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秦之洵第一次遇見裴世卿,是在淇水旁的水風亭。
時維九月,驕陽仍将大地炙烤得炎熱。他本不過是趕路途中欲稍事休息,誰料甫一踏入亭內,一名英挺男子信筆揮毫的灑脫背影便遽然撞入眼簾。
心下好奇,他不由悄然近前,只見紙上赫然一行遒媚不羁偏又流放姿縱的大字:
一生詩酒折梅傍。
秦之洵驀地怔了怔,心頭微動。
那男子倏然斜了一眼,瞥見秦之洵怔怔的表情,同樣一愣,而後竟滿懷興味地笑了起來。但見他白衣廣袖,神情疏朗,眉目間飽含不可一世的恣肆與輕狂。
男子甩袂投筆,旋過身來,卻是一把抓起方才那張紙,不容分說地塞到了秦之洵手中。
“我名裴世卿,你當喚我表字翛然。”
秦之洵下意識握緊手中之物,卻仍發着呆,他平生頭一回碰見如此不客氣之人。那人觸碰的溫度仿佛還留在手上,思及此,他的臉上微微一熱,回過神來,卻不免失笑,只得将紙小心包好,讷讷客套道。
“……萬世白衣卿相,令尊必對翛然兄期許有加。”
“啧,”裴世卿一勾唇角,“翛然便翛然了,何苦徒加兄弟雲雲虛禮。”
言罷,瞥見秦之洵微紅的耳垂,一挑眉,複背過身去,負手臨風,飄然不群,對着亭外湯湯淇水并蒼蒼雲天朗聲道。
“一世簪纓又如何?我裴世卿此生只甘做那清都山水郎,詩萬卷,酒千觞,天教分付與疏狂!”
秦之洵望向他意氣風發的側顏,腦海中竟莫名浮現出了城東巷陌的總角稚童。南國三月,斷橋春水,杏花斷續了半座青石城牆,他們總是嬉笑着穿過迢遞數裏而迎風招展的酒旗,手攀花枝,糯聲齊唱……
唱的是哪一支曲子呢?
他的思緒悠然飄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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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是那一首罷,那如淇水清溪般潺湲流過白石的,那似舟跡處微漾着的天光雲影的。
“列松蒼蒼,琪琚玱玱,郎豔獨絕,世無其雙……”
郎豔獨絕,世無其雙啊。
裴世卿愛慘了梅花,這是在秦之洵與他結為好友不久之後便知曉了的。他玉骨折扇的扇面是梅,他衣袂袖邊的暗繡是梅,甚至……連秦之洵生辰時他所送的賀禮,亦是一株手栽的華陵梅。
“我平生最為鐘愛的,便是那華陵梅。”
裴世卿放下莳花之具,直起身來,淡淡開口道。
二人并肩立于前庭的葳蕤花木之中。碧水橫煙,江鳥投林,斜晖破開雲影翩然落了滿地。
“之洵,你可知華陵梅之白冠絕天下,卻是艱難玉成?時人‘素娥惟與月,青女不饒霜’便是喻言華陵梅未長成之時極易夭折,即使花綻,卻亦常得飄零。”裴世卿望進秦之洵的眼眸裏,深深道,“然而許是正因如此,華陵梅才在它盛放的季歲白得燦然耀目,殊豔決絕,我平生踏遍名山大川,訪過百餘白梅,可卻更無一者能勝它。”
秦之洵擡眼回望,卻是無端覺得,眼前長身玉立之人,亦像極了這株梅。
夕陽愈發斜了,餘晖投在千山群岚之側。
裴世卿頓了頓,又好似驀地想起了什麽,垂眼笑了開來。
“不過,我倒聽聞冀州的萬丈飛雪亦可與華陵梅一較高下。方其雪落之時,萬裏寒光,滿城白冠,可當真令人神往。”
他偏過頭握拳咳了一聲,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向來知曉你是公務最為繁忙的……只是不知,歲末寒冬之時,你可願與我同游冀州?我思來想去,若到時天地一白,你的青衫在其間,必是極好看的。”
你的白衣才是最好看的。
秦之洵當然沒有将這句話說出口。他帶笑說出的話是:
“君子賜,怎敢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