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莊淺就這樣成了弱勢群體中的一員。
在醫院住了大半個月,她身上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只除了依舊沒辦法使大力的右手——她覺得自己已經好了。
想出院。
可是醫生硬是說要再觀察看看,所有接觸過她的人,包括醫生護士,包括親戚朋友,都只是一聲嘆息:可惜了。
她不明白那些人的憐憫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莊曼為什麽一來看她就止不住哭;莊淺并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麽問題,事實上她恢複得很好,只是說話略顯艱難,但這并不影響她的思維。
可所有人都當她是半傻,不止,而且還半殘。
試圖解釋了幾次說不清楚之後,莊淺索性不再吭聲了,有人來探望也不反感,就一個人默默地想天想地,因為她覺得,當別人要對你展示同情的時候,你最得體的應對該是坦然接受,并且溫柔地說聲謝謝,而不是拿捏着可笑的自尊給彼此難堪。
這天,苦兮兮送走了來表愛心的最後一個親戚之後,莊淺一個人窩在病床上,抱着膝蓋繼續想昨天沒想完的問題:都說男人有了錢就變壞,女人變壞了就有錢,那到底是當個窮酸的好人好,還是做個有錢的變态好?
又說男人有了錢就想找女人,女人沒了錢才想找男人,那到底是做個貧窮的光棍好,還是做個牛逼的種馬好?
想想都覺得好難下定論,莊淺佩服古往今來的思想家。
喬焱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她盤腿抱膝,盯着窗外的一棵老樹發呆,臉上表情專注。
她皺眉小聲念叨着什麽,那模樣倒像是在數窗外樹上的葉子。
整個人何止瘦了一大圈,這完全都是往回長的樣子了。
“嘀咕什麽?”他關了門走上前去,莊淺吓了一跳,唰白着臉轉過頭來,見不是陰魂不散的警察,整個人松了一口氣,笑着叫他,“小焱。”
喬焱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在床沿坐下。
兩人隔着很近的距離,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見她始終從容溫婉,喬焱終于還是沒能沉住氣,握着她的肩膀問,“是不是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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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氣極了語氣激烈,“就是你做的對不對?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莊淺偏着腦袋看他,慢慢蹙緊了眉頭,肩膀被她捏得很疼。
“你為什麽不肯等等我,”喬焱有些喪氣地松了手,看着她疼得臉泛白都不吭聲,心底酸澀難抑,啞聲問,“你為什麽要在秦叔叔的軍裝裏縫刀片,他原本可以好的,你原本可以不必落到如今這樣的……”
莊淺聽明白了他的話,連忙搖頭,急得不行,“沒、我沒有……”
“你還想撒謊!”喬焱紅着眼瞪着她,“軍裝袖口處的縫紉痕跡是新的!軍裝是你親手交給勤務兵的,你那天晚上開車去北城山,究竟幹了什麽!”
喬焱想都不敢想,一想都是膽顫心驚:半月前那場聳人聽聞的兇殺案,發生在秦賀雲自殺的當天,發生在她出車禍的那天,兇手至今毫無線索,而唯一一個警方緊盯的嫌疑人,在他眼前。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聲音苦澀,“你一直在心底介懷的是不是?你口口聲聲說着不介意都是假裝的是不是?你其實介意的,你覺得秦叔叔活得痛苦,死得冤枉,你想要替他讨回公道,卻不肯訴諸法律,才選擇用這種喪心病狂的方式……”
法律?
生殺大權交由十二個人來定奪的時候,這就是法律——病态到不亞于任何一種行兇手段。
莊淺面無表情地沉頓了很久,才将語言組織清楚,“我,沒有,沒有殺人,惡人會,遭天譴。”
天譴?
喬焱冷冷地笑了,差點笑出眼淚來——她現在都學會用這種可笑的話來敷衍他了?
“那你告訴我這是什麽!”他突然拿出一張照片,狠狠摔在她面前,“那你解釋清楚,你留着這張照片幹什麽?你跟警方說沒見過死者蕭遠山,與他的死沒幹系,那你留着這張照片幹什麽?”
照片已經有些泛舊,可以看得出來有多年的歷史,上面的十二個人,正是當年參與秦賀雲審判的十二名陪審員,現在,那張陳舊的照片上,最角落的一個人頭被塗抹掉了。
死者蕭遠山的人頭。
那上面塗抹的痕跡,還是半新的。
“這是我在你出事的車裏找到的,”喬焱面無表情,眼睛緊緊盯着她,“現在我只要将這張照片交給警方,立刻就可以推翻你之前的口供,外面那些虎視眈眈的警察馬上就會沖進來,你拿不出有利的不在場證據,光是妨礙司法公正這條就夠得你受得!”
莊淺擡起頭看他,清瘦的臉蛋上白到慘淡,她烏黑的睫毛奇異地顫了顫,好幾秒才有反應,喉嚨中發出細弱的聲音,“你去,你想,害死我。”
喬焱呼吸一窒,覺得一拳打到棉花上,被裏面暗藏的針尖刺痛了心髒。
他握着照片的手開始顫抖。
“你不敢,去?”莊淺聲音飄飄然,偏着腦袋瞧他,她剛拆了紗布的手輕輕覆上他顫抖的右手,唇角緩緩揚起明豔的弧度,“你,回去,我們,不是,一條路。”
喬焱委屈得想哭,覺得一輩子都沒這麽委屈過,一輩子都沒這麽苦澀過。
莊淺默默地想,他可能是還不知道一輩子有那麽的長,才會在此刻表現出明顯的難以接受來。
“小焱,你別,害我。”莊淺握着他的手用了大力,大到她才稍微複原的右手無法承受,刺疼。
“你是在自掘墳墓!”
喬焱紅着眼大吼她一句,站起來,居高臨下盯着她泫然欲泣的表情,“別再裝了,我不會再相信你,我不會信你了,一次都不再會。”
喬焱走得幹脆,莊淺膽顫心驚地在醫院過了半天,沒有警察找上門來。
……
下午沈思安照例來看她的時候,就發現病房內跟被鬼子掃蕩過的一般,而始作俑者卻溫溫柔柔地坐在床前,雙手使勁撕扯着手上最後一本厚書,因為右手疼,她便将書放在腿上,右手輕輕翻頁,左手狠狠撕扯,洩憤一般。
“怎麽回事?”他問在門口戰戰兢兢的護士。
“沈先生,您來了太好了,”護士小姐急得快哭,“剛才也不知怎麽回事,我給莊小姐挂點滴的時候,她硬是說我弄疼了她的手,可我明明已經努力小心了,她卻突然大發脾氣,撿了東西就朝我砸……”
沈思安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走進去,莊淺立刻扔了手裏的書,期待地對他說,“出院,不喜歡,這裏。”
“你還沒完全康複——”
“康複,不了了。”她狠狠皺了皺眉,努力想要使話語連貫,聲音卻依然輕軟斷續,“我想,逛街。”
沈思安盯着她臉上渴望又不耐的表情,良久。
“好。”他轉身去給她辦理了出院手續。
還真就帶着她去逛街了。
名品店一家逛過一家,戰利品快堆滿車後箱,莊淺全程笑靥如花,似乎确實被憋壞了,一沖進店就是潇灑地買買買,她說話費勁,經歷了幾次與導購員溝通障礙之後,索性求方便一個字不吭,只悶着腦袋四處瞧,瞧上了橫手一指:買買買!
沈思安全程沒阻攔,只在她用眼神詢問意見的時候,中肯地給出看法,耐心到簡直不像自己。
最後,莊淺說要給家裏蠢狗買點狗糧,兩人又轉移戰線,開着車前往賣狗糧的地方。
她這廂是買得痛快,卻讓負責跟線的人民公仆氣到吐血!
李琛狠狠捶了一把方向盤,看着前方的豪車在一家店門口停下,車上男女下來進了店,半天沒出來,終于忍不住爆了粗口,在電話裏道,“頭兒,我算是看出來了,那女人就是個沒大腦的腦殘物質女!而且還是品味差到吐的那種!我之前究竟是怎麽一口認定她是兇手的——”
那頭靳正言放下手中報告,笑道,“說不定她還真有點本事,這不三兩下就将你的疑慮打消了?”
“我說真的,”李琛吐血,“她在醫院裏就跟只害了瘟的蠢蛋一樣,誰碰都臭誰一身,咱們的人一去例行問話她就跟被強x似的,姓沈的又在她身邊,我沒機會靠近;結果現在出了院就雞飛蛋打,簡直要命!”
李琛大吐苦水,“頭兒,你說這他媽是不是上帝不公,咱們這些人民公仆拼死拼活養家糊口,那些吃祖上飯的卻能不把錢當錢亂撒——”
“受刺激了?”靳正言笑問。
“可不是,”李琛道,“那女人三個小時光衣服都包了将近百袋,老子要是找了個這種女人回家,腦髓都要被她吸幹。”
靳正言輕點着文件的動作一頓,“查過她的經濟狀況了嗎?”
“還用查?報紙雜志随便一本都能找到相關報道。”李琛嗓門兒一大,“如果身家可以全部換成紙幣的話,那女人足以單槍匹馬填滿青衣江,保守估計。”
“財産沒問題?”
“屁的問題,”李琛嗤之以鼻,“全都是合法生意,更多的是不動産。”
“你繼續跟着,有情況通知我。”
“頭兒——”李琛哀嚎一聲,電話已經被挂斷。
辦公室內,靳正言仔仔細細地翻看着手上一疊資料,花了整整一個小時才看完,結果半點可疑信息都沒得到,大失所望:這個叫莊淺的女人,人生平靜得就像瓶子裏裝滿了的水,使勁搖晃都搖晃不出浪花。
從上學第一天就開始認真完成每一項作業的乖乖女,到婚後任勞任怨的豪門佳媳,再到事業一路攀升的失婚少婦,慈善界的溫柔解語花,大手筆地資助過無數學區建設,參與過無數慈善拍賣……
除了捕風捉影的零星花邊新聞之外,這個女人的人生簡直毫無瑕疵。
當然要撇開親生父親是罪犯這一點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