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天兩人睡醒時都不知道該聊些什麽,明明是為對方扛刀的兄弟,雖然有幻想,但真上了床,關系則會變得很不一樣。
任哥沒讓阿勝離開,他讓阿勝留在家裏,好好洗洗,睡一覺,等他晚上回來再給他帶吃的。
“家裏什麽東西放哪裏你也懂,你就歇着吧。”任哥說。
阿勝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平時熱車買飯都是他做,現在反過來,他無所适從。
任哥沒明确回答他走不走的事,可當任哥到出門時,阿勝還是忍不住問道——“任哥,你是讓我今天留在這裏,還是讓我一直留在這裏?”
任哥穿上外套,想了想,回答,“你先待着,我想想辦法,要是能保住你,我不會讓你走。”
任哥确實想保住他,他們才剛剛開始,這樣的沖擊無論換成任何人都不希望就此打散。任哥也是談過戀愛的,但如果讓他那麽歇斯底裏地做愛,或許阿勝是唯一一個。
任哥親自找到了火炮。
阿勝見不到火炮本人,但任哥直接打電話過去,還是能見到火炮的面。原先接聽電話的仍然是師爺,但任哥知道這事當面和火炮說與跟師爺說很有可能是兩個結果,畢竟師爺一心只為外來幫好,只為火炮好,而其他人的生死他不怎麽當回事。
正如阿勝描述,火炮身上貼滿了忠義的标簽。他崛起的過程中任哥給過他不少的通行,任哥也希望火炮還念着這一份情誼。
何況任哥想說的不是龍頭,那是阿勝和火炮之間的事,他想拜托的只有一點——“如果我們藍蓮幫出了什麽事,我沒有辦法保住阿勝,還希望火炮能幫幫手,給條活路走。”
或許也是明白師爺只會站在最優于外來幫的角度說話,這一次火炮沒有帶上師爺,單獨前來。
他說坤總,不管我和阿勝是不是在競争,我從來不會趕盡殺絕。
“我知道,但——”任哥沒有指明,說到一半,停住看火炮的反應。
火炮看懂了,他保證——“師爺那邊我會管住他,坤總你放心,就算今天我和阿勝争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但我們都是在為自己的兄弟求財而已,沒有區別。”
得到火炮的保證,任哥也稍稍安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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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阿勝嘴上說着會聽話,會乖,但任哥知道就算備好了船,不看着阿勝上船,他到最後一刻也會想辦法留下。
站在任哥的角度,阿勝安全了,他才能更好地動作和周旋。但站在阿勝的角度,自己率先撤離,留下任哥、美芽和一大票兄弟跟在身後承擔風險和爛攤子,他寝食難安。
晚上回到家中後,任哥也終于把思緒理清。
他開了一瓶酒,讓阿勝陪自己喝着,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該開會就開會,該選舉就選舉。
“你先把這個事情辦完,我上頭那邊……我再替你頂兩天。”任哥說。說着和阿勝碰了一下瓶子,率先灌了幾口酒。
酒味從胃反出來,溢得鼻腔嘴裏全是。任哥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感受着酒精在他的身體裏燃燒。
事到如今,他在外人看起來位高權重,但實際上只有他了解自己的能力有多有限,有限到哪怕身邊最親密的人,都有可能保護不了。
選舉的那一天,任哥沒有陪着阿勝,也沒有在家裏等待。他提前做了預約,擺桌請正職吃了餐飯。
正職的女兒沒有來,席間只有正職,他,以及另外兩個部門的小頭目。
任哥好酒好菜地招待着,就等着他們一開心,一喝高,把話題往藍蓮幫身上過一過,他也順勢把自己的苦衷和難處講一講,有商有量。
酒桌文化有時候很微妙,它讓很多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也會讓一堵不透風的牆,透進一點點新鮮的空氣。
任哥只和自己的正職熟,另外兩個他本來沒請,畢竟他和他們不太有來往,平日見着了也就點點頭,随口聊兩句,交情不深。
但正職執意要求把他倆叫上,估摸着也是猜到任哥要談什麽,而那兩人與到時候行動的基層關系更為緊密。
本以為這樣的籌劃是正職有了松口的意思,任哥又趕緊備了幾條煙。
他的正職愛抽煙,當然更愛煙裏放的東西。放進袋子裏之前他還親自掂量了一下,可以,能夠單手就感覺出裏面重量的異樣,但又不會過分明顯。
同時他還準備了三盒茶葉,外包裝就一牛皮紙,說是土特産也不為過。拿起來好拿,也不會高于一兩條煙的檔次。
茶葉是一人一盒,煙則是送正職走的時候再多塞過去。
但豈料酒過三巡,還不等他找個借口說前段日子出差,帶了點手信回來,順便給大家做點紀念時,另外兩人便把服務員支離,讓她們不要倒酒了,自己來就行,把包廂留給他們說話。
最先開口的是阿海,阿海和省一級的人關系很好,他比較年輕,甚至比任哥還小兩歲。
他是上面放到基層鍛煉的,編制也不在他們單位。鍛煉個兩三年,不出差錯就徑直往上走。
這也是正職經常提醒任哥的,他說德坤你看,人家有關系,還有學歷,下來積累幾年經驗,別人要拉一把也更好拉。
任哥了解,他也好歹混了個摻水的研究生。剛工作那會自己才是本科,當時本科就是寶了,而現在卻一抓一大把。年年新人入職,不是個研究生還不要。
所以并不是學歷特別重要卻不注重個人實踐能力,而是當你還沒機會了解兩個人實踐能力時,一個學歷高一點,一個學歷低一點,那要了解也從高一點學歷的入手。
那人之所以叫阿海,也是因為海量。全桌人就他喝得最多,但面色也最正常。
聽單位裏的人說,他這是四兩撥千斤。別看他一副文文弱弱的樣子還戴個眼鏡,肚子裏就是裝着波濤洶湧的大海。
當然,大海後面還有巨大的礁石灘。礁石灘上閃閃爍爍全是和天上星星一樣的寶藏,誰都想劃個船讓海濤行個方便,給機會讓人走上石灘看一看。
他把杯子一放,推了推眼鏡,說,任哥,我聽說今晚你們蝴蝶城有活動啊。
任哥說對,他也聽說了,不過只是小道消息,所以派了點警力出去,好像也沒見什麽風浪。
“風浪都在任哥控制之內吧,”阿海笑起來,又道,“有德坤哥這個好幫手,正叔都好省心。”
正職一聽,點頭稱是。
“德坤一直很敬業的,那麽多年來勤勤懇懇。你們在高處看不着啊,但我剛過來時就知道了,你看那麽多人一下班,算着點了就收拾包袱走人,恨不得跨出門的那一刻秒針正好跳到正點。德坤就不一樣,頭兩年全年都沒休息過,是這樣吧,德坤?”
任哥說這都是應該的,誰讓我人笨,那就只有多做點事情,“缺乏管理能力,就得多學習。我能走到今天也多虧大家給我機會慢慢學,不然我到現在估計也還在跑一線,今晚也就真得出去巡邏了。”
客套到這裏,第三個人說話了。他叫天宇,是掃黑組的一個小帶頭人。他也夠黑,黑皮膚,黑面色。手底的人怕他的不少,說到底他掌握着漁網的松緊,松一點,有些魚就能活着出去,緊一點,那是一個都跑不了。
天宇說可以啊,德坤,“你這個勁頭是很多年輕人都沒有的了,你又比那些小年輕有資歷。你說你再立點功什麽的,那還不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任哥說不敢不敢,“慢慢來,都是積累。現在蝴蝶城的治安不錯的,也不是前幾年那種風氣了,這樣的太平就算沒立功的機會,我也住着安心啊。”
正職聽罷,笑了,他話鋒一轉,直接扯到了任哥期待已久的問題上——“太平是表面的太平,今晚的活動不也一樣嗎。我們看不見,不代表這隐患就不存在。不過我看德坤是已經有準備了,我們就等着喝你的升職酒了。”
“正叔,這酒我可能三五年還真喝不上,”任哥趕緊接話,“現在轉型的轉型,游走的游走,其實都散得七七八八了。沒有風浪,估計也是成不了氣候。我覺着再耗個三五年,那些牛鬼蛇神也就沒什麽作為了。你說是吧?”
“那還是要抓的,”阿海補了一句,瞥了天宇一眼,“沒走的總是要網起來的。”
“報告總不能寫‘作鳥獸散’吧,”天宇也聽出了任哥的言外之意,跟着附和道,“這都是要有交代的事,耗個三五年,要交代的也不是我們了。”
“對啊,德坤,”正職瞥了任哥一眼,道,“我知道你今天擺這桌的良苦用心,但這是原則問題啊。原則是不能動搖的,不然丘陵城也沒法擴大成今天的蝴蝶城了。”
說着不給任哥接話,又起哄着讓大家再喝兩杯,任哥跟着喝了幾口,還是把話題扯回來。
“交代是肯定會交代的,但蝴蝶雙翼,斷了一邊就不能飛了,”任哥說,“這是這個城市的歷史和根源,我怕動得太厲害——”
正職沒聽完,對任哥抓着這話題不妥協有點不滿,怼了一句,“抓一個頭目,就太平三五年。你說這是得不償失,還是事半功倍?”
“抓,肯定要抓,”任哥趕緊轉變态度,頓了頓,又刺探着道——“今晚活動之後,舞獅的出來了,跟在後面的也會一并出來。等我看清那個人是誰,我——”
“德坤,”根本不需要任哥說清楚,大家都知道他想做的是什麽,尤其是天宇,他扭頭看向任哥,一針見血地道——“有的事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我們不放出照片,難道其他人就不知道面具下長什麽樣了嗎?我就算有心要幫你,也得找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你說是不是。”
任哥明白,也大致了解了這餐飯傳遞出的訊息。
他想要把阿勝替換掉,用一個兵仔替了阿勝的身被抓。那兵仔就是阿勝,而真正的阿勝也能無恙。
但也正如天宇說的那般,他們可以抓,可以假裝,但這是一個騙不了人的謊言,誰都不會相信。無論是民衆百姓,還是報告遞交過去的地方。
“如果執意要這樣,結果也顯而易見——抓不住頭,就抓住兩腳。”天宇擺明了道。
那就是抓住美芽和石頭——這一點,阿勝也絕對接受不了。
他萬不可能讓跟了自己那麽久的美芽替他進去,他的态度不用問,任哥都清楚——要不一起走,要不一起留。
“一只腳,”任哥說,“先抓一只腳。”
“抓,肯定抓兩只,”正職說,“但可以有一只跑了嘛,是不是?”
是,美芽跑了,但石頭完了。
這就是任哥要保住阿勝的基本條件,而附加條件還會有,随着日子過去,他要附加的東西會越來越多,直到整個藍蓮幫被徹底端掉。
分發完了手信之後,天宇和阿海坐另外的車走了,而正職卻再留了一陣,不放心似的,再次叮囑了任哥一遍。
“德坤,往上是要有臺階的,你怎麽就不明白這個理。”
“我明白,但我真不可能一朝一夕就做到,我……我會朝這個方向努力。”
正職擺擺手,不耐煩地揭穿,“你不是做不到,你是不願意。”
兩人在冷風中沉默了一會,正職又開口了。
他說在我們兜裏沒錢,沒有辦法禦寒的時候,我們撿着衣服就往身上披,管它是什麽材料,是什麽檔次。為什麽?因為冷啊,我們要活。
可當我們兜裏有了錢,買了新衣服,穿上了大棉襖,你還會留着那身破布嗎?不會了,為什麽?因為沒用了,留着占地方,還時時提醒你,你有過那麽苦逼、那麽不挑揀的一段。
“要變得更好,就要丢掉身上的包袱。”
正職嘆了一口氣,拍拍任哥的肩膀,最終勸道——“其實這觀念不是我們這些人才有,你換到那些幫派裏,也一樣。你若不是有現在的權力,你看看他們對你還有沒有情誼?”
說完,任哥也沒接上話。司機來了,任哥便搶先一步,上前幫正職開了門,再把門關好。
正職讓他好好想想,每次他們談話結束,正職似乎都讓他好好想想。可任哥該想什麽呢?想如何說服自己把藍蓮幫毀掉,把兄弟毀掉,還是想怎麽做更高效,對自己最幹手淨腳?
他本來只想削減包袱的重量,可現在連轉型的機會和時間都不留給他。他就是想得太多、太清楚、太明白,才他媽根本沒法下狠手。
他看着汽車駛向街道的盡頭,消失在霓虹的深處。
蝴蝶城确實發展得很快很好,霓虹斑斓得把深邃寬廣的夜空都照得灰蒙蒙的,它讓天空不再那麽黑了,也讓群星不再那麽光彩奪目,耀眼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