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章節
卻非是女施主,皆非女施主啊!”言罷,道知将一指在鏡面輕點,驀的有沛然金光,漫鋪開來。不同于之前梅影施展的鬼氣,那股純然正陽之力,頃刻将整面銅鏡映照通透,皎如圓月。而明光開處,仍見紅花綠柳,堤上人事。折了杏花,結了姻緣……
那一切似與方才所見并無不同,又好似有着極細微處的差異。幾人睜大了眼看下去,一幕幕揭過眼前,直到錦繡衣裙,再次壓入箱底塵封,鏡中只餘一片黑暗。
那黑暗卻非是結束,片刻的沉寂後,點點極為細碎的光芒,在緊鎖的衣箱中散逸開來。在幾人的訝聲中,光點離合,幽幽閃爍,直到最終落定,竟是一枝杏花,繡在水紅羅帕之上。
杏花光暈迷離,宛如活物,登時叫幾人憶起,鏡中女子昔年得夫婿折花相贈,這看朱成素的婀娜,便做了半生的心頭好,最是流連。此刻帕上花朵幾番爍動後,飄飄然離合而出,直上室外枝頭。房中漏夜正長,素缟女子殘妝和淚不覺睡去,聽不得窗外雨聲漸急。
雨聲中,本已紅香零落大半的杏樹上,灼灼竟有大片粉紅次第而開,如纖細的朱紅火焰,蔓延至頂。而到了極盛極旺之刻,卻驟然褪盡了顏色,蒼白凋零,紛落如雨。落花聲中,隐約聽得一聲女子嘆息:“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舒廣袖整個人都呆住了,滿口喃喃,盡是最末那十個字。翻來覆去不知多少遍,又擡眼看向道知,眸中盡是惶惶顏色。嘴唇連連顫動,只是問不出話來。
道知仍是神态平和,銅鏡光芒已斂,他便将其放下了,轉而從懷中取出一只破舊的布包。一層層打開,露出的一抹水紅雖說經年蔽舊,褪了幾許顏色,但到底那一片顏色,落在眼中,仍是觸目。
他托着帕子,悠悠道:“貧僧此來長安,便是為尋這一件舊物。累世執着,皆因此起,正該亦因此消。女施主,如今你可悟了麽?”他說罷,雙指一碾,一股明黃火焰突的自那塊褪了些許顏色的布帛上竄起。火勢起得甚快,眨眼将紅帕盡數吞沒。風催火勢,也翻動那細薄的羅紗質地,繡帕一角的折枝杏花一晃露出幾人眼前,再一晃,便成了紅黃色的火焰,吞噬幹淨。
舒廣袖在旁連出聲阻止也來不及,眼睜睜看着羅帕片刻成灰,在無根火焰熄滅後,水紅早已成了片片撮撮的黑跡。亂葬崗中風大,一眨眼就吹得散了,什麽也沒留下。她茫然瞪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的一眨睫毛,又潸然淚下。
李雲茅忙道:“舒姑娘,這故物焚去了也好,正是切除了你那病竈,該是喜事,莫要傷心。”
舒廣袖卻連連搖頭,她哭得哽咽,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梅影有心上前安撫,但到底心底畏懼着道知,躊躇不敢邁步。唯獨道知卻與幾人不同,欣喜合什道:“恭喜女施主,終是看破此障。此劫已過,日後但憑心走去,再無挂礙了!”他說着話,彎腰取了錫杖在手,長誦一聲佛號,竟是轉頭就走。
李雲茅忙趕上兩步,揚聲道:“大師,那寶鏡……”
道知朗聲笑道:“此非是鏡,乃是因緣。因緣已破,談何存焉!”更大步走去。夜色蒼茫,片刻已吞沒了他的身影,只能聽到錫杖頭上細微的金擊之聲,猶被朔風吹送。一同送至的,還有隐約吟哦:“浩浩長安車馬塵,狂風吹送每年春。門前本是虛空界,何事栽花誤世人……”
李雲茅和梅影面面相觑,那一邊道知已經走得全無了蹤影,只得回頭來看舒廣袖。舒廣袖哭得站不穩當,又無處借力,幹脆蹲下了身,抱着雙臂,埋頭在臂彎中抽泣。李雲茅見她好半晌不肯擡頭,只得紮着兩手,沖着梅影呶了呶嘴。梅影會意,上前陪着攬裙蹲下,一手輕撫舒廣袖後背,一邊柔聲細語撿着些寬心熨腸的話兒來說。只是她說了半晌,仍不見舒廣袖擡頭,也頗無奈,邊站起身邊向李雲茅苦笑一聲:“兒怕是不成,要不然還是道長您來試試……”
話說一半,忽的覺得裙邊一緊。一低頭,就見舒廣袖仍是那個抱膝埋頭的姿勢,卻分出一只手來,撈住了梅影一幅裙角,扯了又扯。
梅影意外的眨眨眼,複蹲下身,這一次幹脆湊得更近些,柔聲道:“舒姑娘,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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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廣袖動了動腦袋,卻仍沒擡頭,梅影不得不湊得更近些,這般細微的距離,連李雲茅的耳力也聽不清她們到底說了什麽,就見梅影先是一怔,忽的“噗嗤”一聲,忍也忍不住的笑了出來。然後一邊笑着,一邊起身過來,袅袅娜娜福了一福:“需麻煩道長一事。”
李雲茅忙道:“但說無妨。”
“請道長……”梅影目光巡梭四周,很快敲定了一處,擡手一指,“請道長移步到那邊的老樹後稍候片刻,可好?”
“這倒是沒什麽問題。”李雲茅瞧了瞧那樹,距這邊足有三四十步,只是也算不上太遠,若有萬一,憑自己的身手不過是眨眼可到的距離。再看梅影顯然沒有繼續給個解釋的意思,只好施施然擡腳,溜達了過去。轉到樹後,索性懶洋洋将後背靠在了樹幹上,還頗不顧及的形象的抻了個懶腰舒活筋骨。
那邊梅影瞧着李雲茅當真被老樹遮嚴實了,嫣然一笑,手腕一翻虛空抓落,面前空氣頓時如水波漾開圈圈漣漪。她一雙素手纖纖,伸了進去,微微一頓,再抽出後,赫然端了一只小巧妝匣,其上還有兩條柔軟面巾,一并折好了放着。
她便捧了這些物件,走去擱在一塊石頭上,又推了推舒廣袖的肩頭,輕聲笑道:“李道長已避開了,起來擦擦臉。兒這裏正有兩件新制的胭脂,氣色與你極配的。”
晨鼓響起的時候,長安城內猶是一片黑暗,長夜未褪,寒風仍嘯。除了不得不早起外出的人,各條街道上還大多安安靜靜,只能見到星點的燈籠光亮遠遠一晃而過。
問岐堂中卻是燈火通明,謝碧潭自打交了四更後便再睡不着,翻來覆去一回,到底披衣起身,往着前面藥堂中,點起燈坐在案邊看書。只是說是看書,每隔片刻就要忍不住的往窗外看看天色,甚至風吹樹木,夜貓潛行,但凡稍有動靜,都叫他免不得的繃直了身子張望一回,然後再頗失望的嘆口氣又坐回去。
這般折騰了半個更次,忽然有門聲響起。只可惜響的不是大門,而是連通後院的小門。門扉一動,高雲篆也不梳頭簪冠,哈欠連天的裹着外衣晃進來,先一屁股坐下,雙眼直愣愣半晌,才好似回過了勁,一邊打哈欠一邊道:“碧潭啊,這離天亮開城門還早着呢,你守在這裏有什麽意思。快回去睡覺,睡覺,省得雲茅回來了,還要編排某沒照看好你!”
謝碧潭嘆了口氣,沒有起身的意思,只從一旁小炭爐上到了杯熱水遞給高雲篆:“某睡不着……左右離五更也沒多久了,還是再等等吧。”
高雲篆簡直無可奈何,雙手捂了水杯直搖頭:“李師弟的本事,就算那亂葬崗是個鬼窩子,他也能全身而退。何況他只是去尋些蛛絲馬跡,又不是要相殺。再說,即便退一步,他當真遇到了是敵非友的鞠慈,那不是還有杜師兄在嘛,總不能叫他吃了虧去。等到天亮了,城門開了,他自然就回來了,就算人不來,口信也是會有的。你坐在這,又幫不上忙,無非熬了自個,又是何必!”
謝碧潭偏頭想了想,那神态倒似将高雲篆的話聽進去了幾分。高雲篆舒了口氣,正想着可以繼續回去睡到天亮,不料他卻忽然起身,從一旁櫃子裏搬出一張矮足方幾來:“長夜無賴,确是難熬。高道長,既然你起都起來了,不妨與某手談兩盤消遣,一同打發時間如何?”
那矮幾擺開,上面兩角各置陶罐,正是一副棋盤。
李雲茅踩着天邊泛起的魚肚白從坊外回來時,才一推門,就見高雲篆半死不活模樣的癱趴在棋盤上,頭都不想擡了,只動嘴:“師弟啊,你可算回來了,你家這個……咳……碧潭好毒的手,将為兄殺得遍體鱗傷,慘不忍睹!”
李雲茅從從容容的進屋,嗤笑一聲:“跟萬花谷的人下棋?你以為你是清虛師叔門下麽?別給純陽丢人了,快起來,把頭發梳了,某有要緊事要囑咐你。”
高雲篆仍是裝死不肯動:“你說你的,跟某梳頭洗臉有什麽幹系。快點說完了,某還要趁着天早,回去睡個回籠覺呢!”
李雲茅“嘿嘿”一笑:“睡覺這般緊要?”
“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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