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多數的人,窮途末路的盡頭是絕望,少數的人,能在絕望後被迫接受現實,而絕少數的人,把絕望當作是永不會耗光的精神食糧。
沈思安得知莊淺出事的時候,是在當天淩晨三點。
交通部來的電話,說昨夜大雨,北城路段坍塌,三輛轎車追尾,其中有一輛,正好是他要求全面查找的車,莊淺的車。
兩名車主當場死亡,其中一名在急救室搶救。
急救室外,莊曼眼睛都哭紅腫了,心心念念地盯着急救室的門,面色憔悴。
“伯母,先喝口水吧。”
“謝、謝謝,”莊曼伸手從沈思安手上接過紙杯,聲音顫抖着說,“怎麽會這樣,怎麽會出這種事,小淺說了只是去監獄送套衣服,她怎麽會一個人開車去城北那麽偏僻的山路……”
沈思安說,“秦叔叔無故去了,她大概是受了不小的刺激。”
莊曼只是捂着唇哭。
沈思安卻覺得她的反應有些奇怪:他記得昨天打電話到莊家的時候,莊曼在電話裏聽說秦賀雲胃癌時候的反應,根本連話都哽咽得說不出來,那種反應做不得假;可是不久前得知秦賀雲自殺的時候,她卻似乎半點沒有在意,只全副精神都專注在了莊淺身上。
大概是被分散了注意力吧。
沈思安給她找了個理由。
手術室的燈熄滅,醫生出來,兩人連忙迎上去。
“醫生,我女兒怎麽樣了?”
“麻醉藥效過了就會醒來,”醫生見多了這種場景,倒沒有感同身受的悲傷了,只平鋪直敘道,“萬幸,安全氣囊減少了對病人胸腔和頭骨的沖擊,使得她能性命無虞,只是,事故發生當時她被山石砸中後腦,導致腦葉受損,即便日後身體全面康複,病人的思維也可能很難恢複到正常人的水準。”
莊曼手中水杯一下子掉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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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意思?”沉思安臉色發沉,“她會有記憶障礙嗎?什麽叫思維不能回到正常人水準?”
“這倒不一定,”醫生說,“只是你們最好要有心理準備,病人醒來之後,由于腦葉各種敏感神經相繼牽連受到破壞,她的思維很可能變得異常遲鈍……”
沈思安已經聽不見醫生還在說什麽了,光是這一點就讓他難以接受,臉色陡沉:
“你是說她會變成傻子?”
醫生皺眉,顯然是覺得他這種說話太過惡毒,解釋道,“這與普通的癡呆不同,随着時間的推移,病人腦部創傷漸漸平複,她或許會慢慢好起來,但确切情況要等病人清醒之後才能下定論。”
“另外,”醫生補充道,“病人的右手經歷了嚴重的粉碎性骨折,以後使重力是不太可能了,堅持複健的話,開車和做一些簡單家務是沒問題的。”
醫生的一句補充終于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莊曼聞言再也承受不住,重重暈了過去。
……
莊淺術後兩個小時才徹底醒了過來,首先看見的是床邊的一條肥碩的大狗,大狗看到她睜眼,汪汪兩聲,一雙前腿興奮地爬上床沿,伸出舌頭直往她臉上舔。
她想把狗推開,結果一擡手就是一陣鑽心的疼痛,腦海中記憶水一樣的洶湧而出——她想起自己出了車禍,差點丢了命。
莊淺沒有想要開車去死,這是一次純粹的意外。
病房裏一個人都沒有,她掙紮着從床上爬起來,口渴得受不了,想要按鈴叫護士,結果不等她艱難地完成動作,兩名穿制服的警察就走了進來。
“汪汪!”大蠢狗這下沒有害羞,兇猛地叫了兩聲,立在床前的身體都将近床高。
“莊小姐,我們是犯罪調查科的,我姓李,這位是靳督察,有兩起刑事案件希望莊小姐能協助調查。”姓李的警員走過來,展示了證件,公事公辦道。
莊淺先是一愣,機械地沉頓了幾秒,随即反應過來對方話中的意思,她慌張地往後縮了縮,沒有受傷的左手扯起被子,緊緊将自己蓋住,只留出一個腦袋,眼神驚懼地看着兩名警員。
“莊小姐,希望你配合點!”李姓警官上前一步。
莊淺忍不住,緊張地叫了一聲,左手死死掐着被子,渾身發抖,“我、我什麽都不知道,我的頭好疼。”
李警官上前來,抽出兩張照片,“這上面的兩個人,你認識嗎?”
莊淺大半個身體瑟縮在被子裏,看第一張的時候搖搖頭,第二張的時候表情一頓,瞬間紅了眼眶,“是爸爸,他死了,我記得。”
“他怎麽死的?”
“他們說,自殺。”
“他死得時候你在場嗎?”
“我希望,在場。”
“好好回話!”李警官黑着臉上前一步。
“阿琛,”站在李警官身後一直沒開口的男人突然出聲了,“你沒見她都吓成這樣了嗎,吼什麽,好好問話。”
莊淺死死咬着唇,一手緊抱着身邊的大胖狗,臉色慘白如雪,緊張地盯着面前唱黑白臉的兩人。
靳正言拿過下屬手上的照片,将照片往莊淺眼前一湊,溫聲道,“莊小姐,看到死者身上的軍裝袖口內襯了嗎?警方在內襯裏發現有縫紉過的痕跡。據查,這件軍裝是你用非法手段交到死者手上的,警方現在有理由懷疑,是你将死者用來割腕的刀片縫在了軍裝內,希望你能如實交代。”
莊淺機械地擡起頭,盯着照片上一身軍裝安詳沉睡的男人,呆呆地盯了很久,眼淚順流直下,哽咽着說不清楚話,“不是,是,爸爸,我沒有……”
“莊小姐?”靳正言上前一步,莊淺仿佛受了驚吓的兔子一樣猛地後縮,渾身顫抖。
靳正言皺起了眉頭,退回一步,再次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她面容消瘦得不像話,像是缺少血液注入般的蒼白而脆弱;她說話的時候,聲線細軟,帶着不容忽視的顫抖,這種發自內裏的恐懼,就像是小動物面對巨型狩獵者的本能顫栗。
不過楚楚可憐的兇手他見過太多。
況且這個女人面對警察的反應很可疑。
靳正言拿過另一張照片,坐在床沿,目光直視着她的眼,“這位是昨夜死于北城山別墅的死者蕭某,你從前見過他嗎?”
莊淺哭濕的眼睫顫了顫,好久才輕輕搖了搖頭。
“死者蕭某在很多年前擔任過一場審判的陪審員,你父親在那場審判中被定罪無期,昨夜蕭某被發現死在自己的別墅,死狀明顯是他殺。”靳正言提醒。
“我,不知道。”
“你覺得你父親當年入獄是冤枉的嗎?”靳正言問。
莊淺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遲疑地看了一下他的表情,見他沒有不耐煩,她才小心地組織了一下語言,可是卻很難将想要表達的東西表達出來,語言斷續零星,“以前,是,後來,不是,爸爸,不好,他不好……”
艱難地說完,她煩躁地皺起了眉頭,似乎對自己這種狀态很反感。
這是說以前覺得是冤枉的,後來不覺得了?靳正言道,“你覺得你父親不好?”
“毒、毒品,害人,不好。”
靳正言仔細觀察着她的表情,聽着她喉嚨中發出零碎細弱的聲音,卻破碎難以成句,心知這也許是車禍傷了腦,他心裏有些難能的惋惜,再開口聲音愈發溫和,“你昨夜開車去北城幹什麽?”
莊淺神色一陣明顯的恍惚,小心翼翼地回答,“爸爸去了,我、我難受,開車走、走……”
“就這麽巧開到了另一名死者的別墅附近?”等在一邊的李琛終于忍無可忍,沖上前來,厲聲道:“莊小姐,蕭某的死究竟與你有沒有關系?你昨夜車子出事的地方距離案發現場可只有一公裏不到!”
“是不是你因為懷恨在心,開車到案發地點殺害了被害人?”
還有一點李琛沒有說,那就是連他辦案多年,也少見到這樣的慘案:蕭遠山的死狀,一個‘慘’字根本無法形容——渾身八處動脈被劃穿,噴湧出的鮮血灑滿了整間浴室,舌頭不見了,整個人如同被吹脹了的皮球一樣灌在浴缸,一種嬰兒蜷縮在子-宮裏的姿勢。
莊淺已經完全被吓得六神無主了,驚恐地盯着面前兇狠的警察,她嘴唇不住地顫動,焦急地想要解釋,卻險些咬破了自己的舌頭也說不出完整的字句,最後急得直嗚咽,被自己咬破了的唇滲出血來……
“你們幹什麽!”
沈思安沒想到自己不過轉腳去買杯熱粥,結果就令莊淺醒來遭遇這種事,尤其是看到她被那個不知死活的警察逼得連連後縮的時候,那一瞬間沖上胸腔的憤怒,險些吓到他自己。
“沈副局長,我們是犯罪調查——”
“我管你是什麽查!”李琛話還沒說完,沈思安兩步上前,狠狠一拳揮在他臉上,“查?還繼續查嗎?你他媽看不到她都吓成這樣了嗎!”
“你!”李琛捂住滲血的嘴角。
“怎麽?要告我襲警?”沈思安看都沒看他一眼,将手中鮮粥往桌上一丢,向一邊的靳正言道,“靳督察,又見面了。這麽久沒見,管教出來的狗還是一樣地喜歡亂吠。”
靳正言面不改色,站起身,伸出手,“想不到一別數載,沈先生都高升了。”
沈思安笑意冰冷,“我也想不到,還能有機會見到靳督察,不過你似乎混得還不如當年抓我入獄的時候,都來跑外勤了。”
靳正言臉色一沉,僵硬在空中的手緩緩收回。
“沒事的話我就不陪你敘舊了,門在那邊,二位請自便。”沈思安彎身将粥取出來,遞給床上的莊淺,“海鮮味的,喜歡嗎?”
莊淺害怕地看着他身後。
李琛不服氣,“莊小姐,請你把話——”
“阿琛!”靳正言沉聲打斷了他的話,對莊淺道,“莊小姐,打擾了,你好好休息,等你身體好了我們再來。”
莊淺一聽‘再來’兩個字,害怕地抓緊了沈思安。
靳正言帶着憤憤不平的李琛離開。
房間內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沈思安輕輕拉下莊淺緊拽着自己的手,放低了聲音,“別怕,沒事了。”
“警察、警察很兇。”莊淺緊緊揪着他的袖口,将他原本齊整的西裝都抓出了褶皺,眼眶通紅,委屈地嗫嚅,“警察很兇,說很多話、吼人。”
沈思安呼吸一滞,為她如今不堪一擊的模樣。
“不要怕,我在,有我在,別人不敢拿你怎麽樣的,警察也不行。”他無聲地抱緊了她,替她擦幹淨眼淚,小聲哄,“乖,沒事了,他們不敢再吼你了,餓了沒有?先喝粥。”
莊淺哽咽着點頭,伸手接粥碗,結果剛觸到碗手就一軟,還冒着熱氣的鮮粥盡數傾倒在被子上。
沈思安表情一頓,看着撒了一片的熱粥,深不見底的眸子中情緒跌宕。
莊淺萬念俱灰地盯着自己的右手,才收住的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