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夜之間,帝都的風聲突然緊了起來。

當然緊張的是那些上位者們,老百姓依然該幹啥的幹啥,埋頭過着自己的小日子,少數關注新聞事實的,會在茶餘飯後慨嘆兩聲:現在政府好啊,多少蛀蟲都活不下去了。

是活不下去了,所以才早早自我了斷留個顏面。

這些天,震驚軍政檢三方的連環自殺案件發生了:一死死了八個,聳人聽聞。

八個人都不是什麽高級官員幹部,其中有四個是早已經退休了的,還有一個在職,司法部門的,另外三個都職位不高,幾人卻像是約好似的,紛紛在自己家裏,關起門來,開煤氣的開煤氣,點火的點火,吞槍子兒的吞槍子兒,一夕間嗚呼哀哉了。

唯一相同的一點是,幾人都留下了“認罪狀”,字數不一,但卻都将事情交代清楚了,有貪污行賄的,有包養情婦的,還有濫用職權的,這些都被事後調查的司檢機關證明屬實。

一時人心惶惶。

良心這東西,不亞于情感,自是折磨人的怪獸,你有時候一發狠想捅死它吧,死都死透了,它卻又不知會在多少年之後的某一天活過來,狠狠掐住你的咽喉,面目猙獰地推你下地獄。

莊淺在看新聞報道的時候,就想着:指不定哪天,我也會突然良心發現,幹出點始料未及的事情來。

不過目前,她的麻煩又來了。

新聞曝出的當晚,靳正言就來了電話,語氣怒不可遏,“你真以為自己可以無法無天是不是?你真以為我不敢對你怎麽樣?!”

按理說,全國每天有多少人死于自殺,鮮少有人會将這些零星的自殺事件串聯起來,更加不會将之跟一個女人扯上關系,可不巧的是靳正言曾親手處理過相關案件,因此明确的知道,死去的八人,包括最後一個還沒死透被搶救回來的,全都與莊淺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所以才有了這通半質問半警告的電話。

莊淺煩躁地揉了揉太陽穴,對着電話說,“我求你別在這時候來秀智商下限好不好?那些人死在自己家裏,有的在地方,有的在京城,我昨天在你家待了多久?就是想動手也不可能千裏迢迢分-身去啊!”

靳正言沒說話。

他何嘗沒料到莊淺會這樣說,只不過卻實在懷疑:她昨天之所以故意一直纏着他,會不會就是特意為了制造不在場證明?

畢竟,殺人何必一定要自己動刀?

這麽一想,心裏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可又有一點講不通:八名死者的确是自殺的,現場幹淨整齊,沒一絲打鬥或掙紮的痕跡,死者遺書也被證明是在清醒狀态下所寫,字跡等并未露出受脅迫的跡象。

這整件事情簡直荒謬。

畏罪自殺的貪官不在少數,可那些都是在事情曝光之後,走投無路的被迫選擇,靳正言辦案這麽多年,還真沒見過這麽“主動”的。

莊淺心裏何曾平靜。

她倒是沒想過那些混賬王八蛋會自己尋死,即便真是自殺,那也一定是迫于壓力,要麽家人性命受到威脅,要麽因為各種比死更恐怖的原因。

而可笑的是,有動機讓這些人死的,除了她以外,便只剩下秦圍了。

而秦圍卻清清白白。

莊淺讓人查了秦圍昨日的行程,得到的資料簡單又清楚:兩人從機場分手之後,秦圍在機場逗留了一會兒,然後他的司機來了,上了車,車子繞着城轉了一個多小時,應了他口中的‘随便逛逛’;後來他的助理下車來,拿着份文件,去了證券交易行,應該是替他處理手上部分資産問題,這也合理,畢竟秦圍近十年都在美國;而一個多小時後,他的車子就來了別墅,然後秦圍就再沒出去過,直到她回來。

秦圍是兇手或者主謀的話,這根本說不通,時間也不合理,莊淺焦頭爛額。

但好在并非九個人都死了,還有一個活口。

莊淺将目光放在了最後一個‘自殺未遂’的人身上——養了她母親好幾年的金主,曾經的安城市-委書-記,程順安。

自秦賀雲入獄後,程順安對她們母女倒不錯,他雖是當年陪審員中的一員,但卻是唯一一個堅持說秦賀雲無罪的人,只可惜當時勢單力薄,孤掌難鳴。

……

莊淺心裏有事,一整晚都沒能睡着,秦圍擔心她身體吃不消,怎麽勸都沒用,也陪着熬了個通宵,第二天一早,主動說陪她去軍醫院一趟,向程叔叔問清楚事情,也好安心。

莊淺見他這麽坦蕩,絲毫沒有怯于當面對質,心想自己倒是錯懷疑他了。

原本以為事情不會太複雜,可等到了醫院,莊淺才發現,這件事兒比想象中複雜得多。

她甚至連見一面程順安都不行。

“首長們在裏面慰問,您不能進去。”病房門口,小兵蛋蛋盡忠職守地攔住了她。

“哪位首長?”莊淺倒真是奇了怪了。

你說抗震救災的傷員得上頭慰問也就罷了,程順安算什麽,一個自殺未遂的地方官兒,原本被接到京城來“搶救”就已經詭異了,還值得哪位“首長”親自出面?

小兵蛋蛋不回話,清秀的臉上盡是嚴肅,反正就是不讓進的意思。

莊淺咬咬嘴巴有些憋氣,她身邊的秦圍倒似對此早有所料,斂了情緒,他牽着她到一邊坐下,“咱們先等等吧,待會兒等人走了再進去。”

莊淺點頭。

大約半把個小時之後,“首長們”出來了,莊淺才真是跌破了眼鏡:

三個人,其中兩個她都是見過的,一個是沈思安,一個是沈思安他舅。

還有一個,穿軍裝的,眉目硬朗,肩膀上扛着三顆金星,這人莊淺沒見過,不過他身邊的女孩她倒是認得的,喬焱的二姐,喬箬。

那這位穿軍裝的,大概就是喬焱的父親了,國防部總司令員喬慶峰。

這恐怕真能稱得上年度稀罕事兒:這三人竟能這樣站在一起?

京城沈家與喬家,雖說明面兒上交好,可這種好,能拿出來說?暗地裏多少年鬥得你死我活不開交,直到近年來,喬家将主戰場轉到了軍部,沈家在政壇獨占鳌頭,暗湧才稍平,可彼此心中都少不了不痛快。

莊淺敢篤定,喬慶峰絕不是跟沈思安甥舅兩人相約而來的。

可就因為不約而同,才更令人摸不透:程順安身上,究竟有什麽東西值得這些個“首長們”親自出動?

“莊小姐?”首先看到她的,竟然是喬二小姐。

喬箬一出聲,這下倒是将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到底都是能鎮場的人物,盡管三人見到她時各有心緒,明面兒上卻是絲毫情緒都沒洩露的,就連沈思安,也是那副标準的衣冠禽獸冷清樣。

喬箬出于客氣問道,“莊小姐怎麽會來這裏?”

莊淺道,“程叔叔是我長輩,聽說他出了事,我來看看他。”

“程老煤氣中毒得嚴重,現在精神不佳,不适合探望,你還是等他好些再來吧。”趕在沈雨巍開口之前,沈思安率先上前一步,恰到好處的擋住了莊淺,對她道,“你先回去,過兩天再來。”

過兩天?

莊淺斂下的眸子有些冷,她還能等到過兩天?只怕今天這三人一離開醫院,程順安立刻就會被秘密轉移了。

再擡眼的時候,她眼眶泛紅,聲音哽咽,“程叔叔對我恩重如山,如今他遇到這種事情,若我都不能看他一眼,我寝食難安……”

後面幾人是什麽表情沈思安不知道,可他就這樣近距離地對着她,冷眼瞧着她裝模作樣哭得可憐,好幾秒鐘之後,壓低聲音警告道,“你別剛回來就不安生,好好回去歇着,這件事不是你能摻和的。”

莊淺瞪他一眼,繼續抽噎。

沈思安被她瞪出一股悶氣,顧不上多少雙眼睛看着了,一把扯着她到側邊走廊,低呵,“你別每天變着法子作死,真将自己作進去了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我願意作,你管我?”

沈思安臉色夠嗆,不想在這件事上費神,轉了話題道,“你跟姓秦的住一起?”

莊淺沒否認,點點腦袋,挺大方。

這才兩天沒見,都同進同出形影不離了,還他媽住在了一起!

沈思安覺得心裏忒不是滋味兒,怎麽都想不通這女人對待異性的标準是什麽,似乎對某類人,她特別能容忍,而對某類特定的人,她特別缺乏耐心。

雖然不想承認,可沈思安心裏明鏡兒似的,自己就他媽屬于後者。

莊淺說,“那幾人無辜自殺,不會跟你有關系吧?”

“你怎麽不直接問我有沒有作奸犯科?”

她步步緊逼,“這話就是否認的意思了,那你沒事跑來慰問什麽?怎麽,現在都這麽閑了,首長?”

最後兩個字,她聲音拉得老長,纏綿又譏诮。

沈思安大為光火,知她是想套他話,沉聲警告道,“你少給我東拉西扯,總之今天乖乖回去,敢入那間病房一步,仔細我讓人打斷你的腿!”

複又冷着臉補充道,“讓秦圍搬出去住。”

莊淺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他一眼,轉身就走。

沈思安重重拉住她的手腕,“你想幹什麽?”

“從了你咯,不然還能幹什麽?”她轉過身來,又氣又沒用的模樣,蹙着眉小聲撒氣,“你都這麽說狠話了,我現在不走,真等着你打斷我的腿嗎?官大一級壓死人,我哪兒敢跟你過不去呀……”

她這話說得可真膈應人,沈思安都忍不住想吼她了,複又看到她神色委屈,嘴都不知扁成什麽樣了,覺得自己剛才确實語氣重了些,放軟了聲音道,“現在就覺得自己委屈了?是你先要跟我鬧脾氣的,說你兩句你還頂嘴。”

莊淺抿着唇不吭聲,心裏想着出路——程順安,她是必定要見上一見的。

良久她咕哝了一聲,“誰要跟你鬧脾氣,你誰呀,以為自己多大個人物。”

短短一句話十幾個字,被她千回百轉地從唇齒間繞出來,憤懑怨怼都盡數化作千嬌百媚了,袅袅娜娜,實質化了的音符一般,激得人心頭一蕩。

沈思安心神微動,什麽氣都顧不上了,忍不住一手将她攬進了懷裏,俯首吻了吻她的唇角,小聲道,“你先回去,這幾天別惹事,等我忙完了手上的事就來看你。”

那樣親昵的語調,多像是哄着她了。

莊淺側了側腦袋想要挪開,盡管表情仍不情願,卻還是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沈思安笑着蹭她的臉,“以前可沒見你這麽聽話。”

莊淺嗔他一眼。

沈思安明顯很受用她這樣的撒氣方式,又抱着她狠狠親了一口,仔細囑咐了幾句之後,離開了。

那廂,首長們一行離開後,果然不出莊淺所料,整間軍醫院幾乎立刻就全面戒嚴了,尤其是程順安所在的樓層,警衛員增加了不止一兩個。

仔細觀察了警衛們輪崗次序之後,莊淺和秦圍一起離開醫院。

兩人一路無言,似乎都是各有心事,然後在上車的時候,卻默契地一起開口了:

“我晚上有點事……”

“我晚上有點事……”

兩人話到一半都止住了,笑看着對方,莊淺先道,“那個,我晚上約了惜薔看畫展,可能沒辦法回來吃飯了,你不用等我。”

秦圍聞言似乎松了一口氣,笑道,“我還在想怎麽跟你說呢,看樣子不用擔心你餓着肚子等我回來了。”

“嗯?”莊淺詫異地看着他,“你也有事嗎?”

“嗯,晚上要見一個客戶,恐怕會回來得晚些。”秦圍道,“你記得在外面吃了飯再回來,別吃太辣的,免得半夜又叫胃疼。”

“那都小時候的事情了,我現在挺能吃辣……”莊淺說着,打開車門,坐上駕駛座朝他揮了揮手,“有什麽事給我電話!”

“嗯。”秦圍笑着目送她開車走遠,直到她連人帶車消失在視線中的時候,眼中笑意才一點點沉寂了下來,目光泛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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