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和一庭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條破圍巾,捂住了沈思安背上的傷口,片刻的時間,那條青灰色的圍巾就被浸染成暗紅。
他看着坐在水灘內冷眼旁觀的女人,怒不可遏,“莊淺,你他媽是瘋了還是腦袋進水了!思安怎麽對你的你眼瞎了看不到?誰是仇人誰是朋友的分不清楚!”
莊淺輕飄飄睨了和一庭一眼,眼巴巴看着他氣得跳腳,半晌,她将目光收回來,把手中染血的軍刀在水灘內涮了涮,直到刀鋒重新恢複烏亮才收手。
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和泥漿。
仔細看的話,除了身上沒有明顯的刀傷與□□傷,她其實并不比誰好到哪裏去,剛剛在墓園,秦圍可沒有半點憐香惜玉,除了沒要她的命之外,他根本是恨不能将她往殘了裏弄,
現在她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傷痕,脖子上明晃晃的青紫掐痕觸目驚心。
和一庭恨不能跳上去再掐她兩下,最好掐死她一了百了,卻忌憚着她手上鋒利的軍刀,不敢輕舉妄動。
“你讓開。”沈思安終于說了今天的第二句話,聲音沙啞到不像話。
他将和一庭推到一邊。
和一庭以為自己聽錯了,“思安?”
沈思安将話重複了一遍,許是傷口疼,他說話聲音都比平時輕,“我叫你讓開。”
“思安,這女人就他媽腦子有毛病的——”和一庭指着莊淺還想大罵,咒罵聲在注意到他不耐煩的眼神時戛然而止,最後不甘不願地上了車。
雨還在下,卻比之前小了一些,天際已經開始泛白,快天亮了。
滴答,滴答,有血從上方滴落下來,落進水灘裏,又被她伸手攪散。
兩三分鐘之後,莊淺擡起頭,由下而上,盯着身邊的男人。
下一刻,她将軍刀兜進刀鞘裏,拍拍身邊的水灘,懶聲道,“死不了就坐下,在救護車到來之前,咱還可以說說話,以後就指不定哪天才有機會了。”
沈思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半晌,一言不發地,他動作僵硬地坐在了她身側,莊淺估摸着,他屈伸那一下動作肯定牽動了傷口,
因為近距離的時候,她都看到他額上飙出的冷汗,盡管他依然眉頭都沒皺一下。
“我好像沒跟誰說過我家裏的事兒,”莊淺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察覺到他渾身都僵了一下,她将下巴擱他肩膀上咯咯笑,“你還會怕呀?我要想再給你一刀,絕對會是在你最猝不及防的時候。”
沈思安近距離看着她笑,一直看到她覺得無趣,恹恹地停了下來。
莊淺靠着他的肩膀碎碎念,“你別覺得這一刀挨得冤枉,你這種人渣,用土話講就是個挨千刀的,這一刀算個啥?我不管你跟我父親之間有什麽糾葛,這一刀,是替我自己給的,不關我父親的事。”
她又笑了笑,瞥他一眼,“你別以為我是戀父癖,其實我從小都不喜歡秦賀雲,他跟我說話我都不怎麽願意搭理他的,我對莊曼也就是純義務,她柔弱到除了哭什麽都不會,可她是我媽媽,我得保護她,這是責任,無關感情……但是有句話說得好,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他們現在都變得觸不可及了,對我而言就彌足珍貴了。記憶中的人或者物,都像是被ps過千百遍的大頭貼,那效果,咱們也就只能安慰安慰自己了。”
說着,她的手感慨地拍了拍他,結果一不小心就拍到了他背後的傷口上——
沈思安突然溢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莊淺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看到自己滿手的血。
她若無其事地将手縮了回來,對上他黑沉的眼睛,道,“我是有點蠢,這我是曉得的,蠢人就該活得坎坷點嘛,我也認了,但你将我當泥巴一樣捏着耍,難免就有點不厚道。”
他被雨水沾濕的睫毛突然動了動,莊淺湊近看,才發現這男人睫毛挺長,挺好看。
而且,他現在臉上緩緩褪去血色的樣子,半點沒有殺傷力,五官柔和而靜谧,像是一只被人一點點淩遲放血的兇殘野生動物,令她覺得意外地蒼白而性感。
莊淺問,“你在賀崗監獄整整三年,我曾經多次向你旁敲側擊原因,你卻次次巧妙轉移話題,為什麽?”
見他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她自顧自發問,“在沈家,你跟沈雨巍鬥得你死我活,這不是什麽新鮮事兒了,可為什麽鬥?你怎麽說也是他親外甥,他憑什麽陷害你入獄?”
他又不吭聲,她就自己回答,“因為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人渣。”
見他臉上終于有了一點人類的表情,莊淺滿意地翹了翹唇角,“從我父親手中騙到‘吞噬者’的時候,我猜你一定在心裏狠狠的爽了一把,別不承認,你肯定有。”
沈思安眼中終于起了波瀾,沉沉地注視着她翕合的嘴唇,目光危險。
“可是怎麽辦,項目到手之後,你才陡然發現那只是一個空殼子,那種被自己狠狠打臉的感覺,很難受吧?”莊淺不為所動,随手一抹臉上的雨水。
此時身上冷了,她就直接簡單粗暴地扒了他的風衣,胡亂給自己裹上,繼續道:
“‘吞噬者’項目建立之初,五名負責人中,除了我父親,你舅舅沈雨巍,喬家那個已經消失多年的‘喬燃’,另外兩個,在我父親入獄不久,便早已經死透不知多少年了。至于那兩人怎麽死的,我就不再惡意揣測了,總歸到了如今,你們沈家是項目的最大受益人。”
莊淺偏了偏腦袋說,“我起初一直想不明白,這樣被嚴格禁止的項目,怎麽會秘密運行多年、卻沒有任何人發現端倪——後來我就想明白了,因為有中間人在蓄意掩護。”
“這個‘中間人’,他的職位一定很高,權限一定很大,否則這麽多年,他怎麽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每次項目有新的交易進行,他都能及時地抹去交易信息,掩人耳目——這個‘中間人’的位置,就是你們甥舅倆常年争得你死我活的位置。”
說到這裏,莊淺語氣頓了頓,突然對沈思安說,“我腦袋蠢,下面我就随意猜猜,猜對了你應一聲,猜錯了你別見怪,好不好?”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目光單純而安谧,好像真要征求他的意見一般。
沈思安臉色開始變樣。
很久,他擡手輕落在她的頭上,撫了撫她濕漉漉的發絲,聲音因為受傷而略顯氣不足,“你都知道些什麽,小淺,”
莊淺說,“‘吞噬者’可以随意複制,這就證明了它原本的廉價性。确實是廉價,因為別說破解不開程序的普通人,即便是能僥幸破解開,裏面也都是只有相關人員才看得懂的代碼天書。但有一點很重要——這套程序是全球同步運行的,也就是說,只要一處啓動,所有擁有程序的人都能看到運行情況。這一點,原本是為了方便這個龐大系統在全球的順利運轉,我說的對不對?”
沈思安:“對。”
莊淺繼續說:“所以,你這兩年不擇手段地争權奪利,不為報效國家,不為回報家族,其實就只是為了一個‘中間人’的位置,為了能絕對控制整個項目,一家獨大,我說得對不對?”
沈思安:“對。”
“恭喜啊,漂亮翻身,終于擠掉你舅舅上位了,”莊淺笑得極冷,“所以,得到‘中間人’的權限之後,你其實能清楚地知道‘吞噬者’每一筆交易的運行,并且還主動參與了不少,這次買家們明目張膽來到你的地盤就是證明,我說得對不對?”
沈思安毫不猶豫:“對。”
莊淺繼續問,“所以,當初我險赴中東,必定是有人幕後操縱,利用‘吞噬者’,給了坤撒老頭軍事上的利益,目的是要我死無葬身之地,對不對?”
沈思安呼吸一窒,卻始終沒有避開她的目光,他眸子深深地盯着她,沉聲道,“對。”
“啪!”
莊淺狠狠一巴掌甩在他臉上,手都痛到發麻。
她提高了聲音,“所以,你明知道那些恐怖分子綁了你弟弟,明知道我前去是九死一生,卻依然不動如山;在我打電話給你求助的時候,你還能冷靜部署,就因為對自己足夠自信,覺得所有事情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說的對不對?”
他半邊臉紅腫,卻依舊眼都沒眨一下,“是。”
莊淺又是狠狠一巴掌扇過去。
“我猜,當時你之所以沒讓我取消行程,是因為不想損失在中東的既得利益吧,”她諷刺的揚了揚唇角,問他,“後來新聞出來,坤撒老頭死在爆炸中,你現在不如跟我說說,那一票,你賺了多少?賭上你弟弟的命,賭上我的命,你賺了多少?”
沈思安一聲沒有反駁,他靜靜地聽着她一聲聲逼問,原本幽深的眸子中,此刻終于有了別樣的情緒,因為她眼中突如其來的委屈。
“小淺,”他唇瓣動了動,發出沙啞的聲音,蒼白的嘴唇湊近,吻了吻她冰涼的額頭。
他指尖順着她的發絲小聲說,“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上次的事情,我之所以敢冒險一試,是因為尤娜是我的人,有她在,你絕對不會有事的。”
“萬一那女人反水了呢?”莊淺冷冷地推開他,“萬一,我一句話不甚被人當場一□□直崩腦門了呢?萬一小琮不懂服軟,被人斷手斷腳了呢?誰能顧及得了誰?你拿什麽來保證!”
莊淺倏地從地上站起來,看着他的眼神跟看剩飯剩菜一樣膈應,大罵,“沈思安,你他媽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人渣!騙子!”
罵完氣不過,她又重重将他推到水潭裏,撲上去就是拳打腳踢,恨不得将他活活踩死在地上,邊踩邊哭,哭得眼淚鼻涕稀裏嘩啦:
“不管你怎麽威逼利誘,我爸爸能将‘吞噬者’交給你,他肯定只會要你一個承諾,要你好好照顧我的承諾,可我不是殘廢不需要你照顧!但你做人也不能這麽沒良心!沈思安!你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你他媽會不得好死!你以後要斷子絕……唔唔!放手、放手……”
“你怎麽罵我都可以,這句話不準說!”原本被動挨打的人一下子翻身起來,他出手重重拽住她的手,四肢并用壓住她。
莊淺肯定不甘示弱,兩人滾在水潭裏滾成一團泥球。
莊淺拼命拳打腳踢,沈思安疼出滿臉的濕汗。
他此刻整片背脊都被鮮血濕透,混合着泥漿,白襯衣看不住原色,沈思安一手手掌緊緊捂住她的嘴巴,喘着氣低吼:“是、我不是人,我是人渣是騙子,可我不是早提醒過你?我總沒有虛僞地告訴你我是正人君子,斷子絕孫這種話你別亂罵,否則以後有你後悔的……唔!”
狠話還沒放完,就重重挨了兩下。
莊淺狠狠兩腳踢向他腹部,掙開了他的桎梏,破口大罵,“王八蛋,你簡直恬不知恥!”
沈思安按着她亂踢的雙腳,咬牙切齒,“莊淺,你他媽自己長長心,我再不知恥,再不擇手段壞事做盡,不都是為了咱們的将來?”
換來她的歇斯底裏:“誰跟你有将來!哪個瞎了眼睛的才會跟你有将來!”
莊淺使勁撲騰,手腳并用,沈思安手忙腳亂加受傷,一時根本制不住她。
片刻,他被她胡亂踹出幾米。
沈思安重重摔在一灘泥水中,痛得渾身都抽了抽——這種狼狽挨打的情況,除了未成年的十來歲時期,多少年沒有這般清明了。
他捂着被她踢痛的腹部,從水灘中艱難地爬起來,回想她一句句毫不留情地咒罵,這下也是動了真怒,猛地撲将過來!
三兩下就将莊淺狠按回了地上,壓着她腦袋大吼,“你他媽別得寸進尺!別以為老子舍不得打你……唔!”
他話沒說完,就被她單手死死拍在後背傷口上,沈思安當即痛得渾身一軟,揮出的拳頭都沒了力道。
喀嚓!
骨頭脫臼的聲音,兩聲。
沈思安終于徹底沒了勁。
莊淺甩掉他折了的兩支手臂,打死狗一樣又打了他好幾下,确定他沒力氣再反抗的時候,又狠給了他一腳,這才松了一口氣,一屁股在他身邊坐下。
屁股濺起的泥水糊了他滿臉。
“你、你——”
沈思安動了兩下,話都沒說得完全,好幾下人也沒能爬得起來,死魚一樣重重摔回水灘裏,瞪着她。
“我現在想明白了,”莊淺側身湊下腦袋,雙手捧着他曾經的俊臉現在的豬頭,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糊了滿嘴的泥漿,“做人呢,最重要是開心,別人讓我不開心,我就将人往死裏neng!”
“人活着總要有個奔頭,你說我都這樣了,我奔個什麽呢?”她親完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臉上,響亮的一聲之後,濺起泥漿無數:
“我爹媽沒了,我便宜哥哥跟我勢不兩立,我錢多到花不完,女人該經歷的事情我都經歷了,熱戀、結婚、出軌、懷孕……我原本都在想自己是不是該去死一死了,但我現在突然又改變了注意。”
她話鋒一轉,盯着他僵硬轉動的兩只眼睛,呸呸兩聲,“好死不如賴活着呀,你這種人渣都有活下去的勇氣,不怕玷污社會空氣,我他媽一正經公民憑啥無病呻-吟?”
“我就是要活着,看看你這種國家渣滓、社會敗類,廢棄物的重塑品,陰溝裏的臭老鼠,究竟是怎麽被自己惡心死的——這就是我目前唯一的奔頭。”
說完,她最後在他傷口上來了一腳,頗重,也頗為……爽。
沈思安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終于痛極暈了過去,死活不知。
莊淺試了試他的鼻息,沒死。
她目光突然一轉——
“不不、不關我的事!”那廂,以為自己沒有存在感的和一庭瞬間淚崩了,高高舉起手機,上面110還沒來得及撥出去,大喊,“我沒報警!真的、我真沒報警!”
莊淺從水灘裏爬起來,整個人跟剛剛淹死在糞池的女鬼一樣,直直朝他走過去。
和一庭簡直吓尿,拼命想要跑回車裏鎖住車門,可他媽雙腳軟得不聽使喚。
“手機還有電嗎?”莊淺已經走到了他面前,輕飄飄地問。
有的大王!
和一庭差點當場給跪了。
“有有有、有電的……”他雙手将手機捧過去。
莊淺說,“有就再催催救護車吧,再耽誤時間,人都死透了。”
和一庭一聽這話,就想到自己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好兄弟,當即悲憤欲絕地望着她,臉色刷白,掌中手機啪嗒一聲摔在了地上,兩片嘴唇一直抖,就是組合不出完整的字句。
莊淺兩手背在身後,皺眉問,“你想說什麽?”
和一庭:“你你你……”
“我怎麽?”莊淺靠近一步,配合她此刻的造型,溫柔一笑硬是笑出了恐怖片的特效。
“你你你……”
和一庭抖着手恨恨地指了她好久,終于白眼一翻,倒在了水灘中。
莊淺站在原地。
烏拉烏拉的聲音響起,救護車終于來了,車子一停下,擡着擔架的醫護人員迅速下車來。
莊淺踢了踢地上的和一庭,确定他不是裝暈之後,轉身去跟醫護人員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