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歲末。
沒有人去成冀州。
這個沒有人,包含的并不單單只是秦之洵與裴世卿,而是大梁的全數臣民。
烽火驟燃,狼煙直起,盤踞關外虎視眈眈已久的北燕揮兵南下,鐵騎連破十二城,直逼中原。異邦的君王放言,攻下大梁的京城,最多不過半月。
年邁的皇帝束手無策,朝廷早已亂成了一鍋粥。大梁歌舞升平數十年,戰鼓聲早已太為遙遠,沒有人能想到會在此時爆發戰事。
不是沒有主戰之人,只是那寥寥幾人的嘔血疾呼很快便淹沒在一片浪潮般的倉惶求和聲中。安逸已久的重臣們無不确信,大梁的兵馬在北燕面前毫無一戰之力,倒不如早早地割地稱臣,興許還能退避到江南一隅安享富貴。
秦之洵冷眼望着這場亂局,他原先為出兵據理力争的滿腔熱血早已被昏聩軟弱的皇帝與茍且偷安的朝臣們狠狠潑上一盆冰水,不甘卻又無奈地熄滅了。
在宦海浮沉數年,他第一次察覺到這種由心底最深處湧現的疲憊。
“就按丞相的意思辦吧……”
鬧劇最終在老皇帝的妥協聲中落幕,這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懼怕極了被異邦的鐵騎趕下皇位。他年事已高,只想安安穩穩地在皇宮中看珠環翠繞,聽鼓瑟吹笙。
“将冀州一帶割予北燕,每年遣使送去十萬兩白銀,若是北燕的君主還有別的要求,朕允你……自行決斷。”
朝堂下,有人捋須笑得欣慰,有人握拳滿含悲憤,有人低頭松了口氣,有人怔怔濁淚滿襟。
老皇帝環顧一圈,似是被什麽刺痛,欲蓋彌彰地加上一句。
“朕意已決,若有再敢妄言者,一并處決!”
冀州……麽?
秦之洵愣愣地站着,他張開雙手,似是想要抓住些什麽,最終,也只能徒勞地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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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邁出那一步。
他還有一個未赴的約。縱然約赴不了了,終歸還有想見的人。
他不能。
是夜。
秦之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渾渾噩噩回的家,當他恢複意識時,自己已然發着高熱卧于床上了。
卧房門“吱”的一聲被推開。
想見的人走了進來。
裴世卿略一俯身,伸手試了試他額上的溫度,沉默地換了一塊新的涼帕。
他們的氣息短暫交融,卻又一觸即離。
秦之洵模模糊糊地聞到,帕子上似乎有好聞的梅花香氣。
“對不起。”
“對不起。”
兩人同時出聲,又皆是一愣。
秦之洵皺着眉苦笑道。
“這句話明明當由我說……你亦得到消息了吧?對不起,我終是沒能保住冀州。”
裴世卿望着他略帶委屈的神色,輕笑了一聲,按了按他的鬓角。
“這不怪你,事已至此,任何人都無力回天了。”
他頓了頓,低頭看向秦之洵,臉上的神色複雜得有些難以分辨。
“我的這聲對不起……其實是向你辭行的。”
“辭行?什麽辭行?”
秦之洵臉色驟然變得蒼白,他從錦被中伸出手,緊緊握住裴世卿的手腕,心中有了一個不妙的猜想——他太了解他了,太了解了。
裴世卿反握住他的手,摩挲一二,安撫似地輕拍着。
“……縱然無力回天,我亦只求無愧于心。明日上殿,我會力争主戰。”
秦之洵睜大了眼,清亮,卻無神。
自己果真是太了解他了。
裴世卿松開了他的手,起身負手立于窗邊。落月昏燈下,一向傲然潇灑的身影竟莫名有一絲決絕。
“兜兜轉轉,逃避了政事這麽久,終究還是得回來啊。只是沒想到,我第一次上朝竟會是因為……。”
秦之洵沒有說話。他沉默着,仿若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我原以為,哪日我若肯上朝,必定是為了請婚事。”
裴世卿轉過身來,目光細細描摹着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的眉眼少見地顯露出溫柔的神色。
“我雖然厭惡官場,身上卻挂着父兄蔭蔽而得的官職。游山玩水了那麽多年,也該做點正事了。只是未免有些可惜……此前我為了冀州賞雪備下的兩匹白馬,怕是也難用上了。”
秦之洵一向冷靜持重的聲音發着顫。
“你為何……你明明知道,除了送死,根本不會有任何結果!”
裴世卿不答,吹熄了燈,走向門外。臨推門時,他在黑暗中沉默片刻,終究回頭開口道。
“我只是希望,當下一個人好奇冀州飛雪可有華陵之梅白時,他可以有機會去看看。”
窗外風吹了一夜。
秦之洵睜着眼,數了一夜的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