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章節
是從西廂傳來。三人六眼扭頭,就見那門被猛的一把扯開了,門裏站了個一臉惶惶恐恐、又驚驚喜喜的黑衣青年,雙眼在院中一掃,看到了李雲茅,便黏上了一般撕都撕不開了。好半晌,才吸了吸鼻子開口:“雲茅!”
楊懷月和楊思飛恍然,李雲茅笑眯眯的舍了主人家走過去,握住了他緊摳着門框的手指,掰開了在手心握了握:“某來接你回去了。碧潭,你可是叫貧道好找!”
見到了要見之人,主客皆是心如明鏡一般,便索性改到了西廂中待客。謝碧潭甫醒來沒多久,還有些神思恍惚、驚魂未定的樣子。好容易見到了最可信任托付之人,整個人都緊貼在了李雲茅身邊,也顧不得讓楊氏兄弟看了笑話,抓緊了他的一只手不肯放。
李雲茅自是由着他,便這般姿勢有些暧昧的與主人家交談。好在那兄弟兩個頗似不以為意,略坐了坐,楊思飛推說身上乏懶告辭去了,只留下楊懷月待客,倒是個言笑晏晏,談吐機敏的。将昨日如何在山穴中遇見謝碧潭,又如何波折,将他帶回長安之事簡敘了一遍。然而謝碧潭卻渾不記得那些,在似真似幻中所聞所見更不便對外人言說,就只道自己一直昏迷,甫一醒來,已在這全然陌生的湯池小院中。
雙方各自心領神會的摒了些不欲說之事,倒也将其他的來龍去脈梳理明了。李雲茅與謝碧潭所歷,楊懷月自覺與己無關,并不多加追問,只說尋到了人才是最好,想來謝郎這一晝夜的波折,正急需回去修養,便不多留二位了。想了想又笑道:“也不需見外的道謝什麽,幾家師門皆有交好,相逢便是緣分,能伸手助得一把,份所當為,千萬不要客氣。”
李雲茅果真就不與他客氣,賓主盡歡的告了辭,轉身眉眼含笑看着謝碧潭:“可回家去吧!”
謝碧潭乖巧點頭,忽又一窘,垂頭看了看雙腳。李雲茅一低頭,就明白了,如今謝碧潭那雙棉靴還好端端的擺在自家卧房中呢,便笑着背過了身,将麝尾先插到領後,又拿雙手在肩上拍了拍:“上來,某背你回去。”
兩人的背影穩穩當當挪出了院門,不知是背人的那個、還是被背着的那個,還有餘力又将門板推上了。“咔噠”一聲輕響,在沒多少動靜的冬季清早格外分明。
楊懷月站在正房門口,心情很好的目送貴客,臉上又帶了點若有所思,一不小心便多站了一會兒。就聽屋裏開口喚道:“逸飛,還不進屋來,站在門口吹風是幹什麽!”
他笑嘻嘻的回屋裏去,脫了鞋蹭上坐席,湊到兄長身側挨得極近,才道:“哥,你叫錯了,我如今不該是‘逸飛’,你該喚我‘懷月’才是……”
坐席前的漆幾上橫着瑤琴,楊思飛正在将手指慢慢撥弄,聞言睇了弟弟一眼,輕笑一聲:“搬弄字眼,當真調皮!”
“嗳,哥你怎樣說就怎樣是了,左右就算搬弄字眼,也非是诳語!”楊懷月仍是眉眼間濃濃笑意,又盡力的挨近些,悄悄将手臂也從後面探過去環住了腰,将下颏搭上楊思飛肩頭,喃喃道,“把詩問字為汝說,何時心與此月同?但使樽中常有酒,寒光獨照一襟中……”
楊思飛便張臂回攬住他,笑着嫌棄了一聲:“胡說八道!”
折騰了這一回,天光已漸明亮。只是到底天寒風大,偌大的幾進院落中并不聞多少人聲。
不過住在湯池小院隔壁的師徒兩個也是起的早的,香骨小小一個女娃,正在院中大樹下紮着馬步,一邊還能游刃有餘給自個打理辮子,手腳麻利的綁好了一邊又去收拾另一邊。
英淇就在不遠處,沒瞧她,背身負手仰頭,像是看着初白的天色琢磨着什麽。
Advertisement
香骨梳好了兩條辮子,看看馬步還要再紮上半個時辰,然後才有飯吃,頓時百無聊賴。才動了動脖子,腦門上便吃了一粒石子,疼得她一抽鼻子,立刻再不敢亂動。
只是又過片刻,雖說身不敢動頸不敢搖,嘴巴卻是不被管束着的。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嘿嘿笑了:“師父,你昨晚是不是出去過了?”
“嗯?”英淇扭頭瞥她一眼,“你如何知道的?”
香骨立刻大聲道:“當然是師父教的好,我的本事進步神速,自然覺到了……”
英淇這次連看都懶得看她了,直接“哼”道:“說實話,不然再加半個時辰馬步。”
“別別別……”香骨的臉頓時皺了,苦哈哈眼觀鼻鼻觀心,“是……是我昨晚餓了,半夜起來翻點心匣子,看到師父你不在屋裏……師父,偷吃點點心總不至于也要挨罰吧,我正在長個子呢,半夜裏總是覺得餓得慌!”
英淇當真也不至于因這事上罰她,“嗯”了一聲,就算揭過了。
香骨倒是從來不怕他這副冷硬的性子,盯着英淇後腦勺的頭發絲就覺出師父并沒生氣,立刻又笑嘻嘻道:“師父,你昨晚去幹什麽啦?是去打獵麽?怎麽都不叫上我?還是去找師娘……哎,師父,我什麽時候也能有個師娘啊!”
英淇對她的聒噪置若罔聞,又擡頭去思忱自己的。直到香骨自己說得沒了意思,癟着嘴巴停了下來,他才忽然轉過頭,淡淡道:“香骨,你可想去見見你阿耶?”
“阿阿阿……阿什麽?阿耶?”香骨頓時眼睛瞪成了鈴铛,要不是功夫底子打得牢固,馬步怕不也散了架。小女孩呆了半晌,才怯怯問了句:“師父,你剛剛說的是我……阿耶?”
“嗯。”英淇點頭,轉過身看着她。
香骨卻忽然臉色一變,哀哀切切開始裝哭:“師父啊,你之前指着棵枯死的樹說是我阿娘,這回……不會又找來塊大石頭說是我阿耶吧!您年年要帶我回杭州給梅樹娘磕頭已經很辛苦了,別再給自己找勞累了啊師父!”
看小姑娘唱作俱佳的開始哭天抹淚,英淇眉毛都不動一下。等到她哼哼唧唧哭到一個間隙,才又開口:“要不要去?”
“要!”香骨立刻脆生生應他。
英淇點了點頭,轉身出門去叫早飯,只扔下了一句:“還有兩刻鐘。”
香骨目送他的身影在門外消失,腿腳上仍是不敢放松,卻動了動胳膊,伸手托住下巴,像模像樣的嘆了口氣:“唉,原來師父你真的不是我阿耶啊!那些說獨身一個的男人養着個孩子的都是偷生的親骨肉的志怪小說果然是騙人的!”
晨光一點點明亮起來,長安街道上漸漸開始有了人聲。只是仍算不得多,和坊街兩旁已經忙碌起來的賣些早飯的鋪子聲響混雜在一起,倒叫清冷冷的冬日早晨覺出了些暖意。
李雲茅背了謝碧潭,也不去驚世駭俗的蹿房越脊,就那麽穩當當一步步走着。問岐堂距離此地也算不得太遠,足可在天光大亮前回去。然而謝碧潭到底覺得這樣有些丢人,懷裏抱了裹着布的赤霄紅蓮,還要把臉藏在李雲茅背上,姿勢當真別扭得緊,一會兒工夫,已經動來動去的換了兩三個位置。
忽的大腿外側微微一疼,竟是被李雲茅隔着衣裳擰了一把,哼聲道:“扭來扭去幹什麽呢?想是昨夜睡得好,才有力氣這般的不老實!”
那一小塊皮肉的位置尴尬,謝碧潭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僵住身子再不敢動。李雲茅很滿意他的乖覺,一邊繼續不緊不慢邁着步子,一邊道:“你如今也不必多想什麽,若是困着,便再睡一會兒。等下回到家,吃喝洗漱了,再慢慢說來不遲。”
他說着話忽一笑:“想來是有好些話不便在楊家兄弟跟前說出口。”
謝碧潭悶悶“嗯”了一聲,腦子裏瞬間轉過真幻之境中所見,心亂如麻,一手環着李雲茅肩頸,低聲道:“有些好些蹊跷的怪事,若讓那兩位楊公子聽了,怕不只當某在夢呓!”
李雲茅的手立刻又不老實的捏捏他,也壓低了聲音含笑道:“你說什麽呢!貧道是說……好些私房話總不能在外人面前說來……哎哎哎,輕些,你怎麽還動上嘴了,貧道一身皮糙肉厚的,你也不怕崩了牙!”
謝碧潭忿忿的将咬在嘴裏的一小塊後頸皮肉松開,“呸”了一聲,再不說話了。
李雲茅也沒再繼續逗着他玩,老老實實走路。大概是他背着人走得實在穩當,即便冒着三九寒風,謝碧潭竟也漸漸覺有困意泛了上來。李雲茅一路走,他便一路在背上腦袋一點一點的打着瞌睡。驀一下不留神叫赤霄紅蓮磕了頭,打了個激靈,像是清醒了些,又好似還困頓着,迷迷糊糊把額頭抵在李雲茅肩後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