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靳正言小半輩子都沒這麽被動過,可他自己也知道,如今嘗的果,都是兩年前種下的因。

天下沒白吃的午餐這點誰不明白?只是很多時候,權勢兩個字的吸引力能刺激得人頭腦發熱,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情來。

與那些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官家子弟不同,靳正言算是穩紮穩打,父母都在司法部門,位置不高不低,閑職,家裏自然談不上貧窮,可要說錢權二字,卻與他沒有多大關系的,打從警校畢業,他進了檢察機關,一路順風順水,如果正常的話,混到退休,也就大致跟他父親一樣的水平:得個地方警司的肥差。

他也沒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

只可惜,覺得粗茶淡飯好吃的人,大都是因為沒吃過更好的肉食,等嘗過更好的了,還有誰願意繼續吃糠咽菜?

莊淺就是将那盤精致的肉食拱手奉在他面前的人。

靳正言不恨自己野心膨脹導致如今受制于人,他只是後悔,後悔當時自己一時鬼迷心竅手軟心軟,沒能對莊淺多加防備,以為她剛去了父母,又失了孩子,心灰意冷,必然翻不出大浪。

哪曾想,這才兩年,浪就打到了他的身上——這女人臨離開了,都還不忘挖個坑将他裝裏面,埋得深深的,死死的。

“喝杯涼水消消氣咩,”莊淺兩手捧着水杯,遞給他。

靳正言将水杯重重擲在桌上,盯着她,“我不會替你做違法亂紀的事情。”

“我又怎麽會讓你做那些事,”莊淺放低了聲音,抽紙巾擦幹淨手上的水漬,軟聲道,“你何必對我避若蛇蠍,你現在這樣對我,無非就是覺得我卑鄙無恥,覺得我跟那些靠行賄來得到好處的人一樣,怕我借着咱們之間的一點舊事而毀你大好前程,又或者使你難堪。”

靳正言看着她,眼中明顯就是她說的那個意思。

“你太誤會我了,”莊淺笑了笑,有些勉強,“當年将那些東西留給你,我原本就是存了再也不回來的心思,你是好人我知道,我也是真心實意對你好,如今也不會害你。”

“為什麽?”靳正言目光定定地盯着她,似乎想要努力看穿她眼底的真實情緒,可是除了淺淡的委屈與失望之外,她眼中任何多餘的情感都什麽沒有。

要她此刻真是在做戲,靳正言也就認了,因為就‘虛僞’兩個字而言,他的确不是她的對手,可他更傾向于她說的是實話,盡管仍有疑惑。

“兩年前我們根本談不上熟識,你憑什麽對我好?再者你給我的那些檔案,全都是機要,你也說了,你就一沒權勢沒背景的女人,哪來的那些東西?”靳正言說完,依然覺得不可思議。

他兩年來之所以能步步高升,外人只當他是恪盡職守,年輕有為,可只有他們兩人清楚,貓膩源自莊淺離開時給他的一份機要檔案:

那份檔案裏面,全是司檢機關衆多高層的犯案證據,且條理分明,層次清晰,小到嫖-娼養情-婦,大到貪污惹人命,再大點的官職高點的,黑白混搭常年享雙邊俸祿……只要運用得好了,威逼利誘加殺一儆百,傻子都能登上司檢金字塔的頂端。

靳正言的一路高升,是踩着多少同僚的枯骨一步步踏上去的,他的一路而上,不知拉了多少人下馬,才會讓他在如今司檢部威望頂尖,一句話都能惹得司檢部門無數人戰戰兢兢。

盡管身處副職,可莊淺再明白不過,他要是想做正,随時都能将總警司的位置取而代之,之所以暫避其鋒,不過是一個“穩”字當先而已。

“你還真是直白,憑什麽對你好?”她湊近望着他的眼睛,巴巴道,“你說一個女人憑什麽對一個男人好?嗯?”

靳正言呼吸一窒,沒料到她會這麽毫不含蓄。

莊淺見他一臉被吓住的樣子,撲哧笑出聲來,“你當我什麽意思,我之所以對你好,不就跟那些只望着巴結你的小官員一樣麽,希望能有棵大樹好乘涼,以後出了什麽差池,總不至于将自己搞到牢裏去……”

靳正言聞言,陡然連耳根都暗紅了一下,大約是覺得自己想太多過于羞恥,倒一時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越發惱恨了,沉聲道,“你究竟想怎麽樣?”

“你想辦法給我查查這些符號代表的意思,”莊淺沒再調笑,突然從包裏取出一張紙,上面一連串的流水符號,她指着其中一個道,“像這樣末尾的幾個數字,在不同的交易賬號中,總是會頻繁出現,我懷疑這是某種特殊身份的代號。我知道你們司檢部門為了方便對軍政兩處的調查以及自查,設計了一套專門的密碼系統,如今你的位置,應該足夠權限接觸這些東西了吧?”

靳正言臉色鐵青,“這是高級機密,你要我濫用職權給你洩露這些東西?”

莊淺有些不耐煩,“我給你的也是機密,以物換物有什麽為難的?你別一再翻臉不認人,讓我們彼此撕破臉難看。”

她剛才一進門便是低聲下氣加軟語輕言,使得靳正言都忘了這女人曾幹過多令人發指的事,此刻她驟然換了态度,他才算是将兩人之間的關系看得清楚,心底有些涼。

他深吸了一口氣道,“你說得沒錯,這些數字加字母的組合,的确是某種特殊的代號。”

莊淺看了他一眼,示意繼續。

“我不知道你哪來的這些代號,也不知道這東西究竟是用作什麽,只從代號本身來看,這些人都是軍政檢三方紮根很深的人物,”他指着其中一個道,“譬如這個紅a打頭的,代表軍方,後面數字越短,這個人職位越高;藍c打頭的,是政方處級以上的幹部;至于綠色j開頭的,我就是。”

“所以這些東西确實代表着一個個人?”莊淺問,“有辦法知道哪個是哪個嗎?或者說怎麽區分的?”

靳正言臉色一下子難看。

莊淺:“我知道你有辦法的對不對?”

“我不行,”靳正言斷然拒絕,卻見她眼中一下子笑意全無,不知出于什麽心理,他又補充道,“我沒騙你,這套編碼之所以存在,主要原因是為了軍政檢三方互查,只是你這上面的大多數編號,都是被默認排除在互查範圍外的。”

莊淺不甘心道,“沒別的法子了?”

“辦法總不至于沒有,”靳正言看了她一眼,“國安局內部有一套備份編碼,涵蓋了所有政府官員,絕對的一一對應。”

莊淺聞言一喜,“那太好了,只要想辦法弄出來看一眼就對得上了。”

靳正言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是真單純還是故意裝傻,潑涼水道,“你以為那地方是菜市場?你想拿什麽東西都能拿到?想進就能進?”

“有人能替我拿到就好了。”莊淺收起紙條,起身打算告辭了。

“你說得‘有人’,不會是指喬焱吧?”靳正言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帶着古怪,“我以為兩年來,你至少會知道一點他的消息。”

“你什麽意思?”莊淺回過頭來。

靳正言見她皺眉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多事了,他心裏有些莫名的煩躁,恨自己嘴賤話多,冷冷道,“沒什麽意思,沒事的話你就走吧,你要知道的事情我都跟你說了,以後沒事別再來煩我。”

莊淺反而走回來,“你說喬焱離開國安局了?這不可能的——”

喬家一心想讓喬焱走仕途,好鞏固其軍界大頭的地位,再加之喬焱确實頭腦聰明有能耐,國安局職高風險小挑戰大,于他最是大好選擇,假以時日,他必定能如喬箬說的,将喬家再次推向更高峰。

可原來他這兩年并沒有留在國安局?

靳正言道,“你離開之後,他在安城一個人逗留了兩月,後來喬家來人了,要帶他回去,他也沒反對,那時正逢我調遷到京城,所以多少算是知道點緣由:他回了家裏一趟,後來就消失了,沒再回國安局,也沒再出現過。”

“消失了?”莊淺有些不是滋味,語氣都急了幾分,“你說得跟什麽似的,一個大活人能憑空不見了?”

“還真就是憑空不見了的。”這也是靳正言兩年來都覺得詭異的事情,“沒有出境記錄,沒有消費記錄,甚至連通訊記錄和上網記錄都沒有,就好像突然被憑空抹去了信息一般,奇怪的是喬家竟然也沒聲張,再加之喬焱本就鮮少露面,大多數人只知道喬家孫輩有個小子,在外面混天混地,倒也沒人知他死活了。”

那必定不是死了,否則喬家還能沉得住氣才怪。

莊淺也不知是安心還是煩悶,總歸心情是不太好了,後來臨離開的時候,向靳正言道,“國安局的事,你再想想辦法,那幾個代號代表的人名,不論遲早,我是一定要的,你若真想早點跟我撇清關系,那就早點替我解決了這件事。”

出了門就一個人開車回了小陽山的新別墅。

老遠都看着別墅燈火通明,莊淺在車上愣了一下,然後才想起家裏多了一個人,一時有些失神。

她停了車推門而入,秦圍正從廚房端了熱騰騰的湯出來,看到是她,笑着招呼,“跑哪兒去了,電話打了幾次都不通,快洗了手過來喝湯。”

莊淺乖乖應了聲,進去很快洗了個手,然後出來。

“你很早就過來了?”飯桌上,莊淺問。

“嗯,”秦圍盛了一小碗湯給她,“很久沒回來了,我讓助理帶我四周轉了轉,以為你會早回,怕你餓肚子,所以就提早過來了。”

“抱歉,手機被摔壞了,”莊淺掏出被砸爛的手機,小啜了口湯,“以後我一定每天早早回來喝湯!這個好吃,你嘗嘗,”

塞了一大坨肉丸子到嘴裏,她燙得直皺眉頭,還锲而不舍朝他往裏夾。

秦圍笑着接過,低頭吃飯沒再多言。

兩人吃完飯的時候,秦圍起身收碗筷去洗,莊淺幹看着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起身幫着撿碗,“我、我去洗吧,你這樣搞得好像我找你來當傭人似的……”

秦圍頓了一秒,看着她窘迫的表情,邊繼續收碗邊調侃道,“原來不是?我以為你就是缺一個做飯洗碗的人,才死乞白賴要我搬來跟你一起住的。”

“說的什麽話?我當然沒那麽想過!”莊淺臉都憋紅了,急忙反駁,一擡眼才見到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頓時知道自己被耍了,将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摔,“喜歡當傭人你就再當一次吧,我明天就找月嫂來!”

“生氣了?”秦圍握了握她的手,湊近含笑道,“說笑而已,請什麽月嫂,我不喜歡家裏有外人,就我們兩個人就好。”

我不喜歡家裏有外人。

莊淺覺得這句話依稀有些熟悉。

當年秦圍第一次來到秦家,莊曼說他是秦賀雲的私生子,整日哭哭啼啼以淚洗面,莊淺那時也不過幾歲大,又被秦賀雲慣得無法無天,見媽媽哭,她也哭,不僅哭還又鬧又發脾氣,具體哭個什麽也沒有由頭,就喊着那句‘我不喜歡家裏有外人’。

現在想來,那時候秦圍心裏怕也是不好受。

她收緊了五指,與他交握得緊了一些,小聲嗫嚅,“我小時候不好,我以後會對你好的,秦圍。”

莊淺從來都沒喊過秦圍一聲哥哥,但這并不妨礙她對他好。

“先去看電視吧,我洗碗去了。”秦圍垂下眼睑,聲音都低了很多,松開了握着她的手,抱起碗去廚房了。

莊淺回神,拖鞋一蹬撲到了沙發上,打開電視調臺,期間不時看一眼廚房的方向,看到裏面忙碌的身影,她突然覺得家裏多個人也挺好的,至少不必一個人冷冷清清想東想西。

偶然跳過新聞頻道的時候,她原本漫不經心的表情一下子愣住。

仔仔細細聽完整則報道之後,莊淺臉上暖色一下子褪盡了。

彼時秦圍洗了碗出來,随意瞥了眼電視,他坐到沙發上,似不解地問道,“怎麽了,小淺?”

“死了,都死了。”莊淺後背發涼,指着電視聲音飄忽,“當年參與爸爸審判的十二名陪審員,有三名死在媽媽的手上,現在剩下的九人,一夕間全死了。”

秦圍臉色震驚,“怎麽會這樣?小淺,你——”

莊淺:“我什麽都沒做。”

又或者是什麽都沒來得及做。

“你今天出去了那麽久……幹什麽去了?”秦圍遲疑的看着她。

“你以為我跑去殺人嗎?”莊淺情緒有些煩躁,是因為想起了兩年前不愉快的經歷,想起了無辜賠上性命的母親,臉色難看,“你以為我千辛萬苦,就為了收幾條無關緊要的性命,圖一時痛快?”

“抱歉,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秦圍伸手抱緊了她,順着她的後背小聲安撫,“沒事,不會有事的,你說不是就不是,你說什麽我都信的。”

莊淺心緒跌宕,緊緊揪着他的衣襟,靠在他懷裏一聲沒吭。

心底卻是再也不能平靜:

今天下午,秦圍幹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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