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莊淺不是不識時務的人,相反,她比誰都清楚退讓與示弱的重要性,而且現在她也明顯沒辦法跟個瘋子硬碰硬。
尤其還是個剛從監獄裏放出來的瘋子。
沈雨巍将自己的風衣遞給她,莊淺厚着臉皮接過穿上,小聲說道,“謝謝,請叫司機停車,我要下去。”
她話音剛落,旁邊就傳來一聲不屑的冷嗤。
莊淺裝作沒聽到,祈求的目光落在沈雨巍身上。
沈雨巍破天荒多看了她一眼,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倒是讓原本不以為意的他高看了她兩分。
确實,這種時候,哭哭啼啼與糾纏不清都是愚蠢至極的表現,第一,沈思安并沒有實質性地侵犯她,就是鬧上法庭她也讨不了好;第二,現場沒有對她有利的目擊證人,莊淺毫不懷疑,一旦事情鬧大,這個遞給她衣服的男人會堅定地站在自己外甥一邊。
車子停了下來,沈雨巍替她将車門打開,莊淺剛踏出一條腿的時候,右手手腕突然被一股大力拽住。
“思安。”沈雨巍是有點真怒了,瞪着沈思安。
“您急着當什麽護花使者,我只是扶她一把而已。”沈思安沒有松手,眼角餘光都沒留給沈雨巍半點,半扶半拽着莊淺下了車。
“你松開!”下了車,莊淺重重摔開他的手,終于按捺不住脾氣。
“怎麽不繼續裝委屈了?你剛剛不是裝得挺成功?沈雨巍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這他媽精神病。
怒火燒得莊淺肝疼,她沒再多說一個字,轉身就走——今天她已經出來太久了,就快趕不上回報社上早班。
“不想知道秦賀雲的消息了?”後方不大不小的聲音傳來,莊淺離開的背影一僵,猛地轉過頭來。
沈思安不緊不慢地說:“老秦說他有個乖巧漂亮的小女兒,囑咐我有機會離開那個鬼地方的話,替他帶樣東西給她。”
Advertisement
“我就是他女兒!”顧不上他話中真假,莊淺急切開口。
沈思安笑着看了她一兩秒,然後從大衣的口袋中取出一本小小的記事本,本子已經泛黃,被一把簡易的小鎖鎖住。
莊淺上前就要奪,沈思安将本子舉高,“你現在的表現可與乖巧漂亮不沾邊,我憑什麽相信你?”
莊淺憤怒地推了他一把,“王八蛋!”
沈思安轉身就走。
“你不是已經驗證過了!”莊淺緊緊拽住他,臉色紅了又白,低吼,“剛剛在車上,你不是已經驗證得一清二楚了!我父親一定告訴過你,我後腰下方有一塊紅色胎記,一個終極罪犯的女兒,一般人也不會想要冒認。”
莊淺語氣平靜了下來,努力大睜着眼睛不想擠出眼淚——沒什麽好悲哀的,她早就已經接受了事實:她從小崇拜的父親,是個罪犯。
沈思安居高臨下睨着她,“這是你求人的态度?”
莊淺最終不得不服軟,露出一個祈求的表情:“拜托你這一次,把我父親的東西給我。”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楚。”沈思安微俯下頭,兩人距離一下子拉近,他貼着她的唇低聲重複:“拜托誰?”
莊淺倒抽一口涼氣。
勉強自己柔和了目光,她翕動嘴唇,耐心地吐出幾個字:“沈思安,拜托你,把我父親的東西給我。”
“再叫一聲。”他冰冷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她張合的唇瓣,聲音微低。
莊淺一愣,下意識地重複了他的名字:“沈思安。”
“再叫兩聲。”
“沈思安,沈思安。”
“再多叫一聲。”
叫你全家。
莊淺突然從他手中一把搶過記事本,轉身大步跑開了,渾身被淋得透濕。
……
勞斯萊斯在雨幕中揚長而去的時候,後座上沈雨巍皺着眉道:“你究竟怎麽回事?跟個女人過不去。”
對面閉目養神的沈思安毫無反應,滿腦子都是各種味道的‘沈思安’三個字,那語調溫軟曼妙,令他第一次覺得這個名字如此豐富多姿,好久他才緩緩睜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對面的男人:“你才究竟什麽回事,大概是我在監獄裏蹲久了,不知道你的習慣改變了,否則你怎麽會将衣服給一個女人,舅舅?”
沈雨巍臉色一僵。
沈思安冷哼一聲止了話。
……
急匆匆進服裝店買了一套正裝換上之後,莊淺迅速趕回了工作的報社,可饒是千趕萬趕,也沒能避免遲到。
總編一陣劈頭蓋臉的訓斥,徹底省了她找借口的時間,從總編辦公室出來的時候,除了幾個新來小姑娘暗地裏譏诮的眼神之外,莊淺沒得到什麽多餘的注視。
她在報社的存在就是這樣的不尴不尬:老資歷了,跟她同期進報社的顧惜薔,現在已經是國際新聞編輯部的副主編,就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焦練練,都穩坐後勤財務局第二位,偏偏就是她不見起色,工作幾年,連自己的獨立辦公室都沒掙到一間,跟群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擠在一起。
也難怪那些小姑娘不将她放在眼裏,面上一聲“姐”,背地裏還不知怎樣編排她呢。
當然莊淺從來不發脾氣,說什麽都是溫言軟語,挨上司訓斥也從不辯解,這讓那些想看她笑話的後生們覺得無趣,所以故意找她麻煩的人倒是基本沒有。
之所以這一次她們笑得如此開懷,是因為“補缺”的事兒。
國內新聞部有一位副主編辭職了,總編打算就在內部提拔一位,單論資歷而言,莊淺原本是不二人選,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只等調令了,可是今天她挨了這樣灰頭土臉一通罵,那位置又不知會落到哪位野心家的頭上了。
小姑娘們,總是充滿幻想與野心的,躍躍欲試的人不在少數,甚至還有不怕丢人毛遂自薦的。
莊淺裝作沒有看到周圍人的幸災樂禍,瞧着那些年輕忙碌的面孔,她笑着搖了搖頭,開始一天的工作。
……
中午跟顧惜薔一起吃飯,顧惜薔對莊淺說:“聽你們部門的人說你又挨罵了?”
莊淺澀澀地笑笑:“壞事傳千裏。”
顧惜薔瞧着她那副無欲則剛的樣子就煩躁,恨鐵不成鋼地盯她一眼,“你別瞧着焦練練胸大無腦,我也就是人前見不慣她那嚣張樣兒,故意開口損她,不過你比她還差得遠呢,她真能對自己狠,莫洋不是善茬,當年她各種手段才能上了位,如今又生下了兒子繼承香火,感情值幾個錢?姓莫的都五十好幾了,那活兒估計也不好用,這女人撈足了錢,從莫家搬了出來,現在有的是男人貼上來伺候得她滋潤……”
女人之間不就是扯這些事情,顧惜薔轉換話題之快,莊淺也習慣了。
“她在外面,呃,在外面亂來,就不怕莫先生找她麻煩?”她若有所思吸了口涼茶。
顧惜薔嗤笑一聲:“你以為沒找過?可焦練練那女人做事可比她男人幹淨,偷腥多少次卻半點證據沒留下,反倒是握着莫洋出軌的證據一大把,離婚莫洋得給分她大半家産,是白便宜了她,姓莫的還能怎麽找麻煩?索性睜只眼閉只眼,答應只讓她兒子入宗祠,然後繼續帶着綠帽找小三小四呗!”
說着顧惜薔又陰陽怪氣地笑了笑,沖莊淺暧昧道:“你別說,還真有幾個小年輕被她迷得三魂五道的呢,不要錢也在她身邊繞……”
莊淺有些尴尬地吸了口檸檬汁,心虛地想到了喬焱。
“在報社坐冷板凳的滋味不好受吧?”話鋒一轉,顧惜薔不留情面。
莊淺嚼着吸管的動作一僵,還想顧着面子嘴硬:“也沒有什麽——”
“得了,”顧惜薔甩甩手,“看你那表情我也能猜到了,你就是拉不下臉,平日裏又給人一副好欺負的樣子,女人嘛,嬌柔怯憐留到私下裏就好,要博上位、要在衆多精英中殺出一條血路,你學歷比不上人家經驗比不上人家,如果連往上狠攀的能耐都比不上人家,也難怪受冷遇了。”
莊淺被她幾句話說得難堪,卻又沒辦法反駁,随意應付幾句之後,推說是手上工作還沒忙完,一個人讪讪地走了。
後來顧惜薔又打來了電話囑咐,說是讓她靈活會說點,在主編那裏說說好話,再不就給點物質表示,一定要将副主編的位子拿到手,別再被一群新人踩在頭上作威作福了。
莊淺溫婉地應了聲:“嗯,我知道。”
挂掉電話之後,莊淺想:女人之間的友誼有時候會很奇怪,譬如顧惜薔,譬如焦練練,她工作上不如她們能幹,婚姻上不如她們強勢,性格上不如她們鮮明,所以她能成為她們的好夥伴好閨蜜,受到她們苦口婆心的勸解,真心實意的照拂,傾聽她們不為人知的心裏話——因為成功漂亮的女人都需要綠葉。
莊淺就是那最完美的一片葉子。
但如果有一天她變得野心勃勃了,有一個帥氣多金的男人對她至死不渝了,時刻保持着美麗動人了,她們之間的友誼也就随風而逝了,就好像顧惜薔與焦練練之間,兩個都還算有本事的女人,卻永遠沒有辦法平心靜氣地向對方說一句好話。
虛榮心和優越感就是這麽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