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任哥開槍了,他槍口一偏,一槍打在阿勝的手臂,一槍打在他的小腿。
阿勝不是任哥,他永遠無法站在任哥的角度考慮問題。所以他不知道任哥是真的懷疑他,還是在做一場戲。他不理解為什麽向他開了槍,還要從櫥櫃的底層拿出紗布讓他捆上。更不知道為什麽那把手槍得交出去,讓美芽銷毀它,就像銷毀那輛車一樣。
那天晚上蝴蝶城發生了巨大的騷亂,點燃的汽車照亮了天空,破碎的酒瓶鋪了一地。西瓜刀劈出的鮮血洋洋灑灑,而鋼管敲在人的背上,肚子,大腿,發出一種沉悶又令人膽寒的聲響。
警察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他們把任哥帶走,也把阿勝帶走。
阿勝再一次進入了牢房裏,他什麽都沒說,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從其他人的口中聽說美芽負了傷,不過場子守住了,不打緊。他還聽說火炮的人遲遲趕到,人手不多,傷亡最小。
他還聽說刺殺洪爺的人抓到了,但那個名字他從來沒聽過,他甚至不确定這人來自于哪個陣營,到底是他們藍蓮幫的兄弟,還是找了個剛偷渡過來的黑人黑戶當替罪羊。
當然,他還聽說任哥立功了。他往上爬了,因為他抓到了阿勝,也及時通知各個警署,讓他們提早戒備,防止紛亂給市民的人身財産造成更大規模的傷害。
他現在是市一級的官員了,所以他三個月之後,穿着警服見到了阿勝。
他們是在審訊室裏見的,阿勝的手上還戴着鐐铐,攝像頭從房間角落照過來,單向玻璃外大概還聚集着其他的人。
任哥說,你的口供我已經看過了,正當防衛。雖然我不相信,但恭喜你,你他媽又逃過了一劫。
阿勝輕笑,擡頭看着任哥那一張又擦幹淨的臉。他什麽口供都沒有,更不用提什麽正當防衛。他防衛了誰?防衛了洪爺的人?還是防衛了洪山幫和紅河幫的沒事找事?
任哥又說,不過我警告你,你最好安分一點。紅姐和刺頭強已經入獄了,他們的口供随時可以把你再帶回這裏。我等着這一天,我想看着你把牢底坐穿。
阿勝笑得更厲害了,看來單向玻璃外面站着的不僅僅是任哥的同事,還有一些新調過來的官員。
任哥真的裝得很像,說得阿勝好似真的和刺頭強與紅姐狼狽為奸。
任哥再說,收拾一下準備出去吧,我們會一直看着你,你懂的。
阿勝懂,阿勝當然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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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到了三個月,他總算明白那兩槍并非置他于死地,而是再一次讓他找個機會躲過外頭的紛争。
他不知道任哥是否信任他,但歸根結底,他對任哥還有用,所以任哥還不想放棄。
出來的那一天,是美芽開車接的他。美芽說火炮想和你見一面,勝哥要休息嗎?如果不用,我就答應火炮哥了。
阿勝扭頭看着窗外的風景,中了兩槍的地方還纏着紗布,隐隐作痛。
他沒有回答美芽的問題,反而問——紅姐和刺頭強怎麽樣了?
“刺頭強死了,紅姐跑了,”美芽說,“連夜跑的,水路沒抓到,不過火炮哥馬上接手了,渡口的地恐怕得歸外來幫,我們是要不下來了。”
“洪山呢?”阿勝又問。
“洪山比較亂,你也知道,他們的地盤比較肥,這也是火炮哥想和你談的內容,他想看看怎麽分比較合适,你覺得呢?”
美芽第二次提出這個問題,但阿勝還是沒有回答。他眯着眼睛望着和刺殺洪爺那天一樣的陽光,感覺一切就發生在昨日。
“三個月,我變成了什麽?”阿勝問。
美芽透過後視鏡與他對視了一瞬,笑了。
“勝哥,現在是真的蝴蝶城了。”美芽說道。
蝴蝶雙翼,斬掉一邊,還有一邊。現在一邊是火炮,一邊是阿勝。
火炮是在自己的新區裏和阿勝見的面,與他一同來的還有師爺。
這是阿勝第一次進入新區的心髒,親眼看到裏面頗具規模的一切。
所以舊城改造總是比新區開發要難,新區就是一張白紙,什麽都沒畫上,就算缺乏色彩,一旦把筆墨運過來,在上面畫上塗鴉也更容易。
舊城則大不相同。舊城已經有了自己的運營模式,人們也有了早已适應的規則。這時候要再在上面畫一幅新景象,就得濃墨重彩地蓋過原先的每一塊圖案。
新區非常好辨認,火炮的外來幫不怎麽做雞鴨鵝的生意,主要經濟來源是白粉和人蛇。
吃掉渡口之後,人蛇的相關東西基本都運到刺頭強原先的基地去了,吞了刺頭強的船和倉,新區則可以全部空出來做白粉檔。
所以這裏的水果攤和一些煙酒店特別多,一條街從頭看到尾,擠了二十多家士多店。這些士多店只有門口的玻璃櫥是有貨的,裏面基本是空倉。
阿勝知道這是每天火炮的人過來派貨的地方,士多店的老板拿了東西,鐵閘門一拉,就往旗下的幾家酒吧趕,盡快把貨出掉。
貨不囤積,倉庫裏加工後,每天就只發當天的量。
這些小鋪子距離新區酒吧街也遠,要查也難直接查過來,總倉庫和這些小鋪又隔開,形成三個互不相幹的交接點,即便其中一個被掀了,其餘的也能盡快把貨補上。
新區形成了一整條生産線,基本上實現了利潤最大化。
在阿勝自己的地盤上則沒有這樣的規模,基本上是幾個信得過的小弟去倉庫拿貨,拿了之後發給訂貨的經理。
阿勝能吃的基本就是第一口,而高純度的貨出了之後,那些商家兌多少料,又翻多少倍再出去,就不是阿勝能沾光的了。
白粉是最能撈錢的路子,相比人蛇和雞鴨鵝,它的利潤高了不止一截。火炮的勢力如果徹底地吞掉了刺頭強的地盤,那不出多久,外來幫就是蝴蝶城最大的幫派,火炮的地位也将不可動搖。
所以阿勝不可以與他對半瓜分洪山幫的市中心,否則即便現在火炮仍然是藍蓮幫的盟友,那等到勢力壯大再把藍蓮幫鏟掉或吞并,就是遲早的事。
當然,如果只是和火炮一個人談,阿勝覺着商量的餘地還是很多的。先前說過,火炮是一個重情義的人,這種人面子薄,不太可能真把事情做絕。
但偏偏火炮的身邊還跟着一個師爺,而那師爺很不好對付。
阿勝早年和火炮的師爺接觸過,那是一個很精明的人。原先并不是黑道上的,案底也很幹淨。幾次出事沒能抓到他的把柄,他也一直在火炮身邊忠心耿耿。
他陪伴火炮從一個比藍蓮幫更不得志的小幫派一路走到了今天,而看似他的野心還沒有得到滿足。
外界傳言火炮的師爺是很周全的,但也心狠手辣。
最典型的一件事是刺頭強上位之前的老大,偉哥。偉哥是當時刺頭強幫派的首領,與他一同管轄渡口的還有後來被藍蓮幫幹掉的辣油旗下的鬣狗幫。
那時候的外來幫為了上位,想要擴充自己的地盤,也想在渡口搞一條自己的船,方便海外的貨進來。
外來幫和渡口的兩個幫派談了幾次數,結果不僅沒談成,渡口的幫派還坑了火炮,抓着師爺并狠狠地敲了火炮一筆。
于是師爺一不做二不休,被贖回去之後幹脆不談什麽合作了,直接找來了刀手,打算擒賊先擒王,把偉哥和辣油做掉拉倒。
火炮一開始還猶豫,師爺則不允許他猶豫,他不僅要怼掉兩個渡口的老大,還要一并清理門戶,把家裏一個不聽話的番號頭目也幹掉。
他做成了一大半,除了辣油跑了外,其餘的人一個也沒跑成。不僅如此,他還一定要斬草除根,把和他們有關系的人,無論是沒跑成的親信還是那些過分忠于他們的小弟全部鏟幹淨。
當然這也是傳聞,因為那些人莫名其妙就消失了,仍然無人抓得到師爺或火炮的證據。
但阿勝認為若不是這個師爺的提議,恐怕火炮是下不了這狠心的。
這不能說不好,畢竟目之所及的一切被外來幫做得井井有條,這是洪山幫和藍蓮幫都做不到的,而外來幫擰成一股繩的那份沖勁,估計也少不了那個師爺的功勞。
想到此,阿勝也能理解為什麽那麽多年過去了,火炮的身邊有且僅有這一個師爺。
車輛繞進小巷後停下,美芽又帶着阿勝一路往一家茶館走。
周圍的居民樓大都空了,居民被政府重新安置,都搬到了新房裏。
之前聽任哥說過,新區正在開發更多的新樓盤,現在正在競标,過不多時那些私房都得推倒重建。當然這也方便了火炮,在競标沒落實、施工沒開始的這段青黃不接的日子裏,那些樓基本都歸他手下的小弟暫時居住。
但茶館卻是新的。不大,小小一門面,和家咖啡屋差不離。估摸着也是火炮為了和各個幫派的人談數方便,特別新建了一所雅致的小樓。
美芽和阿勝進去時,火炮和師爺已經沏茶等着了。四個人客套了幾句,火炮便讓倒茶的小妹離開,幫他們把門窗關好,簾子也拉上。
小妹拿來一個竹筐,把大家拆開的手機裝進去并擱在博古架上後,便悄悄地帶門離開,而火炮也才正式開啓了話題。
火炮說,本來想換個好地方為阿勝洗塵,但又怕打擾阿勝休息,所以委屈一下,改天我再好好招待。
阿勝說沒事,進去也不是一兩次了,沒什麽塵好洗。只是——“其實該來這裏的不是我,是坤總。但你也知道,坤總往上走了,我只能代勞。不過我不能拍板的,所以只能來聽聽火炮哥的想法,回去再向坤總彙報。”
火炮說那是那是,說着瞥了一眼師爺,師爺則把話題接上。他直了直身子,給阿勝和美芽點上煙後,扯談了幾句,終于切入正題。
他說,洪山幫有四個城區,全部都在市中心,“洪山的兄弟很多,我建議還是給他們留兩塊,不用兩塊最肥的,但吃飽飯還是要的。畢竟人吃不飽就會鬧事,龍頭選出來之前,鬧事對大家都不好,對吧?”
對,阿勝認可。
洪山作為蝴蝶城原先勢力最大的幫派,人口數量也是最多的。暫且不說他們有沒有大規模有組織的破壞,即便每天來他們的場子搞搞陣,他們也很頭大。
“那你打算給哪兩塊?”阿勝問。
“兩塊邊上的,一塊貼近坤總的地盤,一塊貼近我們的地盤,這樣可以嗎?”師爺問道。
可以,這很公平。要踩過界,大家一起踩過界。要維穩,大家一起維穩。何況坤總還是警局的人,維穩力度肯定比外來幫要強。
阿勝點點頭,示意師爺繼續。
師爺再次看了一眼火炮,道出了問題的核心——“哦,那剩餘的就一樣啊,剩餘的兩塊城區,你們一塊,我們一塊。”
“搞笑了,師爺,這怎麽可能。”阿勝笑起來,笑出了一口濃濃的煙。
師爺的表情僵了一下,也笑了起來,他說那阿勝講,怎麽比較嚴肅一點。
阿勝說你想,這虧我們可是吃大了。
“洪爺個人的生死我們就放下不談,刺頭強也沒了,我進去三個月,刺頭強的地盤你們沒人商量,我也認了這一茬,”阿勝眯起眼睛,盯着師爺的表情,搖搖頭,“但是我現在出來了,你還要和我對半分。哇,那你們吃得真是狠。你覺着這合适嗎?”
說着阿勝轉而看向火炮,又問,“火炮哥,這合适嗎?”
火炮沒馬上回答,他吸了兩口煙,皺起眉頭,道,“勝,這三個月你看着是我們吃掉了渡口,但你沒看到我們維護秩序付出的代價。美芽那時候又忙着鎮住你們的場,群龍無首,也就只有我們在做事。當然這也不是邀功,到底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但我聽着你的意思,你好像是讓我們把渡口也切一半,你來告訴我,我是不是猜錯了?”
“你猜錯了,火炮哥,”阿勝順了他的意思,“渡口已經是你們在管,我們也不怎麽涉及白粉檔的,就做做本地小生意罷了。我只是覺着……市中心的兩個城區那麽大,就算分一半也還是好大,你們吃不吃得下。”
“吃得下,你看,你們坤總都要把整個蝴蝶城吃了,我們就拿一個城區飽飽腹罷了,”師爺補了一句,“何況市中心警力多嚴,到時候給多給少的,還不是你們坤總說了算。”
“坤總也不是事事都能親力親為,不然今天坐在這裏的也不會是勝哥和我了。”
美芽說話了,今天她擦了很紅豔的指甲油,手指點着煙蒂的動作尤為顯眼,“而且你們也說,市中心警力那麽嚴,放在坤總旗下也更好管理,不容易出現抓錯人,查錯牌的情況,對吧?”
這話一出,師爺狠狠地盯着美芽。
這話不太客氣,連阿勝都感覺到其中威脅之意。
不過稍微放點威脅也是好的,至少得讓外來幫的人明白,如果他們執意要吃下這一口,那到時候藍蓮幫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就不是幫派問題,而是警局的官方行動了。
“阿勝,你是執意要讓兄弟餓肚子了。”火炮把煙滅掉,靠上了沙發背。
“這話說的……”
阿勝也滅了一根,再從盒子裏抽出一根點上,深吸一口氣,道出了他關心的第二個問題——“火炮哥,我們也認識那麽多年了。坤總想要什麽,我們都心知肚明。現在不給,不代表以後不是你們的。等到真如師爺說的那樣,坤總拿下了整個蝴蝶城,那我絕對不會忘記我們今日的和平共處。”
是,等到坤總真的坐上了龍頭,那底下的地盤該怎麽分,都是火炮占最大頭。
但很遺憾,火炮并不接受這樣的前景。
而師爺則率先反應,毫不留情地點破——“坤總想往上爬,再爬就到市一級的正職,然後便是省一級了。龍頭什麽時候是過這種官員?阿勝,坤總是拿不到這個位的。而如果坤總不拿,你覺得誰會坐上這個位置?”
阿勝不說話了。
這就是藍蓮幫和外來幫即将面臨的最大的競争——龍頭。
正如熊貓還在時,任哥在牌局上說的一樣,火炮是衆望所歸,有人有錢,一呼百應。若不是被洪爺毫不留情地邊緣化,他現在的勢力也不可能僅僅和藍蓮幫持平。
何況師爺提醒的是,黑白兩道是可以都踩,但踩遠了,總是難以兼顧。
任哥這樣的身份是需要及時洗白的,不洗白就難以再往上走。加之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若是蝴蝶城黑白兩道都被任哥吃盡了,再往上的人也勢必要拆散和打壓他,不可将他養得太肥,以免後患無窮。
從茶館出來後,阿勝讓美芽送他回家。這一場談話并不能達成一致,反而把兩個盟友的競争提前挑明。
洪爺是意外而死,過了頭半年之後,龍頭的競選就會提前來臨。阿勝在裏面浪費了三個月的時間,剩下的三個月則決定了藍蓮幫到底是老大,還是仍然跟在別人後頭的小弟。
等到下班時間過去,阿勝打了個電話給任哥,他需要好好和任哥談一談。
第一通電話打到忙音也無人接聽,于是阿勝再打。
第二通電話響了三聲,被任哥摁掉了。
過了半個小時,任哥才把電話回過來。
阿勝剛想開口,任哥就道,我去你那裏吧,你在家等我,電話裏就不說了,見面再談。
等待的過程中,臨別那天的一幕幕又浮現于阿勝的腦海。任哥說的話無異于在指責阿勝竊取勝利果實,而等會他要對任哥的建議也在證明這一點。
但回頭想想,他又仍然覺着師爺的話有告知任哥的必要。歸根結底,市一級的正職甚至省一級的官員可以是幕後的權力或金錢支柱,但他們畢竟不能像龍頭一樣親力親為地管理幫派。不可能再參加那些元老的會議,也不可能時不時就在兄弟們面前轉一圈,證明自己的身份。
可是這要阿勝怎麽說,這話無論怎麽講,都像是在暗示任哥把龍頭位置讓給自己。
任哥能甘心嗎?不能。他付出的一切就是在為這一天做準備,也是因為這樣的目标在前面招手,他才能忍下當前所有的苦和憋屈。
阿勝會激怒任哥,無論出于怎樣的初衷。
但阿勝還是要把該說的話說完,至少他得讓任哥清楚——龍頭之位無論是任哥自己拿,還是阿勝拿,都不可以落到外來幫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