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最後一次見到顧伯伯,是什麽時候呢?
阿清的記憶有些模糊了。
只是影影綽綽的記得,那時殘陽如血,顧東海發絲淩亂,泛青的胡茬上還有隐隐的血跡,厚重的铠甲已被暗紅的血跡浸透。磨得光亮的槍尖上沾滿鮮血,紅纓随着烈烈北風飄揚。
他迎風而立,眸光冷銳深沉。
“顧伯伯,大齊這次突然增兵,很不尋常。若以常理來看,即便大齊這些年愈發壯大,但才經穆蘭山一役,大齊折損那麽多人馬,該休養生息才是。況且,他們将兵力投入北疆戰場,就不怕西隴突襲麽?”
“所有人都以為,是我們屠了穆蘭山,大齊咽不下這口氣,才往邊疆加派兵力。但就這幾日的觀察,他們這次增兵,并非一時激憤,而是早有預謀。大齊與西隴必定是已經達成了什麽協議。”
“大梁西北,一石一顧,西隴動,則石家軍必受牽制。沒有強勁的石家軍馳援,我們顧家,前路艱難。”
薛清一身紅色戰袍被風吹的獵獵作響。他臉上帶着一張銀狼面具,一派肅殺之氣。往日含笑的眸子,此刻也染上一層寒霜,又有說不盡的滄桑和憂愁。
“你說得對,我們被困土城已有半月,城中糧草不足,我們堅守不了幾天了。”顧東海嘆息道。
“大齊圍困我們多日卻不進攻,無非就是想困死我們,順便收拾往土城來的其他幾路援軍。幸好太子殿下早早撤回臨安城,我們也沒有什麽後顧之憂。”薛清說道。
“不過,想要咱們就這樣困死,大齊未免有些癡心妄想了。我既能屠穆蘭山一次,那自然也有第二次!”
“阿清你……”
“顧伯伯,穆蘭山的地形我早已爛熟于心。從大坪山後的山溝趟過去,那邊有小路,穿過小路就是穆蘭山北。給我五百兵士,我們從後方突襲,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只要打開一個豁口,顧伯伯即率顧家軍沖出重圍,後退至臨安城。與殿下合兵一處。”
“那阿清呢?”
“穆蘭山那麽大,在哪裏都能躲一躲的。顧伯伯放心便是。”
“阿清……”
“顧伯伯,這裏沒有人比我更熟悉穆蘭山了。事不宜遲,就不要再耽擱下去了。”
顧東海私心不希望阿清去犯險,可形勢所迫,若再困守下去,顧家軍,必全軍覆沒。一旦被大齊攻下土城,北疆危矣!
“将軍,顧重願與薛将軍一同前往穆蘭山。”
沉默片刻,顧東海終于點頭。并親點五百精兵給他。
“阿清,讓顧伯伯,好好看看你,好不好。”
薛清撫了撫臉上冰冷堅硬的面具,彎了彎眼睛:“待阿清回來,叫顧伯伯看個夠。”
顧重知道薛清小将生的俊美無雙,其人又極愛美。每每出門,就算是打仗,都要遮着一把花紙傘。
他常說:“邊疆的太陽太毒啦。本少爺面皮細嫩,若是曬壞了,可就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了。”
起初,軍中人都很厭惡這個瘦弱愛臭美的小子。沒有一點陽剛之氣,陰陰柔柔。可當他在穆蘭山展現出不凡的實力之後,就連這愛美的毛病,在軍中漢子眼裏,都十分可愛。
以至于後來,顧家軍中必是常備幾把花紙傘,留待給薛小将用的。
顧重手裏,就有一把。
顧東海點派的五百兵丁,都是顧家軍精銳。他們自然明白此去穆蘭山,将要面對什麽。
但每個人都沒有絲毫猶豫退縮。顧家軍,沒有孬種。
這些人趟過大坪山,沿着西峰谷一路往北行進。炎炎夏日,暑氣升騰,太陽炙烤着大地,曬的人蔫蔫的。
顧重撐起花紙傘,對薛清道:“薛将軍,天氣悶熱,這裏有傘遮陽,您不如摘了面具吧。”
顧重不明白,好好的人怎麽就突然帶着面具呢。面具不透氣,這種天氣帶着,必是要捂出痱子了。薛小将素來愛美,這些日子怎麽瞧着,奇奇怪怪的呢。
薛清接過傘,笑道:“這面具是特制的,涼快着呢。你們總說我長的太俊了,我回京後,可是特意找人做的這面具,你瞧,我現在是不是看起來很有氣勢了!”
顧重道:“薛将軍本就勇猛,大齊兵士聽見你的威名都快吓尿褲子了,哪還用面具造勢。”
“哎,就當是我帶着玩兒好了。”
薛清那時年不過十八,顧重也只當這人孩子心性,遂也沒再說什麽。
而至于帶着面具有多難受,只有薛清自己知道。
他唯一慶幸的是,他這雙眼,被那人治好了。
從鎮北将軍府離開以後,薛貴帶着薛清在客棧落腳。比起失去雙眼,那時已經毀容的薛清,極度崩潰。
他躺在床上,整整三日,沒有說一句話。
薛貴片刻不敢離開他身邊。
直到剜了他眼睛的鬼醫尋上門來,他才開口說話。
“如果你為救我,毀了別人的眼,那麽,你還是離開吧。救阿衍哥哥,我心甘情願。你不必因此而感到愧疚。”
鬼醫一生醉心醫術,從不理凡塵俗世。可眼前這個少年,卻讓他莫名心酸。
“你放心,這雙眼的主人已經病逝,我是征求了主人的同意,才取的眼膜。”
“那好,有勞鬼醫了。”
薛貴将紗帳撩開,鬼醫這才看清眼前少年。他完美無瑕的臉上有一大塊被火燒傷的疤痕,猙獰恐怖。
他心下一痛,沒有去問。而是異常專注的替他治好眼睛。
等薛清能再次視物時,已不見了鬼醫的蹤影。
那之後,他乖巧的吃飯喝藥,休養身體。精神大好之後,随同薛貴一道離了上京。
路過福叔的院子,他只遠遠望了一望。追風和閃電還在馬廄裏悠閑的曬着太陽。
“追風閃電,要永遠在一起啊。”
銀色的面具在晨光熹微中,迸發着耀眼的光芒。
大齊無故增兵,他擔心遠在邊疆的顧東海。眼傷一好,便随薛貴趕往北疆。
于路上遇到了太子李肅。
薛清故意躲過李肅,悄悄打聽之下,才曉得,聖上此次派太子監軍。
也是,太子成年,可以參政了。此次派太子過去,不過是撈個軍功罷了。有顧家軍在,也必會保太子無虞。
然而等薛清到了北疆,才知道情況有多嚴峻。
也幸好,他來了……
越接近穆蘭山,衆人的心裏越是沉重。
土城缺糧,薛清臨行時,并未帶走一粒糧食。這些天,跋山涉水,靠山吃山,遇水吃水。
及至穆蘭山北,已隐隐能瞧見連綿成片的大齊營帳。
順着山脈往南看去,依稀可見土城上迎風飄揚的顧家軍旗。
還有城門下一紅一白兩個年輕男子,騎着神駿的馬兒,神采飛揚。
紅衣男子撐着花紙傘,遙指北方,侃侃而談:“阿衍哥哥,待我的神弓巨弩造成了,必打的大齊老老實實的臣服,再不敢犯我大梁半寸國土。”
風沙吹過,卷起陣陣沙塵。
一紅一白兩道身影也如過眼煙雲,随風而過,揉碎在滾滾沙塵之中,化為虛幻。
薛清遙望土城,心中嘆息:“不知,還會不會有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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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阿清揉了揉眉心,他的頭又開始痛了。
“少爺,您是不是不舒服了?奴才去叫公孫神醫來。”
“哦,不,不用了。我緩一會兒就好了。”
阿清忽然想到他尚未完成的神弓巨弩。遂起身往兵器庫去。
在鎮北将軍府,薛清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兵器庫,他沉迷于制造改裝兵器中無法自拔。
輔一進兵器庫,正中央擺放的便是一件半成品的巨大□□。這便是薛清口中那個神弓巨弩了。
當時在做到這一步時,遇到了瓶頸,無法再進一步。巨弩體積龐大,重量很重,使用起來操作繁瑣。可用于防守,卻不适宜攻城。
他本想推翻所有設計步驟,重新來過的。
阿清有些緬懷的摸了摸這巨大□□。出乎意料,上面沒有一絲灰塵。
他微微一笑,定是阿衍□□日都來打掃這裏。
除了□□,兵器庫兩旁豎着兵器架,上面陳列着各種兵器。有組裝好的成品,也有拆分開的散落部件。
在窗下的大理石幾案上,還有一沓兵器圖紙。幾案左手邊書架上,都是兩人搜羅來的各種兵器書譜。
所有的一切擺設,一如他離開時那樣。沒有移動半分。
幾案上展開的一副圖紙,正是他重新設計的巨弩改裝圖紙,他坐下來拿起圖紙認真研究起來。
這畢竟是五年前的設計圖了。雖然阿清這些年沒有接觸過兵事,但與生俱來的兵器天賦,讓他只看一眼便知道這圖紙的問題出在哪兒了。
雖說這是當時薛清的第二次改良方案,但此刻,以阿清這個‘旁觀者’角度來看,這第二次方案依舊存在很多不足之處。
雖說改良後,可以一次發射更多箭矢,威力強勁。但這種巨弩設計極為複雜,需耗費大量人力物力,無法過多制造。那便偏離了他的初衷。
于是,他開始了神弓巨弩的第三次改良……
“我就說嘛,阿清一旦來了兵器庫,就什麽都忘了。”
溫潤的聲音鑽進阿清的耳朵,他擡頭望去,只見那人笑意盈盈,踏着晚霞祥雲,深紅的朝服趁的他沉穩有餘,英姿俱現。
這人連朝服都沒換,就來找他了,阿清只覺面上一熱。
“你回來了!”他放下筆,繞過大理石幾案走到顧衍身前。
“等很久了?怎麽不早叫我?”
“瞧你那麽專注,哪敢打擾。”
阿清撓撓頭,笑道:“我這不是一時思如泉湧,忘了時間。對了,關于尚武堂的建議,我已拟好了。”
阿清回到幾案旁,取了幾張紙遞了過去。
顧衍挑眉一笑:“褚大人有句話,說的很對。”
“什麽話?”
“本将軍有如此賢內助,真是三生有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