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天晚上阿勝喝得爛醉,滿腦子都是任哥的模樣。他想象着任哥和那個他未曾謀面,卻出身幹淨的女人的性愛,內心卻一點情欲也燃不起來。
他想要任哥,從送任哥被別人操,到等着任哥操別人。
如果說他在什麽時候最想背叛任哥,回憶起來,就是這天晚上。他恨自己沒有說出口的話,也恨任哥從來沒有往那方面想。
阿勝未曾喜歡過男人,但不知為何,他就是能确定這是愛情。
不,不僅僅是愛情,還是占有欲,以及征服欲。
他望着滿桌子的酒瓶,回想着自己還沒有跟任哥的那段日子。他是幫派最末端的小子,每天不集合幹活,就收收數,賭賭錢,喝喝酒。沒有什麽目标,也以為這便是他的一輩子。
他想起他弟弟不願意念書,非得出來幹活的那一天,他追着弟弟滿屋子地打,可最終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
不過說來也是,那時弟弟已經幫着出貨了。書包一拉開,一個塑料袋裏裝着一大堆的薄荷糖。
他問弟弟有沒有玩過。
弟弟說有,當然有,丢進啤酒瓶裏搖一搖,感覺就像滑翔。
當時阿勝和弟弟住在其中一個區的城中村,出門不到五分鐘,就有一個巨大的溜冰場,隔街就是幾家雞鋪,一家性用品店,和一個招牌都脫落了半截的診所。
溜冰場大部分時候都是有人的,一溜的藤椅擺過去,每個人都在空中翻騰。
弟弟回家都要經過那附近,不經過,就得經過隔壁的雞鋪。所以弟弟玩過不奇怪,問這問題的那一年弟弟也已經十六歲了,反倒是阿勝沒玩過才是奇葩。
他們這些人或許真的不可能好好讀書,也不可能實現別人口中當個公務員或者當個律師的夢想。阿勝和大部分長輩一樣,覺着自己是不可能從這街巷裏出去了,所以要把弟弟妹妹推出去。
只是他沒想到,弟弟是真的出去了,只不過這一出去,就再沒回來。
如果沒有遇到任哥,或許阿勝從牢裏出來後又會鑽回那個城中村。雖然他住在蝴蝶城,蝴蝶城也越來越大,越來越發達,但其實屬于他的天地只有那一小小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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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也正是任哥把他帶離那裏的這份特殊性,讓阿勝對任哥産生了不同的感情。而他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演變到了現在已無法收拾。
任哥從一開始就是不屬于他的,無論是那身光鮮的衣服,還是站在陽光下的身份。阿勝只是他要在陰影裏做事的一只手,方便任哥要看清暗處時,不需要親自走到影子當中。
阿勝在喝第七瓶的時候,他打電話給了美芽。
他說我和坤總談完了,你要不要來,還是在電話裏說。
美芽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說勝哥,講吧,我旁邊沒人,坤總怎麽決定。
阿勝打了個酒嗝,道——兩個片區我們一口也不讓,外來幫要敢過界,就跟他幹到底,管他是火燭還是鞭炮。
美芽應了一聲,似乎猜到了什麽,隔了片刻,又猶猶豫豫地問——“勝哥,這……真的是坤總的意思?”
“不,這是我的意思,”阿勝也不避諱,直接對美芽坦白——“所以你自己決定,你跟坤總還是跟我。”
美芽當然跟阿勝,即便知道這絕對不會是坤總的旨意,她也只能跟阿勝。
那麽多年走過來,她看得到阿勝才是得到兄弟們擁戴的那個,而坤總不過是背後的金主和靠山。早些年和阿勝的想法不同,阿勝也沒有忤逆的資本,可随着阿勝成長和壯大,坤總開始控制不住他了。
阿勝讓美芽查蔥花,這一回要徹徹底底地查。他本來就覺得蔥花不對勁,只是任哥不知為何不動作,硬是縱容着他。或許是想用蔥花牽制阿勝,又或許是真抓不到蔥花的證據——無論哪一種,阿勝都不在乎。
蔥花不是盟友,即便沒有罪,讓他跟着阿勝一起反坤總是不可能的。
蔥花膽小又勢利,但他也很謹慎。他深知和阿勝比起來,其分量在坤總眼中略遜阿勝一籌,若是坤總把兩個人都抓住,到時候要殺雞儆猴,那殺的肯定也是蔥花自己。
所以現在蔥花很安分,安分到連自己旗下的雞鋪都不去了,聽聞阿勝出來并見了一面後,每天就窩在家裏陪陪老婆,陪陪孩子。
兩個月來阿勝約了他很多回,但基本上每一次他都以孩子為借口推掉。
到了第四次,阿勝不允許他推了,他說我就在你樓下,如果你不在家,那我就上樓等你回來。
蔥花開了門。
蔥花住在一個漂亮的住宅小區裏,阿勝是第一次來。看得出蔥花始料未及,孩子都還沒來得及送走。
他的孩子剛剛七歲,正是入學的年齡。蔥花讓孩子到書房裏去玩,把書房門一關,又趕忙給阿勝倒了杯水。桌面上有吃了一半的哈密瓜,刀子還擱在側旁。
兩個人坐定下來後,蔥花仍然很緊張。他了解阿勝是什麽人,也明白阿勝直接找到家門口是什麽企圖。他的雙手握在一起,時不時還無措地搓一搓。
可阿勝也不說話,就等着蔥花先開口。
蔥花說,勝哥,別在我家行嗎?讓孩子聽到看到不好,等會我老婆回來了,也不知怎麽交代。
“交代什麽?”阿勝把紙杯放下,掃了一眼廳堂。廳堂敞亮,落地窗挂着的簾子也像是剛剛換上去的,随着微風吹拂,還能散發一點點洗衣液的芬芳,“你以為我來是要搞死你全家?”
“不是不是,”蔥花趕緊解釋,他為難地糾結了一會,語重心長地道——“阿勝,我知道你在打什麽算盤。但你要知道,我不是你。要是坤總怒了,他可能饒你一命,但他絕對不會饒了我啊。”
阿勝聽罷點點頭,又讓蔥花給他加了點水,再喝了兩口。
他瞥了一眼走廊,走廊很深,書房在盡頭,孩子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但孩子父親的額頭已經全是汗水。
阿勝站起來,走到落地窗邊。從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樓下車水馬龍。
在他第一次于高處眺望時,樓底的馬路沒有那麽擁擠,漂亮到可以反光的轎車也沒有那麽多。沒有那麽繁冗錯雜的高樓大廈,也沒有隔不了幾十米就設立的一個紅綠燈。
那時候的城市是混亂的,不是幫派勢力不興起,而是沒有龍頭,無人管轄。到處都是打砸搶,走在路上還不敢拿着電話打,就怕說不了兩句有人一把搶走,甚至連帶着胳膊和包都擄了去。
到了晚上十二點,女孩子也不敢單獨行動。那些面包車就停在你看不見的拐角,不知什麽時候會刷拉一下沖過來,直接把人往車上拽。
他看得到到處都是醉酒的流浪漢,看得到艾滋病的發病率在全國居高不下,看得到沿着主幹道開設的診所裏每天都會幫人取着彈片,偶爾還會招待一兩個衣着光鮮的,湊到他們耳邊說——有,可以換,如果你要,我們幫你插隊。
可現在阿勝看到了什麽,看到了一派繁榮和整潔。
自金爺上位到洪爺交替,再到洪爺規範四大轄區,小城收羅周邊變成大城,他們便把所有污穢的東西移到暗處,訂立條約,按章收費,還給普通居民一個平安舒适的蝴蝶城,也給所有幫派的兄弟填飽肚。
這個城是阿勝看着它改變的,是他跟着兄弟們一天一天打下來的,而今要他對那些蠶食着勝利果實的蛀蟲熟視無睹,甚至讓所有為建立當下秩序的兄弟回家——不可能,即便阿勝會被砍死在街頭,他也絕對不會把這裏拱手讓出去。
“你搞死熊貓的時候,你就已經背叛坤總了,不是現在才背叛的,”阿勝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望着蔥花,“你是鬼啊,蔥花,你說吧,你當初收了洪爺多少錢。”
這話一出,蔥花臉色驟變。
他馬上想抽過紮在哈密瓜上的水果刀,但阿勝比他更快一步,拔出槍指着他,點了點槍口,示意他把刀放下。
“好好說話,”阿勝說,“我再決定你跟不跟洪爺一起死。”
蔥花說了,他必須得說。他那麽怕死,身後還跟着他的孩子,他不說就是讓全家沒命,讓等會回來的老婆也沒命。
他說他不是故意的,那時候洪爺找上他,他也沒料到會這樣。他們拿自己的孩子做要挾,他怎麽可能不妥協。
錢有,多少有一點,但沒想過傷害坤總,畢竟熊貓死了,只不過讓坤總稍微緩一緩崛起的進程,他沒有想過真正把藍蓮幫搞壞。
洪爺不想讓藍蓮幫起來的心思,和不想讓外來幫起來是一樣的。只不過不打笑臉人,坤總一直進貢,讓洪爺找不到打壓的理由,但偏偏坤總在警局往上爬又是誰都看到的——“洪爺怕他爬得太快,真讓我們藍蓮幫呼風喚雨,回頭來不是整他還能整誰。”
“所以你犧牲掉熊貓,”阿勝說,“你怎麽沒想過犧牲我呢?”
“我哪敢啊!”蔥花撲通一下坐回原位,苦惱地抹了一下額頭的汗水,“勝哥,你勢力那麽大,我要真動了你,洪爺肯定不會保我,坤總也絕對不會放過我。可是你要知道,洪爺能找我在先,我若是拒絕了,他就會去找熊貓,那……那我還不是死路一條?!”
當然不是,因為熊貓不是蔥花這種見利忘義的人。
不過阿勝真的有證據嗎?沒有。
他知道蔥花有問題,也知道蔥花總是賬目不清,偷偷吞了不少利潤,但他确實沒有想過蔥花真會是洪爺的鬼。
阿勝是故意唬他的,畢竟一點賬目的虧空不足以讓坤總嚴懲他,也不足以作為痛腳被阿勝抓住,不過這樣的刺探卻得到意料之外的回應,招供出了讓阿勝驚訝卻又釋然的證詞。
阿勝沒有讓他死在孩子面前,他讓他跟自己走,走到小區外後,在一條巷子裏結果了他。
如果蔥花沒有害死熊貓,或許阿勝還會想着把他逼退再饒他一命,軟硬兼施,威逼利誘,蔥花便會知趣地離開。畢竟蔥花還是有點小聰明的,不然也不會把小小的地盤榨出那麽多的油水。
可如果他真的是叛徒,那就沒有這種必要了。阿勝給得起的錢,坤總也給得起,火炮也給得起。與其放着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變臉的鬼活着,還不如直接棄掉。
阿勝從巷子離開,通知美芽過來善後。
他繞了幾條巷子,又抽了一根煙。
他的手上還沾着一點鮮血,那是讓蔥花背對自己跪下并開槍時濺上的。
他在衣服的裏襯裏擦了擦,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這兩個月以來他們和火炮的人交手三次,死了五個人,傷了十幾個。火炮的外來幫畢竟比他們能幹架,阿勝也早已讓兄弟們做好應對一幫狂暴之徒的準備。
所以幾次交火看似兩敗俱傷,但好歹阿勝守住了自己的片區。
任哥也很小心,兩個月來沒給過他一個電話,而是撇清界限,站在雲端遠遠地看着自己和手底的兄弟行動。
但阿勝知道,蔥花一死,任哥則必然要見他,要質問他,責罰他,問他為什麽不問過自己的意思,還要試着讓阿勝休息一陣,讓石頭接替阿勝的行動。
不過阿勝無所謂,他确實需要見任哥一面。他早就做好了應對的準備,而他知道這一次,他将更徹底地忤逆任哥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