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估計是想得太出神了,阿勝沒有意識到自己盯着任哥。

任哥叫了他幾聲他才反應過來,馬上收回了目光。

任哥表面裝作不在意,但他知道一旦阿勝露出這樣的眼神,便代表起了殺心。

在轉去廚房幫阿勝熱點粥時,他打了個電話給熊貓和蔥花,讓他們一起來家裏聚一聚。

熊貓是他另一個副手,協同阿勝管理藍蓮幫內部的事務。熊貓和阿勝很早就認識了,但不知為何兩人卻私交甚少。

早些年熊貓是個卡車司機,跑點貨,偶爾也做做小生意。他不是刺頭強的人,但歸在刺頭強管轄的地域之內,所以定期要向刺頭強交費用。

熊貓什麽都好,就是好賭。賭起來沒日沒夜,沒分沒寸,也就是因為這樣,他拖欠紅河幫的錢還不起,被揍了好幾回。

不過他皮糙肉厚,打一頓晚上又能摳出錢上賭場。

但他的賭運實在不行,不是普通的差,而是糟糕到懷疑人生。

明明跑貨時憑着別人比不上的精力,總是賺得比同事要多,但一上了賭桌,不到幾小時就能光着屁股回來。

這也是任哥不能理解的一點,明明這條路他媽的都已經堵死了,為什麽熊貓還一個勁地往上撞。

任哥和他認識,是因為熊貓又一次欠了錢。

他是在任哥的場子裏玩,所以被逮到時也是在任哥的地盤上。那天他被幾個人用鋼條打得滿嘴是血,連“大哥”都說不清楚。

任哥碰巧經過,以為是自己的小弟在幹活,但覺着做得太過火,還是決定下來遏制一下。豈料那些人認識任哥的面,一見到任哥,丢下熊貓就跑沒了影。

熊貓的手揪着任哥的褲腿,口齒不清不知道說些什麽。

任哥也無奈,随便塞了點錢在他口袋裏,讓他以後別來自己的場子玩了,讓刺頭強的人追過來,他下次也不方便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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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豈料兩個星期後熊貓突然沖到路上攔住了他的車。熊貓的臉已經洗幹淨了,但壯碩的體型特征還是讓人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的眼睛腫得像雞蛋那麽大,張開雙臂在車前不知道嚷些什麽。

任哥的人馬上下去驅趕他,但他死活不走,推開他們後,又繼續攔在任哥的車前,扒拉着車前蓋。

任哥把車窗搖下來一點,問他怎麽回事。他立即想跑到任哥的車門旁邊,豈料又被其他兄弟架住。

任哥覺着奇怪,開門走出來,讓他們放開熊貓。

熊貓則撲通一聲跪在任哥腳邊,哭嚎着要跟着任哥混,他不賭了,他要幫任哥做事,求任哥賞口飯吃。

後來任哥才知道,這一次他真是被刺頭強的人搞死了。

他欠的錢仍然還不上,刺頭強的人就派人把他的女人拉走了,說是賭債肉償,但誰知道那天晚上搞了什麽,最後還了一條屍回來。

屍體就丢在熊貓住的街邊,熊貓不出門,還他媽沒發現。

雖然這是熊貓自作自受,但看起來對他的刺激也很大。

任哥沒有馬上答應他,畢竟任哥也不知道這種爛賭徒到底能不能改過自新。

所以那天給了他兩條數讓他追回來,這是兩筆爛賬,對方死活不給,若是再收不回來,估計藍蓮幫就得做事了。

本來任哥也覺着熊貓不可能收得回,也打算以此讓他知難而退,豈料他不僅第二天就把錢拿了回來,還把那兩個人帶到了任哥面前。

任哥很意外,之後又接連給了熊貓幾條數,每一單熊貓都完成得很好,很高效。

他本來就又高又壯,往門口一站氣勢都多了幾分。何況經歷了失去女人這回事,他也更懂得用什麽東西來要挾別人還賬。

任哥就這麽把他收下了,而這一次任哥買對了股,熊貓确實沒有再賭,只是偶爾會和任哥的幾個朋友玩玩撲克和麻将。

所以有時經歷一些歇斯底裏的悲痛也并非全然是壞事,它能讓人戒掉一些自以為永遠戒不掉的瘾。

任哥打電話讓熊貓帶點吃的來後,又轉而打電話給蔥花,蔥花是幫派的財政和師爺,是最晚進入他們幫派的人才,還是任哥從蝴蝶城的一個私企裏把他挖出來的。

今天晚上他要和這幾個人好好地聚一聚,至少把消息稍微共享一下。

阿勝絕對不可以單獨産生殺心,否則一旦阿勝率先動手,等到阿勝殺紅了眼,難說還受不受自己的牽制。

任哥把粥端出去,讓阿勝先喝點,順便說等會熊貓和蔥花過來打打牌,幾個人好久沒聚在一起了,今晚正巧聯絡聯絡感情。

阿勝拿勺子的手停了一瞬,随即點點頭。

他沒把頭擡起來,所以任哥看不到他表情的變化。

任哥想洪爺死,不過是一個想法。但這想法不是他一個人有的,而是大家都有。

這些人跟着任哥混飯吃,任哥卻被洪爺這麽用,外頭議論紛紛,兄弟們臉上也不好看。他們的腦子裏早就有了改變現狀的念頭,但你不說我不說,誰也不敢第一個說。

四個人稍微吃了點熊貓帶來的炒河粉和啤酒,又開了牌桌。

打了兩三把,話題還沒過到正事上,不過是你瞎扯這個,我瞎掰那個,大家都等着別人先開口。

最後還是熊貓先按耐不住了,他糊了一把,把牌一推,道,“坤總,我覺得我運氣是越來越好了,你有沒有什麽重要的事讓我去辦,指不定天助我也,能給你辦得漂漂亮亮。”

見着熊貓開了話端,蔥花馬上接上——“任哥哪有什麽大的,倒是我們這些小的想搞點大的,還不知道任哥同不同意。”

“什麽大的?最近風平浪靜,刺頭強的數也被阿勝順利收回來了,還有什麽大事讓你們流口水?”任哥也順水推舟,瞥了阿勝一眼。

阿勝不吭聲,專心洗牌砌牌。

提到刺頭強,熊貓的怨氣最大,他哼了一聲,狠狠地拿過自己的一棟攤開,沒好氣地道,“刺頭強三番五次這麽搞,我看他都是不想活了。前幾天火炮哥也發火了,帶了幾十號人把他一個洗浴中心砸了。刺頭強吃得多,人肥,膽也橫,他媽的現在是肥得看不見地上的路了。”

“肥肉總是會被第一個開刀的,你不看火炮的外來幫總是不吱聲,說不準哪天他們忍無可忍了,第一個抽刀的就是他們。”蔥花笑笑,拍了一個風字頭。

任哥跟了一個風,“外來幫就算動也是小動,洪爺不發話,誰也沒法真的把肥肉切了。”

這話一出,熊貓更是用力地拍出自己打的牌,“洪爺洪爺,媽逼的那老不死的就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媽的要不是拿了金爺留下的財和人,你看他走街外頭有沒有人砍死他!”

“小聲點,我他媽耳朵都給你震懵了。”阿勝啧了一聲,提醒熊貓。

他打了個條,揚起下巴示意蔥花。

“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洪爺怎麽說都是龍頭。要真走街上給人搞死了,群龍無首,你還想在蝴蝶城找飯吃?”蔥花打了個五筒,任哥又碰了。

“蝴蝶雙翼,斷了一邊翅膀,還有另一邊。我覺得火炮的口碑和能力都不錯,就算洪爺真怎麽樣了,估計火炮也是衆望所歸。”

“還不如坤總你自己,”熊貓嘟囔道,“火炮哥那個外來幫這幾年被洪爺打壓成什麽樣,一下子就給邊緣化了。他現在敢掃刺頭的場,也不過借着兄弟們的義氣。任哥你就不一樣了,坤總你和洪爺——”

“碰!”蔥花提高音量打斷了熊貓,把熊貓的大餅收了。

熊貓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又低聲抱怨了幾句,便閉了嘴。

四個人就這麽輪了一會,好不容易等到蔥花打了個七萬,又給任哥碰了時,任哥才再次開口,“看看這局誰點炮。”

“肯定是熊貓啊,上次熊貓一炮雙響,”蔥花大笑起來,“造福了我和阿勝。”

“是啊,都是我點炮,”熊貓罵道,“我他媽一點炮,你們拿了錢就跑,上回雙響你們的場子,搞得那些人全沖着我的來,我他媽一個星期沒開張,盡是搞裝修,連牆紙都得重新貼。”

任哥也跟着笑起來,他已經聽糊了,糊四七條,臺面上只有三張,還有五張不知道在牌堆裏,還是被其他家抓在手上。

“所以你才有機會翻新嘛,你那場子早就該翻修了,我這是給了你個機會,”蔥花說,摸着自己那張牌換來換去,好半天才猶猶豫豫丢出個三萬——“不過這一次要給坤總點,坤總不糊,我們也糊不舒服。坤總吃得好,我們才能跟着吃得好。”

“坤總現在吃不飽,瘦,要多吃點。”熊貓說。

“肥肉太膩,不好啃。送到洪爺那裏加工一下,就可以吃了。”蔥花說。

“洪爺不行,這加工廠加工出來的東西,我怕有毒哇。”熊貓又說。

“那你就把場子承包下來,自己搞。搞多了還可以賣給別人,你說是不是?”蔥花摸上一張好牌,踢掉一個三筒,“我也聽了。”

任哥聽着他們的話,只笑不跟。

“我不想要坤總以外的老板了,”熊貓最先扣下了牌,他已經碰到了單吊,擡頭看看任哥,看看阿勝,再看看蔥花,“還不如直接把廠買下來,自負盈虧,都是自家兄弟。”

這話一出,蔥花沒敢再接。

“我糊了。”阿勝終于發聲了,他自摸,門清。

牌嘩嘩地洗開,籌碼和撲克噠噠地落在桌面,話題又天馬行空地岔開,而任哥擡頭看了阿勝一眼,發現阿勝又是死死地盯着他。

但這一把還沒過兩輪,任哥的手機就響了。

手機擺在麻将桌旁,任哥下意識地往手邊瞥去,阿勝也是一樣,但他沒有看清上面的名。

電話響了好幾聲,任哥才把電話拿起來,他從麻将桌旁起開,走到房間裏去聽。

一時間麻将桌安靜了。

縱然沒有看見那個刺目又令人作嘔的名字,但阿勝還是能猜到那個電話是誰打來的。

現在時間這麽晚了,任哥又規避着他們這群親信接電話,除了那個熬了幾天又按耐不住的老家夥外,沒有其他人。

電話講了幾分鐘,這幾分鐘無論是阿勝,熊貓,還是蔥花,都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的表情很尴尬,大家心裏都有數。

等到任哥從房間出來後,又坐回了麻将桌前。他似乎是把這個邀約推掉了,大家又佯裝無事,繼續牌局。

可這一次才剛摸一次牌,熊貓的“碰”還含在嘴裏,電話再一次響起。

阿勝默默捏緊了拳頭,而這回任哥則沒有先前的猶豫,抓起電話就往卧室走,片刻之後再出來,道出了那句遲來的——你們玩,我有事得出去一趟。等會你們要喝多了,記得浴室左邊是冷水,右邊是熱水,幹淨毛巾阿勝知道在哪裏。

阿勝立馬從桌邊起立,走到任哥的旁邊低聲道,“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任哥一邊把手機揣進褲子口袋,一邊拾掇挂在衣帽架上的外衣,“你陪熊貓他們吧,那邊有車來接。”

真是饑渴難耐,精蟲上腦,見着任哥不想去,連他媽車都開到門口了。

“那我去接你。”阿勝把圍巾摘下來,遞給任哥。

任哥接過,在脖子上卷了幾卷,“不用了,他們應該有人送回來的。”

說完任哥正想側過阿勝身邊,頓了頓,又轉回酒櫃旁,打開玻璃櫃子,從上面拿了一瓶度數比較高的白酒,猛地灌了幾口。

阿勝看着他消失在門後,好一會才默默坐回麻将桌邊。

熊貓見着阿勝緊皺的眉頭,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勸慰道,“勝,我們的心裏都不好受,但現在不是沒辦法嗎?”

阿勝沒說話,仍舊咬緊牙關盯着淩亂的牌桌。

熊貓見着自己的話不起效,幹脆轉移注意力,把麻将推了推,又給阿勝倒酒,說來來來,我們繼續喝,麻将玩不了,那來兩盤水魚,酒還那麽多,今晚怎麽着都得搞定是不是。

阿勝還是沒說話,他的拳頭在桌下捏得生疼。

他不會喝醉的,他還要等着接任哥回來。哪怕任哥說不用,他也得警惕電話響起。

蔥花也拿着啤酒瓶擺上桌,把麻将撥到一邊,給阿勝倒酒,給熊貓倒酒。

兩個人罵了幾句洪爺,話題又岔開了。到底任哥是他們的老大,老大都願意妥協,他們做小的哪有多嘴的道理。

可是阿勝不行。

他一想到洪爺那雙滿是皺紋和老繭的手在任哥的身上游走,就像有一把鋸子在來回拉扯着他的髒腑。他痛,但他更憤怒。

他松開拳頭握着塑料杯,想讓自己的心情平複一些。凝結的水珠在他的手指上滾落,沒入麻将桌綠色的絨布面變成髒兮兮、黑乎乎的一塊。

他盯着絨布面,恨不得能在上頭挖出一個孔來,就像紅姐在他身上挖的一個孔一樣。

就像他想在洪爺身上開的孔一樣。

他把杯子舉到嘴邊,就着冰冷的啤酒一飲而盡。然後他把軟綿綿的杯子放下了,重新看向熊貓和蔥花。

他說,“如果我點炮,你們跟不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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