裏圓房了。小姐待她不薄,認她做了妹妹。她從此有名有姓,再也不是一個小小的丫頭了。
潘倩看到負手而立的裘雲商,有些欣喜又有些羞赧,輕輕走到他身後,喚了一聲,“夫君。”
裘雲商并未回頭,潘倩的小手輕輕移至他腰間,欲為她寬衣解帶。他忽然捉住她的手,不準她探向他的衣帶。
潘倩一愣,卻見他獨自在腰間摸索了許久。
“夫君在找什麽?”潘倩垂眸問他。
裘雲商并未回她,獨自走到窗邊,“我不困,你先歇息吧。”
潘倩靜靜的躺在榻上,卻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他背對着她,呆呆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麽。
元小令撒謊的本領不太高明,只得将潘玉棠的話一字不漏地轉述給月重影。月重影聽罷并不做聲,安靜地倚在馬車上閉目養神,手中緊緊攥着那枚銅牌,唯有颦蹙的墨眉透露着他的些許煩憂。
作者有話要說:
☆、巧圓身世
“那銅牌是做什麽的?”元小令好奇道。
“建熙城的通關令牌。”月重影仍是閉着眼,她為何要給元小令一枚銅牌?令他頭疼的是,大批東陵軍士從宇內城水路而來,宇內城太守潘岳怎會不知情?而今潘岳已死,真相難明。更為詭異的是,東陵人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布防圖,躲過了斥候營的探察,若說建熙城內有奸細,此人必能接觸到建熙城的核心布防與軍力部署,這個人究竟是誰?
阿棠,你究竟要告訴我什麽?
“小白”,元小令輕快的聲音與他沉重的心情格格不入,“那壽禮是何物?”
難為她一直惦記着那只盒子,月重影睜開眼打趣她,“你不是說你遲早會知道麽?”
元小令顯然是低估了自己的好奇心,那只小小的錦盒裏究竟是何物,才能教一幹人瞬時識破了她的女子身份,“難道是我的畫像?”她自言自語。
“聰明。”月重影看着她目光閃爍的模樣,忽然想起了幼時病怏怏的路修竹,也只有古靈精怪的她,才能讓那個滿臉灰敗病容的呆子露出罕見的笑容。
“不對啊,哪有人過壽,送晚輩的畫像作為賀禮的?”她一時摸不着頭腦,“小白你告訴我,就當還我一個人情!”
月重影心情忽然大好,撩起窗簾望向馬車外,鳥鳴山澗、瀑落深潭,還真是一處好地方,他将雙手枕在腦後,輕輕閉上眼,“突然間不想說了。”
比起告訴她一件遲早會發生的事,欠她一個人情更為有趣。
盛夏的天氣燥熱異常,元小令一路颠簸,竟有些昏昏欲睡。
月重影慵懶而不懶散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前面是榮安城。”
元小令一個鯉魚打挺,在月重影震驚的眼神中伸了伸懶腰,撩起轎簾,睜大了眼不由驚呼:“是誰家娶親,好大的排場!”
難怪外面敲鑼打鼓,熱鬧非凡。月重影順勢望去,但見榮安城外,圍觀的百姓早就在擠作一團,可謂萬人空巷。
前方無路可走,駕車之人踯躅不前,高聲回禀,“二位爺,前路皆是百姓,無法通行。”
駕車的不是別人,正是林書落安插在常勝軍中的眼線徐讓。當日林書落聽聞林/蘇/榮兵敗身死,情急之下竟連徐讓都未通知,一個人直奔京城。
徐讓心中明白,自家公子這麽做完完全全是為了車裏那個不男不女的元爺,可她絲毫未能體會公子的良苦用心,公子前腳一走,她後腳就與那位白爺厮混在一處,好不親密。
徐讓将馬車停在一旁,自己擠入人群之中去湊熱鬧。但見人群簇擁之中,有一位白馬将軍威風凜凜、英姿不凡,他身着大紅的官服,周身覆以銀色的铠甲,明光閃耀。那将軍面容清秀,目光凜然,倒是與自家公子有幾分相像。徐讓打量了半晌,猛地睜大圓眼,驚道:“大小姐!”
元小令也認出了馬上之人,臉上多了豔羨之色,“是書韻姨娘!”
月重影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漆黑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盯着馬背上的将軍,“我曾聽聞中郎将林書韻大敗東陵軍于西北荒漠,使東陵人三年不敢南下。”
“書韻姨娘真威風!”元小令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書韻姨娘是她最為喜愛的姨娘,她像一枝生長在高崖上的雪蓮,令人無限向往卻無法觸及。
“看來西北這一仗十分棘手。”月重影的目光不由被人群中的一個女子吸引了去,只見她目光灼灼,正向他的方向看來。那女子看到他,眼神遽然變亮,下一刻沖出人群,向他的方向而來。
徐讓正看得出神,便見人群中沖出一個女子,發瘋一般地向他撲來,難道是他容貌非凡,令陌生女子一見鐘情?想到自己雖不及翎羽公子的美貌,卻也算是一位翩翩少年,徐讓不禁挺直了身板,眼睛一刻也不離開那女子,直至她跑到他面前,被他的絆了一下,卻依然沒有停下的意思。
元小令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疑惑道:“巧圓,你跑什麽?”
她早知巧圓一見到相貌英俊的少年,便會露出些癡傻的神态,不料今日竟然連主子都沒有放在眼中。巧圓哪裏顧得了這些,奮力掙脫了她,一頭紮進身後那人的懷中。
徐讓與元小令同時回頭,只見月重影輕輕攬着巧圓的肩膀,喚了一聲,“巧巧”!
巧巧?元小令微微張口,才想起巧圓從前的名字,叫做阿巧。三年前路修竹病故,靈堂之上有一個丫鬟哭得極其傷心,三番兩次要尋短見與小侯爺同去。元小令見那丫鬟不過十二三歲的光景,與自己一般大小,便将她帶回了自己府上。
一日午後,元小令在梨花樹下乘涼,随口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低聲嗚咽,“小令小姐,奴婢名叫阿巧。”
元小令古怪地“咦”了一聲,有人喚她元小姐、有人喚她小姐、有人喚她大小姐,這“小令”小姐還是頭一次聽說,真是新鮮,霎時對阿巧更為好奇,“你認得我?”
阿巧抹了一把眼淚,“小侯爺經常和奴婢們說起小姐。”
元小令聞言沉默,聽人說路修竹去了遙遠的東海,順着無邊的海水飄向了遠方。她們相識五載,她卻未見到他最後一面,想到此處鼻子一酸,元小令勉強擠出個笑容,“今後你便叫巧緣,跟着我吧。”
“謝謝小姐。”巧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着她磕了個響頭。
在那之後,元小令雖然每日手把手教巧緣寫字,她卻總也學不會“緣”字。久而久之,巧緣無師自通,将自己的名字寫成巧○,之後便再也沒有忘記過。
思及此處,元小令不覺微笑,原來不知不覺中,巧圓已陪伴了她三年。
“月公子……”巧圓連哭帶笑的聲音将元小令猛地帶回現實中,她這才意識到,難道巧圓與月重影早就相識?
碧空中的雲朵被幾縷微風吹散,元小令百無聊賴地鼓着嘴吹着氣,欲将額前的幾縷碎發吹起。她雙手托腮,擡眼看看巧圓,又看看月重影,笑道:“如此說來,巧圓是修竹未過門的妻子!”
作者有話要說:
☆、不讓須眉
作者有話要說:
巧圓聞此羞紅了一張臉,“不是,巧圓只是個小小的侍婢,只是……只是。”只是路修竹自娘胎中帶着寒疾,身子孱弱,侍奉他的丫鬟前前後後十幾個,唯有巧圓最得他喜愛。征遠侯夫人看在眼裏,便對路修竹說,“待你弱冠之年,就娶了阿巧做個姨娘吧。”
巧圓那年不過九、十歲,不知道老夫人話中之意,傻傻地拍着巴掌說,“好呀,好呀!”
小侯爺的臉不知為何,像塗了胭脂一樣好看,他別過臉去,輕咳一聲,天青色的蠶絲袍微微顫動,像是春日裏剛剛發芽的碧草,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輕輕摸上一把。
小侯爺沒有反對,便是默許了吧。從那以後巧圓天天盼着小侯爺長大,等到小侯爺二十歲,等到征遠侯為他加冠,等到他能正式娶親。可她終于也沒有看到小侯爺以玉冠豎起長發的樣子,小侯爺十八歲,随平北将軍南下抗擊一障山的盜匪,就再也沒有回來,空留一座衣冠冢。
看着巧圓的笑臉時而帶笑時而憂郁,月重影斟了一盞茶給她,“巧巧,喝茶。”
“巧巧?”元小令好奇,除了聽他曾溫柔地吐出“阿棠”二字,還從未見他對女子如此輕聲細語過。
“巧巧是她的乳名。”月重影像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解釋道:“修竹一直這樣喚她。
“哦!”元小令知道,既然巧圓與修竹少時便有一段姻緣,喚她的乳名不足為怪,可是小白也學着修竹叫姑娘的乳名,豈不是十分怪異。她故作玄虛,“女子的乳名,除了父母夫君,連其他人都不告訴呢!”
說罷望向正在飲茶的月重影,她本想揶揄他,卻見他唇角一抿,茶盞輕輕碰觸着淡色的嘴唇,一時忘記飲下。他斂眉垂眸,像是回憶着什麽。
小白的反應真是無趣。元小令一時沒了興致,“既然來到榮安城,小白、小讓,你們就來相府住上幾日。”
徐讓圓圓的眼睛露出些無奈,“我還有要事在身,公子還在等我回話。”
轉眼望向月重影,元小令小心道:“小白呢?”
他咽下一口清茶,“我還要去修遠軍中。”
元小令眸子一黯,卻見他笑望着她,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不過今日無事,可随你走一趟。”
夕陽斜挂天邊,月重影趕着馬車,載着元小令和巧圓回府。巧圓拉着元小令的手,說起了她不在的這段時間,城裏發生的事情。
數日前,賢妃路氏有了身孕,皇帝大喜,加封貴妃。路氏一族加官進爵,不在話下,就連前些日子賦閑在家的平北将軍路修遠,也得以官複原職。與此同時,東南建熙城突遇戰事,西北常勝軍營遭東陵人突襲,平東将軍林□□戰死,常勝軍大敗。
“翎羽公子昨日來到府上,見過林姨娘。”巧圓手舞足蹈地比劃着,“他走後,她一個人在屋裏發呆,今日便接到了聖旨,這才官拜中郎将,北上抗敵。”
元小令不曾想到,竟然是林書落親自來勸書韻姨娘,“這也難怪,他們本就是姐弟。”
巧圓點點頭,“嗯,小侯爺與月公子,還是表兄弟呢!”
“他們?”元小令一時未反應過來,她只知路修遠與路修竹是同父異母的兄弟,而路修竹的母親紅顏不壽,多年前便故去了。
“小侯爺與月公子的母親是姐妹。”巧圓自幼跟随路修竹,自是知曉旁人無法窺探的秘密。
“你是修竹的弟弟?”元小令像是發現了有趣的事情,撩起簾子笑問。
月重影背對着她,不知面上是怎樣的表情,只見他肩膀微微抖動,悶悶地聲音傳來,“我是他的兄長。”
元小令歸家之時,元中越正對着一片殘局發呆。案上的黑白子殘留着餘溫,和他對弈的林書韻卻早已離去。
林書韻的棋藝不差,元中越與她鏖戰一個時辰,才漸漸占了上風,可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幾番失誤下來,竟顯示出頹敗之勢。
“你可知此舉兇險?”元中越的兩指輕輕捏住黑子,語氣冷峻。
林書韻展顏一笑,“我征戰疆場數年,豈不知其中禍福?”她的手指纖長而有力,落子迅速,步步無悔。
“你心神不寧,敗勢已現。”元中越将袖袍一揮,棋盤之上的白子已無退路,可謂四面楚歌。
宮中來的傳旨官手捧聖旨,足足站了一個時辰,他知道這位中郎将頗有些脾氣,可是也不能如此嚣張,全然不将皇命放在眼裏。他的面皮上多了不耐煩的神情,一雙眼在林書韻身上掃來掃去。
林書韻忽然擡頭,清亮而明朗的眸子毫無征兆地與傳旨官碰在一處,繼而笑道:“拿聖旨來!”
她的聲音不大,卻如晴天驚雷,傳旨官被她的氣勢所迫,雙手奉上聖旨,恭敬道:“請中郎将速速動身。”
林書韻手捧聖旨,纖長的身子像是比男子還要偉岸,她突然在元中越面前跪下,微微低頭,“林家大難當前,我是無論如何也要去的。”
“丞相對小令愛護有加。”林書韻雖然跪在地上,身子卻挺得筆直,絲毫沒有畏縮之态,反倒顯得坦坦蕩蕩,傲骨铮铮,“想必能體會我對弟弟們的袒護之情。”
案上的白子分明大勢已去,無力回天。元中越嘆氣道:“去吧。”
“爹爹!”思緒霎時被清亮的笑聲喚回,元中越的瞧着她歡快的樣子,心中霍然開朗,“小令回來了!”
“我回來啦。”元小令跑上前去,跪坐在元中越的身側,“爹爹竟然自己與自己下棋?”
“方才與你書韻姨娘下了一局。”元中越的目光溫和地落在她臉上,語氣中卻有淡淡的取笑,“建熙城依山傍水,景致秀美,你怎麽舍得回來?”
元小令偷偷吐了吐舌頭,想到自己背着父親與姨娘溜到建熙城去玩耍,卻是有些孩子氣的。
“小令十六歲了,是該給你找個嚴厲的夫君,管管你這丫頭。”元中越一板一眼,說得正緊,側目望向廳外,那裏正站着一個年輕人。他穿着玄色的長袍,擡頭仰望蒼穹,京中雖然處處是深牆高院,在他眼中卻像是空無一物。仿佛對他而言,即使身在牢籠,也能安之若素。
元中越心想,這年輕人的身上有些不羁的痕跡,年輕而不失穩重,狂妄而不失潇灑,不像他這個老頭子,而今只會在皇城裏做個唯唯諾諾的“官”。
到底是東海海王的後人。
“你去叫重影過來,與我切磋一局。”元中越輕輕拍拍元小令的腦袋。
她躲開他的手,不滿道:“娘親說拍了腦袋長不高。”又像想起了什麽一般,“爹爹怎會認得他?”
☆、相府對弈
夜幕低垂,明月獨立中天,将四周的星光遮住,顯得極為耀眼。元中越與月重影對坐案前,“噼啪”落子聲不絕于耳。元小令好奇地坐在一旁觀摩,只見平素裏慈愛的爹爹,此時臉上表情凝重,像是吃了蒼蠅一樣難受。月重影正襟危坐,收斂了往日浪蕩子的性子,舉手投足卻是少有的正派。
爹爹的棋藝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除了銮陽殿那位真龍天子,哪有人敢比當朝丞相更為高明。
月重影自方才坐下,聚氣凝神、揮斥方遒,轉眼之間已勝了四局。
元小令的肚子餓得咕嘟咕嘟直叫,可爹爹是個倔脾氣,連輸四局實在丢人。她不好拂了父親的顏面,斜着身子湊近月重影,低聲道:“你讓他一局又如何!”
月重影聞言呆住,望着元小令近在咫尺的一張臉,她在他面前微微斂眉,神色認真,語氣真摯,光潔的臉頰上浮起點點羞澀。雖是霸道的口吻,可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她,露出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是在向他服軟麽?
月重影眉梢上揚,帶出淡淡的笑意,伴着她肚子的“咕咚”聲,他眉開眼笑,嘴唇微動,說出一個“好”字。
元中越看在眼裏,輕咳一聲,“年輕人下得不錯。”
“哪裏。”月重影的不急不緩,“多虧丞相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這頂高帽子戴着極不舒服,他哪裏有手下留情,此時此刻,任憑元中越使出渾身解數,竟然扳不回一局。前後四局,月重影煞費苦心,不多不少,每次只贏半子。元中越看在眼裏,急在心上,“縱橫捭阖,張弛有度,你師承何人?”
“幼時随外祖父學過一陣。”月重影的目光一刻也未離開棋盤,修長的指尖點在棋子上,落子有力,一氣呵成。
“怪不得。”元中越撫了撫胡子,見月重影正要落子,不慌不忙地問,“令尊與令堂近來可好?”
“鬓生斑白,身體卻依然健朗。”月重影緩緩答道。
他二人一問一答,倒像是朋友之間敘家常,可棋盤上早已短兵相接,水火不容。元小令屏氣凝神,此時的棋盤之上,月重影明顯占了上風,她以手肘輕輕碰觸他,努力睜大眼睛提醒他。
“這才出去幾日,胳膊肘便向外拐了。”元中越胡須微動,語氣中滿是酸腐之氣。
元小令“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心想我還不是為了你好。
元中越的目光鎖住月重影,“我兒小令如何?”
“甚好”。月重影頭也不擡,心想元中越這老頭果然狡猾,每在他落子之時便說出些無關痛癢的話,分了他的心神。
言罷,元中越撫須不語。月重影心中疑惑,擡眼瞧了瞧元中越,但見他滿面笑容地望向元小令,元小令雙頰緋紅,杏目中盈盈水波,含羞帶怒地瞪着他。再瞧方才那一子,不偏不倚自尋死路。
我兒小令如何?甚好。這一問一答一語雙關,月重影才回過味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情急之下連番出錯,一片大好疆土被瓜分得七零八落,滿盤狼藉。
“小令真是爹爹的福星!”元中越趁勝追擊,越戰越勇。
“老爺,武探花求見。”元夜在門外候了半晌,卻見老爺與這位小公子——平北将軍的跟班正在對弈,一時未敢打擾。哪知老爺殺得起勁,渾然不是天色已晚,元夜這才硬着頭皮通報。
元中越沉吟半晌,道:“請探花郎在書房相見。”
月重影思慮許久,若這一局繼續下去,倒也不是沒有機會逆轉戰局,可眼下有客造訪,确實不宜戀戰,于是微微颔首,“丞相手段高明,晚輩嘆服。”
元中越得意地瞧了女兒一眼,哪知她的心思完全沒在棋盤上,仿佛堂堂丞相勝之不武。
“武探花是誰呀?”元小令思前想後,想到進來京中并無特別出色的公子。
“林太尉之子林書頌。”元中越起身離席,“是個有意思的年輕人。”
話未說完,林書頌大大咧咧的聲音已經傳來,“相府怎有如此的待客之道!”
“小公子息怒,息怒。”元夜跟着他的步伐,有些急促地奉勸。
“息什麽怒,越息越怒!”林書頌嚷嚷着,“我要見丞相。”
“小公子此舉莽撞,萬萬不可!”好聽的女聲自門外傳來。
元小令尚未反應過來,林書頌已闖入內室,“我倒要看看,丞相是在對弈還是在睡覺,竟讓小爺站了一個時辰!”
林書頌說罷,恰與一人撞到一處,正色瞧去,偏偏是丞相元中越。他原以為元夜撒謊诳他,誰知元中越果然在此處,如此說來,方才的話豈不是都被他聽了去?林書頌心裏暗自思量,難掩臉上的尴尬之色,更為尴尬的是,元中越的身側,正站着多日不見,甚至令他有些朝思暮想的小白臉元曉!
林書落面上升騰起一陣怒氣。皆因為近在咫尺的元曉,圓睜着一雙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後的女子——兄長最為重視的女子鳳飛卿。而鳳飛卿,竟然也露出了罕見的明豔笑容,對着元曉輕輕一禮。
元小令因為好奇不由多看了鳳飛卿兩眼,那卓絕的美貌,不正是在雲朝城自殺未遂,毀了林書落豪華馬車的少女傾城。
鳳飛卿感念元小令的救命之恩,而今再次相見,她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