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阿勝走的那天早晨,任哥送他到碼頭。

他看着阿勝的船避開探照燈,往深邃的海洋深處走。任哥沒有馬上離開,他坐在碼頭的一條長凳上,直到天空徹底亮起,碼頭蘇醒。

阿勝離開了兩百三十六天,這七個月來他和阿勝通過五次電話,每月一次,剩餘的兩個月沒有通,是因為他自己也坐在班房裏。

他确實犧牲了石頭,石頭死的槍子錢還是他付的。四塊錢,一條人命,一疊厚厚的檔案,還有一連串斷掉的線頭。

美芽是和石頭一起被抓的,這一個季度任哥拜訪了或熟悉或陌生的關系,不知道送了多少茶餅,也不知道說了多少好話。

在自己沒有進去之前,他試着去見美芽。但很遺憾他始終沒有見到,所以只能暗自祈禱美芽不會懷疑他的身份,希望美芽能夠像信阿勝一樣信他。

在季度末之際,正職再次鄭重地和任哥談了一次話。

正職說,你非要對着幹是嗎?

任哥說,我希望正叔能開開恩。

正職說,我可以給你開恩一次,但下一次不是我了,你又怎麽辦?

任哥說不知道,但至少在還能活動的時候,他要盡力而為。

“不值得這樣,”正職最後一次好言相勸,“你會毀掉你的前途。你說這是為什麽?你明明還可以再往上走,有必要嗎?有意義嗎?”

任哥沒有回答。

有意義,當然有意義。這意義不僅僅是生意,不僅僅是美芽的才能,不僅僅是穩定和共存,也不僅僅是這裏的幫派文化,以及根深蒂固的民衆思想。

這是一種情感,那情感與金錢交易無關,與多吃一塊地與少一塊水無關,與上了多少級臺階,手裏有多少權力、兜裏有多少金條無關。

他不是蝴蝶城的人,可如今他已經融進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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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只是一個小警員開始,那個擋在自己面前的身影就已經告訴他蝴蝶城的性格。蝴蝶城是一頭難以馴服的野獸,它桀骜,狂暴,有着自己的處事方式,也會死死地守住它的地盤。

它會和入侵者搏鬥,也會征讨其他的領域。可要想套個項圈在它的脖子上,讓它乖乖地被圈養在牢籠裏——不,這不是它習慣的生活。

至少任哥認為,在他的有生之年,他看不到蝴蝶城被馴服并成為習慣的一天。

美芽出來之後的第二周,他遞交了辭呈。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那些走過的歲月和認識的人鑄造了今天的任德坤,他又如何能憑着當下的自己,與過去的一切劃清界線。

他洗不幹淨了,那就不洗了。背叛的事做過一次兩次就算了,而他不希望等真正站在高處時,他只剩孤零零一個人。

辭呈上去,拘捕便下來。調查持續了兩個月,這兩個月任哥在看守所裏,認識了好幾個經濟犯。

他們跟他說宿舍外的鬼故事,跟他說水果比一條煙還貴,說煙是薄荷糖,你說說一粒薄荷糖多少錢,這一根煙就要多少錢。所以——讓你家人再打點錢吧,你肯定吃不消的,我們沒一個人吃得消。

裏面有的人認識任哥,有的人不認識。

但也不知為何,那竟然是任哥心髒最輕的一段日子。

他不用考慮和獄友的關系,不用斟酌每句話背後是不是還有更深層的含義,不用顧及自己會不會發脾氣,別人又會不會發脾氣。剝去外面光鮮的大衣,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被磨削掉大部分的特殊性。

他們是一樣的,一樣等待着調查結束,一樣忐忑又克制地過着每一天,直到某日穿着制服的人叫到自己的名,然後兩路行其一——或放出去獲得自由,或進行審判後再轉入監獄。

任哥開始做夢了,在看守所的這兩個月他做了好多次夢。

他夢到接阿勝回來,夢到他們真的拍拖,夢到他和兄弟們一起喝酒,然後打開衣櫃,裏面已經再沒有過去的上班服。

出來的那天是美芽去保的他,美芽說火炮哥幫了忙,材料不夠,可以走了。

任哥走出大門,那一天陽光耀眼得讓他眯起了眼睛。

他在裏面沒有感覺到冷,而聽着美芽汽車裏的天氣預報,廣播員說最冷的一段時間已經過去,溫度開始回暖,蝴蝶城的春天就要來了。

來了嗎?任哥讓美芽停車。

他攪下車窗,這時,他才感覺到冷風從車窗外灌進來。

是的,春天來了。只是新綠藏在老葉之間,那一點點的春意便不太明顯。

美芽說,勝哥過兩天會回來,他收到壞消息了,估計等不及,好消息還沒傳過去,就急急地搭船回來。

任哥說好,那到時候我去接他吧。不過我沒有手機了,你來敲我的門吧。

美芽把任哥送到家中,任哥還邀她上去坐了一會。

她環顧着任哥的家,見着桌面上還擺着幾份辭呈的草稿。想必任哥在打稿時也是糾結過的,而煙灰缸滿滿當當,看似糾結了很久很久。

“坤總,你後悔嗎?”她指了指桌面的那些稿件。擺着的是沒有寫完的話,而當下的一切卻已成定局。

任哥愣了一下。

他搖搖頭,不确定。藍蓮幫是阿勝的,而自己又主動辭去了職位。他和征服蝴蝶城的夢想越來越遠了,可要他在過去的某一個環節中重新選擇,他或許還是會作出一樣的決定。

“後悔也沒什麽意義,”任哥說,“要我說後悔,我就後悔當初在臨城牽筋帶骨怼了那麽多人,不然就不會被發配到這裏,也不會認識你們。”

美芽笑了,那一刻她看到的不再是一個急功近利、不擇手段的官員,而是一個真正的自己人。

阿勝沒有跟錯人,美芽也沒跟錯。阿勝從未覺着她是一介女流,所以給她空間發展,給她權力操刀,給她一個平臺來證明自己的能力,也給了她充足的信任,讓她比其他男将做得更好。

她回饋了阿勝,于阿勝不在蝴蝶城,坤總又自身難保的日子裏,她穩穩地守着藍蓮幫。即便在她被抓進去的時候,她也未曾動搖過自己的忠誠與肯定。

因為她知道阿勝能看到她的好,自然也看得到坤總的好。

不管手底下的人怎麽議論,不論上面的人怎麽施壓,也不在乎坤總做事的方式有多飽受争議,又有多讓人起疑,阿勝仍然堅定不移地跟在他身後——這說明坤總有配得上這份忠誠的義氣。

而此刻,他證明了這一點。

他或許做了很多錯事,或許把辭呈遞交上去也是千錯萬錯,或許連他自己也想不清楚,怎麽走才能走向光明,又應該用什麽方法對待蝴蝶城,才能給這裏以最大的繁榮與穩定。

可這或許并不重要,因為他只是千萬蝴蝶城中的一員。他萬沒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魄力,也沒有一将終成萬古枯的覺悟。

他不可能對得起所有人,但至少,他還想對得起身邊的人。

七個月沒有見到阿勝,阿勝變得滄桑了不少。

在外面的生活本來可以好一些,但見到任哥的二叔後,阿勝只是接機稍微整頓了一下,最終卻還是沒有在那裏久待。

他自己找了一間房子,每天花着離開時帶走的錢。唯一的盼頭就是一個月一次的電話,任哥會打響給他的那部手機,而他可以聽到那個讓他魂牽夢萦的聲音。

阿勝多了很多時間,所以他可以想象回去後要做什麽。

任哥答應過他,回去了就偷偷和他拍拖。那他可以真正地和任哥住在一起——不是那種送任哥回家或者接任哥出去的小住,而是把任哥給自己的房産打理一下,做成一個真正的家。

他不會住在任哥現在的宅子裏,那棟房子有太多不好的記憶。如果他們有機會開始新的生活,那連住的味道都要換新。

他會和任哥一起散步,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一起逛商場。

過去都是作為幫手的他為任哥代勞這一切,而或許以後他可以要求任哥和自己一并去做。

阿勝談過很多次戀愛,不過那些戀愛都很短暫,短到只有肉體而沒有生活。可讓他僅僅得到任哥的肉體還不夠,他想要更多,想要那些普通卻又稀有的柴米油鹽,想要那種朝夕相伴,只要伸手就能夠到對方的時光。

他或許還可以和任哥出去度假,任哥在蝴蝶城附近的縣份也有房産,不過一直閑置着從未處理。

其實阿勝除了賣白粉和火拼之外還很會種花的,這是他住在私房群裏,隔壁鄰舍教他的技能。那時候隔壁有個姑娘在花鳥市場擺攤,她就告訴過阿勝葉子大的植物怎麽搞,葉子小的花朵又怎麽養活。

他可以把那裏打理得很好,只要任哥願意。

其實無論過成什麽樣,能夠和任哥在一起他就感到滿足。

那種滿足感他從未有過,像夢一樣美麗與虛幻,讓他覺着自己和那些烏煙瘴氣又血肉橫飛的道上身份很遙遠,遙遠到好似上輩子發生的事。

所以當他聽說任哥進去的那一刻,他才被拉回現實。

他想要回去,但任哥的二叔攔住了他。任哥的二叔也是吃這口飯的,而鴉國的環境比象國蝴蝶城要嚴酷得多。

他說勝,你現在回去你也得進去,你等一兩個月,如果再沒消息,你再走不遲。

阿勝很矛盾,但最終還是選擇了聽從二叔的建議。

而在這兩個月度日如年的時間裏,阿勝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那就是任哥的父親。

那一天他才知道,任哥之所以從未求助過父母,甚至從未提起過父母,是因為他就是家中多餘出來的那個人,他甚至不能屬于任何一個家。

他的生父母從未領證,有了他之後又重新組建了家庭,現在各自的孩子也都長大了,小一點的甚至不知道任哥這個親兄長的存在。

那個老人要躲着重組家庭的妻子和孩子,才能過來見阿勝一面。

他說我聽說過你,那麽多年我也聽了不少德坤的事。我對不起他,我這輩子也還不起了。

阿勝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看着那老人臉上的刻痕和渾濁的雙眼,不覺得對方可憐,但也恨不起來。

任哥選擇了一種逃避的方式獨自拼搏着,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想過恨與不恨,該與不該。誰都年輕過,誰都犯過錯,而偏偏他就是錯誤的産物,所以原不原諒,也由不得他說了算。

任哥曾說過自己最恨“血濃于水”四個字,現在想來,阿勝終于明白他說這話時的道理。

在他被流放的時候沒有家人幫他,在他獻出自己的時候沒有家人阻止他,在他孤立無援、走投無路的時候,跟在他身邊的也只有同飲一碗水的兄弟,一個血親都不存在。

那些應該濃于飲水之交的家人既不能出錢出力,也不能給只言片語的安慰。

或許在更早的年份,連他還在臨城時,都沒有人幫他,所以他會那麽不甘心,那麽想給那些發配自己的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人生下來就是孤獨的,有一個港灣是幸運兒,而沒有,也怨不得天。

老人來住了兩天,走的時候想給阿勝一點錢,讓他轉交給任哥。

阿勝看着那薄薄的信封,搖搖頭又推了回去。

他說阿叔,你這錢對任哥來說可能就是兩三天的開銷。他賺着大錢,這些真不用了。

老人也似乎明白點什麽,把信封收回去後,又把阿勝拉到了一旁。他說德坤是個好孩子,一個人在外面那麽多年很辛苦。有很多做得不好,做得沖動,你陪在他身邊,多多幫他。

阿勝說我會的,其實是他幫我才是。他的能力你想象不到的,他不僅僅是“好孩子”那麽簡單。

老人看着阿勝,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猜測吞回了肚子裏。他沒有身份來說些什麽,也一個字都沒提起任哥的母親。

見到任哥之際,阿勝把這些事對任哥說了。

任哥愣了一瞬,最終也只是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

對這個老人來說,任哥只不過是這個老人的一段青春記憶。

而對任哥而言,或許這個人什麽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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