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買好狗糧從店裏出來,莊淺上了車之後就臉色很難看,捏着手中的袋子坐在副駕駛座,車子走出很遠都沒有吭聲。
“怎麽了?”沈思安一邊開車,抽空看了她一眼,煙瘾來了憋得難受,他随手将左邊側窗打開透氣。
“有人,跟在,後面。”莊淺眼神直直地盯着後視鏡,表情有些微妙。
說是害怕,好像又不是,但又明顯不是坦蕩的正面情緒。
沈思安瞧着她漸漸皺緊的眉頭,覺得她這一次後遺症不輕,他心底對此有些無言的煩躁,但隐約又會覺得她現在的變化其實很好。
一個女人不需要太費盡心機,更不需要太不擇手段,比起從前,這樣的莊淺更合他心意。
當然他沒有将想法表現出來,是因為覺得自己這樣的想法太龌龊,畢竟人家才剛走了親爹,又險些連命都沒了,而他要是再居高臨下地說上一句:你早該這樣乖乖地就好了。
這不是人幹的事。
“不用擔心,是警察,讓他們跟着好了。”沈思安說完,從煙盒中抽出一支煙叼着,看她一眼,“我抽支煙你不介意吧?”
莊淺一愣,像是沒從他迅速轉換的話題中回過神來,好幾秒之後才呆呆點了點頭,“不,不介意。”
“點了頭就是表示介意,你嘴上又說不介意,那到底是要不要我抽?”沈思安微揚起唇角,笑看着她蹙眉擰巴很久。
莊淺原本是有一大通歪理來跟他辯,可是嘴巴跟不上腦袋的頻率,這就好像兩股神奇的水流,一股蓄勢猛沖,而另一股卻處處受到牽絆,導致她結巴很久都沒能将話表達清楚,最後就急煩了索性道,“随、随便你!”
呵,還有脾氣。
結巴得挺可愛的,沈思安沒忍住手,伸出捏了捏她的近來清瘦不少的臉蛋,調侃道,“你說你以前多伶牙俐齒,現在即便悶着頭不吭聲,我也知道你是在心裏罵我。”
莊淺表情一堵,這下真在心底罵他了。
沈思安笑意不止,綠燈開車的時候,問她,“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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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回去。”
“不回去還想幹什麽?我還有自己的事,你不能因為受了傷就賴着我。”
“去,去——”莊淺緊張地說了兩個字,小心瞥了一眼他的側臉,見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時候,才小聲說,“去你,你家。”
沈思安握着方向盤的手一晃,車子尴尬地扭了一下,他身體一個前傾,差點沒整個撲到方向盤上,臉色狼狽地轉過頭來,“還真賴上我了?”
“先,回我家,帶,帶狗。”她說多了話費神,便挑重要的說。
這他媽還拖家帶口賴上了?
“莊淺,”沈思安沉下臉對着她,“你別蹬鼻子上臉,我知道你現在傷勢沒好不太方便,你如果需要人照顧,又不想麻煩你母親的話,請月嫂也好,靠朋友也好,都可以,但是別指望我——”
別指望我就這樣慣着你。
“不,不是,”莊淺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反應過來他話中的意思,她立刻黯淡了神色,垂下眼睑嗫嚅道,“警察,問很多話,我,答不好,害怕。”
沈思安表情一怔,怎麽都沒想到她會用這樣的理由。
是啊,若她現在是好的,她不必依靠任何人,上次的綁架事件便是最好的例子;若她現在能清楚地表達所想,她也不會被個小警察吓得六神無主,現如今連家都不敢回——他見識過的莊淺,有的是辦法應對一切糟糕透頂的處境。
“只能待一個晚上,明天我會跟警局打招呼,今後沒有确鑿的證據,不會再有警察來騷擾你。”迅速說完,他專心開車。
沈思安自己都覺得這他媽是在扯淡:一個女人會殺害自己的親生父親?然後又去進行警方口中的所謂“複仇”?
若真是這樣,那她就該第一個剖腹自盡才對。
往陰險了想,若秦賀雲真是他殺,那有嫌疑的人多了去了:碰過那件軍裝的人,別的不說,莊曼首先就是一個,莊淺是從母親手裏拿過的軍裝;還有那兩名勤務兵,再加之監獄病房有機會進進出出的醫生護士,怎麽就偏捏着莊淺不放了?
他原本以為不過是警方例行查問,畢竟秦賀雲去的那天莊淺也算是半在場,可現在還真是冤魂不散了,她住了多少天的院,刑事調查科的人都沒缺席過半刻。
情感天平這種東西真是不能嚴肅來看待,否則一不小心都要偏愛得不成體統了,而自己卻還覺得大公無私。
沈思安就覺得自己在冷靜地憑事實說話,并非有意替莊淺開脫,因此他理直氣壯。
莊淺不知道他心中想法,她此刻依然盯着後視鏡中,看着裏面跟得不遠不近的一輛小面包車,聽出了他話中的讓步,
她款款彎了彎唇角,“謝、謝謝你。”
……
開着車去她家接了狗,又繞道小半個城回自己家,沈思安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飽撐多了的,才會覺得她可憐?打開家門的一瞬間,他想着這神奇的一天總算可以過去了,結果就遇見了家裏的不速之客。
“汪汪!”
家門一開,沿途沉默的蠢狗立刻興奮地叫了起來,蹭蹭地沖進去,扒拉着兩條前腿跳進客廳少年的身上。
“乖兒子!”沈琮原本剛洗完澡在擦頭發,聽到開門聲也沒管,結果一見撲來的大狗,他眼神一亮,立刻興奮地拖住了它,重重揉了一把大狗的腦袋,哼哼,“幾個月不見,長得不錯嘛,就說跟着我哥不會虧待你……”
他的話音在看見門口愣愣站着的莊淺時愣住。
“嗚,”他手上的大狗腦袋一縮,自動規矩地跳了下來,跑過去纏纏綿綿地蹭着飼主的腿。
“乖,一會,喂你。”莊淺蹲身摸摸它的腦袋,小聲安撫。
沈琮洋溢着明媚笑意的臉僵硬了,盯着走過來的沈思安,“你把我親兒子給這女人養?”
“什麽兒子不兒子的,你才多大,”沈思安扯了領帶扔一邊,不甚在意地說,“我看那狗跟她挺配,就送她了,她也沒虐待它,照顧得還挺不錯。”
然後才想起問,“要來怎麽沒事先打電話?學校又放假?”
“你都被那個狐貍精勾的魂都沒了還管電話!”沈琮狠狠瞪一眼專心帶狗的莊淺,又氣又急,拉扯着沈思安到一邊,急狠狠說,“哥,你別跟那女人糾扯在一起了,她會害死你的!”
沈思安無所謂地笑,“你想多了,我對她沒別的意思。”
“沒別的意思你帶她回家?”沈琮臉色有些難看,說,“哥,你小心點,那女人在你身邊陰魂不散,肯定圖謀不軌。”
她的不軌,頂多是想找個穩定的靠山而已,躲避警察的糾纏。
這樣的心計,柔軟到讓人不忍拆穿,沈思安看一眼莊淺的方向,正逢上她擡頭看過來,兩個人目光相對的時候,她連忙緊張地将目光移開,抱着大狗的腦袋跟它低低說着什麽。
“我有分寸。”沈思安收回眼神。
沈琮見他沒打算多說,恨恨地跺了腳,“我明天學校有射擊競技項目,借你射擊室練練手!”
說完不等他回話,也不再理會莊淺,徑自氣哼哼沖上了樓。
……
沈思安給莊淺找來了新的浴巾,丢給她,“別管狗了,先去洗澡,晚餐我叫外賣,你今晚就住二樓,別跟小琮撞上。”
“哦。”
莊淺松開大狗,抱着浴巾進了浴室。
她很久都沒有出來,沈思安原本沒當回事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結果一張報紙都細看完了,浴室裏也沒了動靜,這才去敲了敲浴室的門。
“莊淺?”他重重敲了兩下,沒回應,大聲道,“你怎麽了?沒事就應一聲,再不出聲我踢門了啊!”
“我、我沒事。”有細微的聲音傳來。
還伴着響亮的沖刷聲。
沈思安想到她右手不方便,肯定不如正常人般靈活,不放心地喊道,“開門!快點開門聽到沒有!”
莊淺整整一分鐘之後才開了門。
“你在搞什麽!”
沈思安鐵青着臉怒視着她,“我叫你那麽多聲你沒聽見啊,好好應一聲不行?”
“我,我應了。”莊淺伸手拉了拉身上過大的浴巾,她的手一伸出來,沈思安臉色突然一變,重重拽過,細看之下,被上面觸目驚心的痕跡驚得倒抽一口涼氣,“你的手怎麽了?剛才還好好的,怎麽弄的?”
莊淺将手往回縮,“洗,洗手弄得。”
“洗手洗出傷來了?還嫌廢不了是不是!”沈思安看着她手上明顯被狠狠搓出的傷痕,确實像是洗手洗出來的,用鐵絲團擦洗的變态洗手方式。
他看了眼盥洗臺還大開着的水龍頭,問她,“你剛剛洗完澡一直不出來,一直不來開門,就是在洗手?”
莊淺緩緩垂下眼看着自己的雙手,十指懶懶地伸直又蜷緊,反複幾次之後,她原本緊張焦急的臉色緩緩鎮靜下來,将還泛着紅意的手指伸手在他眼前,“洗幹淨,沒有髒東西,好看。”
沈思安終于相信這女人是被砸壞了腦袋。
兩人不歡而散。
莊淺見沈思安不悅,也沒厚着臉皮等晚飯,自己提了提浴巾,悠悠然上樓去了;她蠻守規矩,他說不準她朝樓上跑,她就只乖乖待在二樓。
可架不住有人鐵了心要來招她。
沈琮就守着收拾她呢,現在終于逮到他哥不在,莊淺挨餓久了遭不住,打開房門想出來找吃的,結果一下子就被他堵個正着。
二話不說,一撞到她,沈琮狠勁兒上來,下手利落就将她朝樓上拽,剛一抵達三樓,他把她往第一間房一推,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莊淺瞪大眼看着他。
“你敢多叫一聲,爺就一槍打爛你的臉。”
莊淺被他摔開,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槍,那是真的槍,還冒着淡淡的硝煙味,莊淺不會辨錯,她垂在身側的右手緊了緊,力道漸大,開始泛疼。
最後又輕輕将擰緊的拳頭松開。
這裏是一間射擊室。
“我們,沒有,仇怨。”莊淺小聲說。
“沒有?”黑洞洞的槍口蹭過她白白的臉蛋,沈琮笑得毒辣,“怎麽會沒有,你忘了咱們的‘舊情’了嗎?你手段老辣地殺了人,随手毫無壓力的嫁禍給我,忘了嗎?”
“我是,為了救,救你。”
“別說那些讨好人的屁話,我不吃那一套,”沈琮嗤笑着用槍口擡起她的下巴,威脅道,“你信不信,我即便是在這裏給你一槍,你也只能乖乖生受着?”
莊淺臉一白。
“開個玩笑而已,你之前膽子不是挺大的嘛。”沈琮冷笑着瞥她一眼,眼神從上到下将她打量個透徹,随即道,“別說我欺負你一個女人,這樣吧,咱們比一場,就比你擅長的射擊,你要是能與我平手,咱們之間恩怨就一筆勾銷,你要跟我哥怎麽樣都好,我都不再多說一句。”
“反之,若你輸了,就別再纏着我哥,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個女人心腸狠毒!”沈琮狠狠盯了她一眼,轉身戴上防護耳罩,開始瞄靶。
莊淺沒應聲也沒反對,乖乖站在一邊。
砰砰幾聲連發,莊淺耳膜被震得突突地疼,眼神卻饒有興趣地看着對面被打爛紅心的靶子。
漂亮的9.8分。
她在心底中肯地給出了評價,确實是刮目相看。
幾個月前,這還是個握着槍就手發抖的孩子。
“到你了。”換了子彈,沈琮轉身挑釁地睨着她。
莊淺眼中贊賞一斂,小心退後了一步,軟聲道,“你很厲害,我,不會。”
沈琮諷她,“你別謙虛,這種事情你可會了。”
“我,真的,不會這個。”
莊淺确實不會射擊固定靶。因為這就跟打釘死在牆上的獵物一樣,令她覺得無趣而煩躁,心神不定,自然不會有好的結果。從前秦賀雲教她射擊固定靶的時候,她悶着腦袋研究半晌問道:對手是活的,靶子是死的,這樣的徒勞練習有什麽意思?
秦賀雲一愣,随即大笑,抱着她說鬼靈精,卻從此再沒提過固定靶的事情,轉而将她的練習場地換到了室外,練習移動靶瞄準狙擊。
這麽說,莊淺可以在遙遠的距離,輕松擊飛大街上一個跳動的街舞少年的頭帽,卻打不中他腳邊安靜放着的一支手機。
莊淺不知道這在心理學上代表着什麽,但她自己的解釋是,只有掙紮躍動着的獵物,才能最大限度激起她的狩獵欲。
将鮮活跳動着的生命,扼殺在最完美充沛的時候,樂趣遠遠超過了玩弄死物。
“我,真的不會。”她将右手擡起來給沈琮看,認真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以前,不太會,現在,更不會了。”
沈琮看到她大小擦傷遍布的手,臉上的表情一僵,不知想到了什麽,一時沒有吭聲。
“你,不開心。”莊淺擔憂地看着他,揚起的手握住他持槍的手,“別不開心。”
她試圖将槍從他手裏拿出來,因為不喜歡這種被動的處境。
手背一軟的時候,沈琮回過神來,重重将手從她手中抽回,狠瞪了她一眼。
他想上一次的綁架事件,也許真是事有湊巧,又或許是人在面臨生命危險時的本能所致,便試探着問她,“你真不會?”
莊淺搖搖腦袋。
“那你想學這個嗎?”沈琮眼神一轉,壞水直冒,手槍在掌心帥氣地轉了一圈,“你想不想學射擊?”
莊淺害怕地看一眼槍,畏懼地搖頭,“我、我學不會的,而且手會痛。”
“試幾下就知道能不能學會了。”沈琮一句話說完,突然猛地上前兩步,将槍不由分說地塞到她的手上,然後握着她的右手開始瞄靶。
莊淺緊張地掙紮,要甩開槍,掙開他。
沈琮被她整得瞄不準靶,心底來了氣一發狠,索性一把抱住她的腰不準她亂扭,另一只手中指壓着她的食指,利落地扣下扳機,伴着砰地一聲銳響,子彈飛出,莊淺右手腕震得劇疼,尖叫着捂住了耳朵。
……
“看吧,很簡單對不對?”直到打完了六發子彈,沈琮才松手得意地看她。
這才注意到她慘白着臉色直冒冷汗,他一松手,她就渾身沒力地摔坐在了地上。
“喂!怎麽樣,你沒事吧?”沈琮丢了槍,彎身要将她抱起來,邊抱怨,“至于麽,又不是真要你殺人,真要你去當殺手的話就完蛋了——”
……
“你跑來這裏幹什麽!”沈思安原本是去二樓叫莊淺吃飯,結果才發現人不在,四處找遍了沒看到人影之後,他心浮氣躁地上了三樓,結果才在樓梯上就聽到她的慘叫聲,推門進來的時候,火氣就沒能憋住。
莊淺只顧得上離沈琮遠遠的,見沈思安一臉要吃人的表情,她動了動嘴巴說了零星幾個字句,還艱難得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結果一句話都說不清楚,她最後煩得不行,索性埋下着腦袋一聲不吭。
沈思安瞧着她一副‘全世界都不理解我,你們全是大傻-逼’的反應就氣血不順,兩步上前去吼她,“難道有理的還是你?你這女人哪裏養成的脾氣,兩句話不順就賭氣連飯都不吃了,在別人家裏胡跑亂蹦還甩人臉色?”
“是我帶她上來的。”
沈琮見莊淺連連後縮,卻始終沒有開口解釋原因,他狠狠皺了皺眉頭,上前一步道,“哥,你吼她幹什麽,是我帶她上來的,我就是看不慣她在你——”
“你滾一邊去!”沈思安厲聲呵斥,“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
沈思安動起真怒來,沈琮還真是怵他,讪讪地不敢吭聲了,在原地磨蹭了好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臨出門的時候,他又沒忍住再回了一次頭,就看見那個女人還縮在一角嗚嗚地掉眼淚,他哥将她從地上抱起來,沉着臉對她說着什麽,她連連點頭,然後一下子昏了腦袋又不停搖頭,像只被吓破了膽的柔嫩小動物。
沈琮突然有些氣悶得慌,覺得自己可能幹了件蠢事,重重踢了一下門腳,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