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小令低下頭,雙手緊緊握着茶杯,杯身的溫度漸漸透過她的手指,傳遍全身。她索性放下杯子,将茶壺與茶杯擺成了一個圈。

“你瞧。”元小令笑了,“你就像這茶壺,高高在上,衆人仰望,我恰如茶杯般平淡無奇。”

林書落心中不安,伸手握住她的指尖,“不是這樣。”

“茶壺可以給予茶杯溫熱的茶水,而茶杯只有默默接受,卻不能為它做些什麽。因而茶壺與茶杯,生來就無法并肩而立。”元小令頓了頓,将兩個茶杯并在一起。

林書落聽罷,眸子裏波濤洶湧,忽而遠處傳來的歡呼聲擾亂了他的情緒,他不再說話,緩緩走到窗前,向窗外的人群中望去。平北将軍西北一役大勝而回,此時萬人空巷,都說要一覽平北将軍的風采。

元小令亦被外面的聲音所吸引,走到林書落身側,探出身子去瞧。宛如長龍般的常勝軍勝利歸來,他們昂首挺胸,氣勢恢宏。元小令将目光移向隊伍的最後,灰袍銀铠的平北将軍威風凜凜,他的身側有一黑袍少年,墨眉朗目,笑容溫和。

元小令瞧着他,他似乎也在看着她。她輕輕張口,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卻笑着吐出了“重影”兩個字。

林書落恰好回頭,看到身側的女子着了青衣小襖,笑靥如花,鬼使神差的,他忽然想要低頭吻她。元小令一愣,以極快的速度別過臉去,伸手推開他的胸膛。林書落的神情無比震驚,頹然立在原地。

當日,聖上親迎平北将軍還朝,設宴于鸾陽殿。平北将軍風塵仆仆,剛回府換了一身衣裳,便往宮中而來。未至鸾陽殿,便被莺莺燕燕的宮女擋住了去路,有一個年紀十四五歲的少女,羞答答地抛出一只臘梅,俏生生紅了臉。

宮女們一哄而散,路修遠也不生氣,順着青石路一直前行,卻是來到了貴妃宮中。此時路宛然已有七個月的身孕,為迎接平北将軍還朝,妝容頗盛,鵝黃的金絲羽衣襯得她膚如白雪,顏如美玉。路貴妃瞧見宮門的身影,忽然鼻子一酸,“哥哥。”

“娘娘。”路修遠手忙腳亂,卻不知如何安慰她,“好端端的,怎麽哭了。”

“西北蠻荒之地,哥哥一去就是數月,宛然擔心不已。”貴妃瞧着他慌亂的樣子,卻又笑了,“哥哥還記得來看我?”

“娘娘貴為帝妃,還請保重鳳體。”路修遠微微颔首,避開貴妃溫柔的眼神。

“哥哥怎麽這般疏離?”貴妃蹙眉。

“君臣有別。”路修遠答。

“好個君臣有別!”貴妃冷哼一聲,“我處處為路家殚精竭慮,就換來你這般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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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不敢。”

“哥哥……你數年不在榮安城,也不曾來看過我,我……我心裏當真難受。”貴妃委屈至極,便又哭了起來。

路修遠幽幽嘆了一口氣,“宛然,這些年辛苦你了。”

“下官奉命傳旨,宴席已備妥,半個時辰後開始,請娘娘移駕鸾陽殿。”清麗的女聲如墜入清泉的石子,擾亂了片刻的安寧。

路修遠回頭去瞧,卻見那是個樣貌極美的女子,她的脊背挺得筆直,赤色的官袍在冬日的一片蕭條中明媚非凡。那女子見到路修遠,不卑不亢道:“東閣侍讀鳳飛卿,見過平北将軍。”

“你怎知是我?”路修遠挑眉。

“人言平北将軍威武而無傲氣,英俊而不輕狂,得見将軍實乃下臣之幸。”鳳飛卿淺笑。

“鳳大人過獎。”路修遠抱拳還禮。

鳳飛卿忽然收斂了笑容,目光落在平北将軍身後的路貴妃身上。雖然天色漸暗,她依稀可見,路貴妃的面色極為難看,好看的貝齒狠狠咬着嘴唇,一雙眼狠狠盯着自己。

鳳飛卿自幼流落家破人亡,流落過市井,也誤入過煙花之地,可謂嘗盡世間冷暖,待人接物自是謹慎敏感。此時此刻,貴妃娘娘的反應,難道僅僅是因為自己對平北将軍的一句恭維,便對自己心存怨恨?

作者有話要說:

☆、落水

鳳飛卿雖然不知貴妃娘娘與平北将軍之間發生了什麽,可心中隐隐的不安教她慌亂不已。距開宴還有半個時辰,她快步來到鸾陽殿,上首的宴桌已經一字排開,皇帝、太後極貴妃三人坐于上首。殿中的宴桌則分列左右兩側,乃是文武百官的用餐之所。随百官入宮的女眷,則安排在隔壁的偏殿。

禦茶房已經備好點心,宮人們魚貫而入,忙碌而又整齊地端上食盤。鳳飛卿移步出殿,殿外有一泓清泉,聲響嘀嗒如落雨。她走近泉邊,倚着欄杆,才覺心中不那樣郁結。

腦海中浮現出貴妃娘娘駭人的眼神,教她不由聯想到自己在雲朝城做歌妓的日子。彼時有城中商賈迷戀她的琴音歌聲,每日流連青樓不返。那商人說要帶她遠離是非之地,她雖知他不是可期的良人,然而不論如何,她也想離開雲朝城。

就在她下定決心要離開之時,商人的妻子讨上門來,惡狠狠地扯着她的頭發,對着她拳打腳踢,“勾搭男人的臭□□,看我不打死你!”

鳳飛卿一輩子也忘不了她惡毒的眼神。那淩厲的目光,仿佛要将她千刀萬剮。

那日的商賈之妻,與今日的貴妃娘娘何其相似!鳳飛卿心中凜然,不想自己的無心之失竟帶來了如此禍端,難道連榮安城都呆不下去了麽?

忽然有一雙強有力的手穩穩落在鳳飛卿的身後,她大驚,一個趔趄就要落入水中,驚慌之際,一雙纖纖素手死死抓住身前的欄杆,身子卻已懸空出去。

“何人行兇!”不遠處是女子的喊叫聲。鳳飛卿卻已無力自衛,“嘩”地一聲落入水中。

竟然這麽快,就有人要殺她!自幼居于雲朝山城的鳳飛卿,哪裏會游泳?她在水中撲騰了幾下,身子便沉沉地落了下去。

“有人落水,快來相救!”說罷,便有個女子撲通一聲跳入水中。寒冬一月,清泉凜冽刺骨,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趕來赴宴的元小令。她抱着貪玩的心思早早入宮,誰料竟然撞見有人在宮中行兇!

元小令最擅凫水,拖着昏死過去的鳳飛卿游到岸邊,正思索如何上岸,便看到一只白淨的手,帶着邀請的意味向她伸來。她擡頭,見墨眉星目,黑衣白面。月重影笑了,露出兩行好看的牙齒,“再次見面,卻是此時此處?”

他力道極大,以一人之力将二人帶上岸來。元小令累得氣喘噓噓,救人之際根本沒有時間去看那人一眼,轉眼望向身側之人,才知道是鳳飛卿。

“鳳姐姐?是你呀!”元小令喚了一聲,卻不見她回話。這便跪在鳳飛卿身側,伸出雙手按壓她的胸口。

元小令上岸之時已經渾身濕透,濕發緊緊貼在臉上,更顯容顏嬌小。嬌小的臉頰凍得通紅,發紫的嘴唇幾近哆嗦。月重影低嘆一聲,脫下外袍罩在她身上,“我已叫人去請東閣大學士了。”

“找林書落做什麽?”元小令頭也不擡地問。

“此次宮宴是我負責。”林書落不知何時已至近前,蹲下身子,輕輕握住元小令的手,“這樣天寒地凍,為何自己下水?”

慌亂之中,誰還考慮那麽多?元小令不理她,繼續按壓鳳飛卿,直至她悠悠轉醒。她茫然睜開眼,一下子起不了身,對着元小令微微點頭,以示感激,而後努力地張口,“給公子……添麻煩了。”

林書落的桃花眸一挑,笑道:“不說這些。”俯身抱起渾身濕透的鳳飛卿,快步送往太醫院。

月重影将元小令攬在懷裏,“你也同去。”

周遭圍觀的宮女們,自覺地讓開一條路,各個臉蛋紅得像蘋果一般, “翎羽公子真的好溫柔啊!”

“翎羽公子真的好英俊!”

“那個黑衣公子又是誰,器宇軒昂,身手不凡!”

“他居然敢抱元小姐,是要被元小姐剁手的!”

想到又一位英姿不凡的公子要被丞相千金染指,衆宮娥不由沉默下來。

元小令換了幹淨衣裳,擦幹了頭發,便如往常一般行動自如。鳳飛卿的狀況卻不那麽樂觀,休息了許久,仍然不時咳嗽幾聲,氣若游絲。

“你好好休息,不必出席今夜的宮宴。”林書落輕揮玉扇,壓住了錦被的一角。

“不行,下官職責所在。”鳳飛卿搶道。

一時間四目相望,誰都不肯松口。林書落忽然笑出聲,“真是固執。”

空氣瞬時凝結,鳳飛卿蒼白的臉蛋漸漸有了血色,恰如她冰冷的心,慢慢變得灼熱。

元小令不知何時湊上前去,“你沒有沒有看清那人的長相?”

鳳飛卿搖搖頭,蹙眉思索半晌,卻又點點頭,“生死一線之間,我回頭看過……他,是個并不高大的男子,鼻端有一顆痣。”

言畢,元小令沉默的表情忽然崩塌,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動,“方才我……我以為自己看錯了……”

衆人不知她何以慌亂至此,便見她手忙腳亂地找出紙筆,臨案畫了起來。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子,長相普通,眼神木讷,偏偏鼻端之上有一顆黑痣,尤為起眼。

月重影與林書落同時擡眼去瞧,卻雙雙驚呼出聲,“是他!”

林書落的腦海中驚現建熙城外的那一次追殺,月重影則想到了淮水縣殺害少女的無名大師。

“他不是已經死在淮水縣了麽?”月重影不可置信道。

元小令又将畫像呈給鳳飛卿,她只看了一眼,美目驟然圓睜,震驚地說不出話來,“是……是……他。”

林書落将畫像收進懷裏,“若是陛下追究起今日之事,我難逃其咎。時間不早了,你們先去鸾陽殿,此事我會徹查到底。”

“好。”出門前,元小令牽了牽月重影的衣袖,“我們走。”

她的動作在林書落看來,是那樣刺目。不知為何,他忽覺氣不打一出來,毫不顧忌翎羽公子的優雅之姿,重重坐在案前,猛地飲了一杯茶。

鳳飛卿看在眼裏,心疼道:“公子這又是何苦?”她掙紮着坐起身,“既然元小姐已經離開,還有一事,想請公子定奪。”

見林書落不答話,她輕聲道:“方才前我奉旨去貴妃娘娘宮中,恰好平北将軍也在。”

林書落豁然起身,在她身側坐下,看着她蒼白的側臉,淩亂的烏發,不由伸手替她打理,他的聲音溫柔如三春暖陽,将她陰霾的情緒一掃而空,“你慢慢說與我聽。”

鳳飛卿的面上忽然緋紅,心頭沒有來的緊張,竟然比方才落水還教她心悸。

“建熙城外追殺我與林書落、淮水縣追殺瀾華、今日推風姐姐下水的,也許是同一人。”元小令喃喃道:“可這三者又有什麽必然聯系?”

月重影不答話,卻伸手攬過她的肩,“所以從今往後,你不可離開我身邊十步遠。”

“十步?”元小令不滿,“吃飯睡覺洗澡茅房你也要跟着?”

月重影強忍着不笑,“又不是沒有同榻而眠過。”

彼時在常勝軍中,二人确實睡在一張榻上。元小令不由得意道:“你是從那時中意我的麽?”

談笑間便于貴妃娘娘打了個照面,元小令慌忙拉着月重影行禮。

貴妃以袖袍掩唇低笑,“哥哥你看,元小姐與你這位參軍倒是聊得來。”眼睛移至月重影攬在那纖腰上的右手,不由笑意更深。

路修遠跟在貴妃身後,也不答話,而是對着迎面而來的兩人道:“該進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公主

四下落座,鐘鼓齊鳴,叮叮當當的禮樂聲自大殿傳來。新年剛過,西北便傳來了大勝的消息,可謂國之大吉,皇帝與百官滿面喜氣。貴妃路氏雍容華貴,縱是身懷六甲,舉手投足搖曳生姿,風采無限。

元小令作為女眷,只得在偏殿赴宴。她不時透過隐隐的紗帳向殿上偷眼望去,但見平北将軍路修遠,雖是素衣布袍,英姿卻不減當初。他跪拜禦前,北征東陵的壯舉在他口中緩緩道來,像是講述一件平常之事。他的一張臉沒有表情,并未因加官進爵露出半點喜色。

建熙太守之子月重影,于此次西北之役中屢建奇功,倉平帝甚為欣喜,“汝父裘陵,任建熙太守數年,保得一方平安。不想他文職出身,竟有個如此英勇的兒子!”

月重影跪拜謝恩,将東陵請降書徐徐奉上。倉平帝降書緩緩打開,路貴妃恰好側身去瞧。東陵王深知倉平大國泱泱,此戰不過是蚍蜉撼大樹,甘願稱臣。與此同時,王請倉平帝禦賜婚姻,望倉平公主将禮儀教化帶入東陵。

倉平帝看罷,笑道:“東陵王請求與我朝和親,衆卿以為如何?”

元中越老眼昏花,本來在下座打瞌睡,聽到“和親”二字身子一震,不由擡頭望向禦座之人。倉平帝似乎也在看他,帝身旁的貴妃眉目含笑,盈盈道:“恐怕東陵王不知道,我國并沒有公主。”

倉平帝點頭,“皇室血脈衰微,恐怕只得擇宗姬前往了。”

倉平國除了皇帝,沒有親王,又何來宗姬。既無宗姬,恐怕要從重臣未嫁的女兒中選擇。征遠侯路家而今只有平北将軍一個男丁,東閣大學士家唯一的女兒林書韻為國捐軀,若說女兒,丞相元中越倒有一個。

“臣聞元丞相之女,已過了及笄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豔無雙。”不知是那個不知好歹地悠悠道。

亭亭玉立,美豔無雙,元小令自嘲般地笑笑,此時她在偏殿,什麽也說不了,什麽也做不了,急的似熱鍋上的螞蟻。

忽然有一人跪在殿上,聲音朗朗而來,“陛下,下臣與元家小姐,已于去年定親……”

衆人的目光皆被他吸引了去,這可不正是建熙太守家的公子麽?原來裘、元兩家,早已經是兒女親家。雖說此時尚無婚姻之實,可陛下又怎會做這棒打鴛鴦之事?

鳳飛卿忽然聽得“噗”地一聲,便瞧見身側的翎羽公子右手緊握酒杯,指節泛白,修長的指縫中滲出血跡來。

她美眸輕垂,“公子又是何必。”

林書落面色肅穆,一雙眼緊緊盯着跪在地上的月重影。

“公子、丞相大人、元小姐皆救我于水火,我還未來得及答謝。”鳳飛卿微微起身,整理着身上的官袍。

林書落回頭看她,方才落水後,鳳飛卿蒼白的面色還未平複,虛弱的身體還有些站立不穩。他蹙眉呵斥,“不要魯莽。”

鳳飛卿似是未聽見林書落的阻攔,對他微微颔首,算是行禮,而後高聲道:“下臣聽聞惠帝年間,曾有女史簡氏擢升公主,嫁入東陵。此後數十年,國泰民安。”

說罷,鳳飛卿輕輕走至大殿中央,伏在地上,“下臣願意效仿簡氏,佑我邊境平安。”

言畢,大殿鴉雀無聲,衆人神情各異。元中越似是被她的舉動所震撼,唇須微動;林書落輕嘆一口氣,別過臉去;路修遠驚訝于鳳飛卿的膽識,面露賞識之色;月重影與她只有一面之緣,頗有些好奇;路貴妃先是驚訝,而後露出個美豔無雙的笑容。

鳳飛卿,不論樣貌學識,皆為倉平女子的典範,若是讓她去那蠻荒之地,實在有些于心不忍。而單是這一份膽識氣度,卻教倉平帝也不由拍掌道:“好!愛卿請起。”

鳳飛卿,賜姓南榮,封號安平,意為人民安平樂土。賞賜珠寶、金玉不計其數,暫居宮中,賜下婢百人,封地明安。安平公主當即叩首謝恩,“啓禀陛下,下臣有一事相求。”

倉平帝好奇道:“說來聽聽。”

“封地明安,是否可易為雲朝?下臣本是雲朝人。”安平公主再次叩拜。

明安城比雲朝城富裕百倍,衆臣不知安平公主此舉何意,只怕是思鄉心切。可她即将遠嫁東陵,封地遲早要收回朝廷,這個請求卻又像是多此一舉。

倉平帝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可捉摸的神色,随即點頭,“準。”

宮樂緩緩湊響,倉平帝親自将伏在地上的安平公主扶起,而後引她在太後身側落座。太後自從入席以來沒有說過一句話,可一雙清明的眼卻未放過大殿之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包括坐在她右邊,神情得意的貴妃路氏。

太後輕輕握住安平公主的手, “你的性子,倒是像先尚書池墨。”

安平公主曾在尚古書院之時,聽說過尚書池墨,她才華橫溢,美貌多姿,先皇在時,她任太子太傅,教授太子帝王之道。時宮中傳言太子欲立池墨為妃,而後先皇駕崩,太子登基,她卻躬身隐退,甘願跟随丞相元中越,無名無分。

但是池墨那份可進可退,榮辱不驚的氣度,安平公主自诩遠遠不及,“太後謬贊,下臣不能望池尚書之項背。”

太後語氣和藹,“既封公主,便是哀家之女,還要自稱下臣麽?”

安平公主低頭,“安平知錯。”

既有學識膽色,又會察言觀色,性子又十分機警敏銳。太後對這個女兒,非常滿意,繼而側臉對倉平帝道:“如今貴妃有孕,後宮空虛,皇帝也該廣選妃嫔,哀家也想早日子孫滿堂。”

一言激起千層浪,貴妃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輕顫,“母後言之有理,陛下以國事為重,遲遲不肯選妃。而今天下已定,乃是充盈後宮之時。”

過去的幾年,每每太後提及此事,皇帝總以公務繁忙,國家動蕩為由拒絕,此時已沒有了推脫的理由。貴妃雖是一口一個勸谏,卻想從皇帝口中聽到拒絕的言語。

“既如此,孩兒從命。”倉平帝颔首道。

貴妃的臉上,精美的妝容瞬間坍塌,連她自己都不曾知道,她露出了何其失落的表情。安平公主心中疑惑,不論是平北将軍還是皇帝陛下,貴妃對他們身邊的女人都是如此飽含敵意的麽?那麽她這一步險種求生,請命西去的舉措到底是對是錯?都說東陵王赤發赤須,長相醜惡,性格殘暴,這一去,到底是對是錯?

安平公主的一雙眼四下尋找,終于透過層層疊疊的袅娜舞姬,望向了獨自飲酒的林書落。林書頌正陪在兄長身側,任他木讷的性子,也看得出來鳳飛卿對哥哥關懷備至,本以為她就是他的嫂嫂的,誰知一道皇令,換來如此結果。

林書落無意識擡頭,恰好對上安平公主探究的目光。他的目光中有擔憂,有關懷,唯獨沒有一絲眷戀。罷了,罷了,她設計與他相識,因他離開雲朝,因他留在宮中,如今要離開,卻也是因為不願在與他相見。

作者有話要說:

☆、池墨

次日,太後移駕至東厄山為國祈福,臨行前留了一道懿旨,宣池墨進宮,教授安平公主宮規禮儀。

元小令與池墨同行,遠遠便瞧見了戎裝而行的林書頌。

“你長高啦!”元小令比了比自己和林書頌,圓圓的臉蛋露出好看的笑容,“林副将別來無恙?”

數月來,林書落的變化極大。從前,世人皆知翎羽公子林書落的名諱,提起林書頌,只道他是翎羽公子的弟弟。林書頌文不及兄長,武不及長姐,久而久之,便生出了自怨自艾的情緒,既不讀書也不上進,索性就放任這樣安老至死。可是自長姐出事之後,他不願再做一只好吃懶做等死的蛀蟲。不論是參軍還是武舉,他都想憑借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的生活!

林書頌瞧着元小令越來越近的面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從前我看不慣你,做出些……不好的事情,你也不要往心裏去。”

元小令笑逐顏開,“哪些不好的事情?”

“譬如……伏龍谷擒賊那次,掩了你的記號。”林書頌皺着眉,英俊的面容滿是懊惱。

“哈!原來是你!”元小令揮動拳頭,打在他的铠甲上,猶如以卵擊石。

覺察到自己的不明智,元小令揉着手背哈哈大笑起來。林書頌被她的情緒感染,也不由笑出了聲。

“總之,從前我不知你是個女人,多有冒犯。”林書頌抱拳,“從今往後,我雖知是個女人,也會把你當做兄弟。”

元小令勾起小指,眉眼彎彎,眸子裏閃現着熠熠華彩,“一言為定!”

林書頌被她的樣子逗笑,“一言為定。”

“傷風敗俗!”訓斥的女聲帶着些許憤怒。

元小令擡頭一瞧,連忙拉着林書頌跪下,“見過陛下、貴妃娘娘,臣女魯莽,請陛下責罰。”

自貴妃有孕以來,脾氣愈發古怪,倉平帝看在眼裏,也不在意,“不過是兩個小輩而已,何以動怒至此,傷了腹中的孩子如何是好?”

貴妃花容失色,“臣妾愚鈍。”

倉平帝擺擺手,“你二人起身罷。”

元小令與林書頌面面相觑,不由松了一口氣。

“宛然身懷六甲,不宜在此處多留,林統領護送貴妃回宮罷。”倉平帝道。

林書頌領命上前,貴妃卻心有不甘地瞪了元小令一眼。元小令吐了吐舌頭,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元小令的表情被倉平帝瞧在眼裏,嗤笑道:“你這丫頭,陪我去安寧殿走走。”

元小令笑嘻嘻道:“皇帝哥哥,當日你在漭河之上着實威風,可謂光芒萬丈!”

“滿嘴胡話。”倉平帝冷哼一聲,面上的表情卻越發愉悅。想起自己還是太子之時,先皇挑選了三位公子小姐進宮伴讀,分別是征遠侯家的嫡子路修竹,太尉之子林書落,以及丞相之女元小令。彼時太子年紀尚幼,與他們走得頗近,引來朝堂的血雨腥風,從那之後,他便漸漸疏遠的幾位伴讀,午夜夢回之間,總覺周圍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實乃高處不勝寒。

修竹體弱多病,未及成年便客死他鄉。書落一直升官至大學士,忙于政務。唯獨小令還似年少之時,偶爾進宮陪陪太後。堂堂一國皇帝,也只有在見到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才會露出疲憊之色,像所有年輕人一樣,有了喜怒哀樂的情緒。

“你一路北上,入過天牢,炸過水壩,當過細作,進過皇宮,說些趣聞來聽聽。”倉平帝道。

原來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出皇帝的眼睛!元小令不由好奇道:“這些事情,皇帝哥哥是如何知曉的?”

倉平帝揉了揉太陽穴,“我是明君”。

他露出和煦的笑容,所謂帝王之相,須威儀莊重,不茍言笑,久而久之,他以為自己從來都不會笑。

“那……我曾被人追殺,昨夜,安平公主落水,你都知道麽?”元小令急切道。

他看着她的眸子,元小令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急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倉平帝聲音低沉道:“我是個明君。”

元小令“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明君,你是來找我敘舊,還是拿我做擋箭牌,來看墨姨娘的。”

“有何不同?”倉平帝冷哼一聲,眯着眸子瞧她,“愈發不規矩了。”說罷伸手在她額上彈了一記。

“啊!”元小令吃痛,捂着額頭皺了臉,“皇帝哥哥你耍詐!”

女子的驚叫聲和男子的笑聲?安平公主被殿外的聲音所吸引,不由側臉去看。卻見花園之中,元小令手持一支梅花,對着當今聖上一陣窮追猛打!這還得了!安平公主望向池墨,卻見她優雅的面容上浮起桃花一般的淺笑,清靈的美目望向殿外那個明黃的身影,竟是沒由來的溫柔。

安平公主道:“大人,官制與典禮的書籍忘在了上古書院,待本宮取回,再繼續授課可好?”

池墨點點頭,“公主喚我池墨便是。”

言談間倉平帝已步入大殿,安平公主與池墨連忙行禮。皇帝擡手示意二人免禮,眸子卻是望向安平公主,“安平學得怎樣了?”

“官制與典禮還有些不清楚的地方,安平這便去取書籍查閱。”安平公主彎腰施禮。

元小令笑嘻嘻道:“我陪公主同去。”

二人一前一後出殿,如同腳下生風般,瞬間消失在高牆深院之中。

倉平帝嘆了一口氣,“又是半年不見。”

池墨垂眸,“陛下英姿不減。”

“元中越待你如何?”明黃的袍亮得刺眼。

池墨低頭不看他,“恩愛如初。”

“他竟敢?!”倉平帝猛拍桌子。

池墨還欲辯駁。

“池墨!”倉平帝懊惱地扶住她的肩膀,“你還要自欺欺人到幾時?”

池墨擡眼看他,劍眉如畫,墨眸如星,豐神俊逸,俊美無雙,這便是當今倉平帝南榮靖,他不過只是個二十幾歲的男子,可她卻曾為帝師。“

“請陛下放手,被宮人看見,又要傳出風言風語了。”

“我不放。”倉平帝用力将她揉進懷裏,“任憑誰看到,朕是一國之君,想怎樣便怎樣。”(任性……)

“我曾是先朝尚書,陛下的少師,此舉不合法度,有損陛下英明。”池墨低首呓語。

“除了國之興衰、帝王命脈,你腦子裏還有別的麽?”倉平帝笑道。

“陛下假借太後之名召我入宮,此舉不妥。”池墨低低道。

“又是勸谏?”倉平帝懊惱地将她抱得更緊,“你能對我說些別的麽?”

“好痛。陛下……請松手。”池墨羞赧不已。

“好。”倉平帝竟然孩子一般地笑出聲,“除非你說你想我。”

午後,溫熱的陽光灑滿了整個安寧殿,陛下近身的嚴公公守在殿外,宮人們不敢近前,只瞧見陛下坐在案前,似是在批閱奏章。先朝尚書大人立在他身側,一手輕輕卷起袖袍,一手緩緩研磨。

丫鬟們讀書不多,只曉得紅袖添香夜讀書,此景此景,竟是不能用言語形容,唯有當做典藏的畫卷來欣賞。

池墨頻頻望向窗外,心生不安,“公主至今未歸,恐怕耽誤了下午的課。”

倉平帝被她的木讷逗笑,“虧你飽讀詩書,腦子卻這樣不好使。”

池墨大窘,竟是羞得面紅耳赤。倉平帝瞧着她,尤記得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彼時他不過十四五歲,不滿地坐在案前,“今日又是哪位太傅的課?”

“禀陛下,是下臣池墨。”

南榮靖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紅袍少女,面容清俊,身段婀娜,未施粉黛,未帶朱釵,可那容貌景致,怎就這般勾人心魂。他癡癡道:“你是父皇為我找來的良娣嗎?”

池墨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女子,入仕三年,并未見過如此輕薄的男子,一時不知如何應答,低着頭羞紅了一張臉。

這一日直至太陽落山,池墨也沒有等到安平公主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南榮靖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紅袍少女,面容清俊,身段婀娜,未施粉黛,未帶朱釵,可那容貌景致,怎就這般勾人心魂。他癡癡道:“你是猴子派來的逗比麽?”

☆、花朝

二月初,花朝至。

今日本是踏春賞花折枝的好日子,可百姓們卻被遠道來客所吸引。除了平北将軍還朝,從未有過如此盛景。

一隊異族男子騎馬而來,不過是二月天氣,他們衣着單衣薄紗,甚至有些人短衫半袖,露出麥色的臂膀。東陵男子各個高大威猛,倉平百姓見之無不驚駭,交頭接耳道,難怪與東陵這一仗打了許多年!

前方隊伍過後,只見一群卷發碧眼的少女簇擁着一頂巨大的轎子。此轎由十六名東陵男子擡起,轎子寬闊似普通人家的寝室,外覆以赤色綢緞,系着幾十個鈴铛。轎夫每走一步,鈴铛聲聲作響,彩綢随風擺動。衆人伸長了脖子,從飄拂搖擺的縫隙裏看到一個倚在轎中的身影,那人面目難辨,唯有一頭齊腰的紅發奪人眼球。

“騎兵隊為首的,是東陵王的心腹重臣黎翰,此人忠心不二,武藝過人。”元小令斜倚在芙榮樓雅閣的窗棂上,以手指向街市中央。

“轎子裏紅發的便是東陵佑,當今的東陵王。”元小令歪着腦袋,“此人……男女通吃,養了許多毒蛇。”

安平公主聽到此處,已有些不安,“他……很難相處麽?”

“嗯。”每次她遇到他,都險些命喪黃泉,“東陵佑英勇暴虐,卻十分疼愛妹妹瀾華。”

“瀾華。”安平公主在心裏默念這個名字,直至隊伍走遠。

“今夜宮宴,公主還要盛裝出席,我們回去罷。”元小令牽着安平公主的手,一路向樓下而去,卻在走到門口是腳步一滞,轉念道:“公主請先回宮,我還有些緊急事要辦。”

安平公主點頭,美目噙笑,“好,小令也早些回來陪我”

“嗯。”元小令應了一聲,飛快地跑出了芙榮樓。她的心咚咚直跳,生怕被安平公主看出端倪。方才下樓那一瞬,她看到一個人恰好從門口走過。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面容普通,眼神木讷,唯有鼻端的一顆黑痣引人注目。是他,正是他!

月重影正在平北将軍府上喂雕,便見神君昂首凝神,将口中的肉吐了,圓睜着一雙黑黢黢的眼睛發呆。須臾,神君高鳴一聲,揮翅騰飛。

“神君怎會突然飛走?”路修遠笑道。

“恐怕小令有難。”月重影的神情瞬息萬變,他雙足點地,輕盈地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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