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撲倒

我與蕭律相識于上一個夏天。我總是反反複複夢到那個夏天。

明明只是初夏,驕陽卻已似火,連蟬聲都格外躁動。我頭頂炎炎烈日,踩着自己的破車在路上飛馳。拍了拍嘎吱作響的車頭,我苦口婆心道:“挺住、一定要挺住啊,挺過了今天稿費就能提現了,到時候一定優先管你,我保證,絕對優先……”

然而,這一通誘哄尚未完畢,我的身後便傳來一聲猶如洪鐘般氣貫山河的吆喝:“前面那個長頭發的!你自行車掉零件了!”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是誰告訴我的來着,謊言說上一百遍,就會變成現實。

可是,根本沒等我說完一百遍,身下便傳來“咣當”一聲巨響。就這樣,我卑微而真誠的祈禱瞬間被砸成了粉末。

我不禁仰天長嘯。丢人啊!周圍行人無語的目光實在令人羞憤欲死。我頓時決定低頭彎腰,走為上策。

然而就在此刻,身後那位底氣十足的洪鐘壯士卻呼嘯而至。在掠過我的同時,壯士在我的耳邊好心地留下了一句:“咦,掉的好像是剎車呀!”

我剛要暗叫一聲不好,卻被一件更加驚悚的事情占據了全部心神:擦肩而過的那一刻,壯士雙肩背的書包帶很是精準地挂在了我左側的車把手上。

接下來的事情好像只發生了一秒鐘,又好像電影中的特效鏡頭那般漫長。

一股無比巨大的力量被灌注到了我的車頭,将它化作一只昂揚的駿馬。這駿馬十分潇灑地甩了甩首,輕而易舉地脫離了我的掌控,自顧自向前狂奔而去。

而我,則被這突如其來的加速度打了個措手不及。目瞪口呆間,我眼睜睜看着自己飛速遠離身下的座駕,向前撲出、騰空、躍起、滑行,然後……等待降落。

我八爪魚一樣在空中胡亂扒拉了一通,奈何扒拉到的全是空氣。最終,我屏息閉眼、心如死灰,只以雙臂護面,喪氣地準備迎接即将到來的強大沖擊。

緊接着,我聽到了一聲悶哼,可那悶哼卻不是我的。再接着,我感受到了沉重的撞擊,但那撞擊卻十分溫柔,而且帶着絲絲舒緩的沁涼。

這涼意當真是極為舒服,甚好地撫慰了我又熱又累、還飽受驚吓的身體與靈魂。所以有那麽一會兒,我賴在那上面,怎麽也不想起來。

于是,我便真的賴了半晌。在賴的同時,我還默默将臉頰在上面蹭了蹭。唔,這質感,柔韌緊致有彈性,實在是恰到好處。

咦,不是地面?我突然反應過來。那我是砸在了什麽上面?一個激靈,我呈俯卧狀迅速撐起了上身。可剛撐到一半,我便如中邪一般愣在了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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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無意間路過的莫非告訴我,她匆匆趕上前來的時候,我還一直保持着那個非常猥瑣的俯卧撐姿态,怎麽拉都拉不開。

對此,我糊弄莫非說,自己當時只是剛剛遭受重創,引發了靈魂出竅,所以反應略顯遲鈍。可莫非明顯沒有買賬。也是,憑她對我的了解,已然主動出擊,卻又在撲倒壓牢後按兵不動,實是絕頂反常。

其實只有我清楚,自己只是一時間失了神罷了。因為,我看進了身下那個人的眼睛。那是一雙如此特別、如此獨一無二的眼睛。

顏色是最為純正的漆黑,卻或深或淺,或濃或淡。似乎清澈得像一塊毫無雜質的上好水晶,可以一眼望到盡頭;又好像黯淡得如永世不見天日的黑暗煉獄,塵封着最深重的傷害,壓抑而又驚心動魄。

可是,待我定睛看過去的時候,一切卻都已煙消雲散,只剩下絲絲淡淡的陰翳籠罩,隔離出一個無比遙遠疏離、難以觸及的世界。

我非常确定,他不一樣。可是,究竟是哪裏不一樣呢?就這樣嚴肅地思考着、思考着,我愣在了那裏,傻掉一般俯在那人的身上,呆呆地盯着他看。

到後來,他似乎被我看得很不自在。輕咳一聲,他微微皺起了完美眉眼,禮貌而漠然地道:“能否麻煩你起來一下,我的手臂好像斷了。”

我這才回魂,“騰”地從他身上跳開起立。努力忽略掉了一地的節操,我胡亂抹了一把滿頭的大汗,拼命對他擺手道:“啊……不不不、不好意思。”

他好像很痛的樣子。我一時被愧疚吞沒,甚至忘記要去辯解,自己其實非但不是事故的罪魁禍首,反而也是個十分無辜的受害者。

我那時只覺得,自己這輩子還從未造過這麽大的孽,良知虛到不行,心也慌、手也抖,連說話都變結巴:“你你你……那個,你沒事吧?我我我、我送你去醫院,好不好?”

他看了我一眼,慢慢捧着左臂站了起來,勉強牽出一個客氣而疏離的微笑:“沒事,不用。”

他看起來明顯就是有事。一時間,我手足無措,卻又無可奈何,只能跳着腳站在那幹着急。一旁的莫非則比我冷靜得多。她猛地将我一拍,斷喝道:“夏鏡,淡定。”

旁邊一直垂首按着手臂的人聞聲擡頭,又看了我一眼。我羞愧難當地迎上他的目光,竭力扯出一個笑來,同時喃喃自我催眠、也企圖給他催眠道:“對對對,淡淡淡……淡定。”

“夏鏡?”他明顯沒有被我催眠,反而驀地一愣。然後,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似乎變得溫和起來,“我真的沒事。”

我如蒙大赦,窘迫間,竟胡亂附和道:“是是是,沒事沒事,反正是左手不是右手,嘿嘿嘿,不不不……不礙事的。”

那人挑眉怔了怔。良久,他像是抿唇壓下一個笑:“夏鏡,你好。我叫蕭律,是個左撇子。”

***

我和蕭律就是這樣相識的。我從天而降、一錘定音,将他砸進了醫院,并且砸成了嚴重左臂骨折。這件事當即成為了我二十一年的生命裏最為戲劇性的一個片段,沒有之一。

然而,那時的我并沒有料到,那個本應再普通不過的夏天,一日比一日戲劇性更強,一天比一天更加夢幻玄妙。而且,那一整個夏天都很有些不同尋常。

時至今日,那些不同尋常之處幾乎已經化為了一部紀錄片,時不時便要在我的夢境中一幕一幕循環播放。

就像現在。這第一幕講的是,那個夏天開始得格外早。

我砸中蕭律的那日,才是五月之初。直到強行将他扭送進了醫院,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小長假裏只有急診開門,且這急診已被中暑患者擠了個水洩不通。

這讓我愈發心急火燎。可誰成想,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我這邊滿頭大汗,他那廂卻優哉游哉,好像斷了手的并不是他一般。

再往後,他甚至一反起初的冷淡态度,開始與我閑聊:“你放假怎麽不回家?”

我一邊拼命往護士臺前的人堆裏湊,一邊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我家遠,三天還不夠打個來回。”見他目光裏透着奇怪似要追問,我連忙将球踢了回去,“你呢?你為什麽不回家?”

他轉開視線,過了好一會兒,才意義不明地回答說:“我沒有。”

第一幕在這裏戛然而止,第二幕應聲切入。它在說,那個夏天的雨水格外多。

蕭律把我叫到荷塘湖心亭的那日,已不僅僅是暴雨傾盆了,到後來,天上甚至“噼裏啪啦掉”落下許多拳頭大小的冰雹。

滿塘荷花被冰坨與水花打得一片凋零。他遠遠立于亭子中心,半隐在凄迷蕭索的黑暗裏,環抱雙臂側對着我,似乎說了些什麽。

可是,嘈雜的冰雨聲實在震耳欲聾,我只好湊過去對着他吼道:“你說什麽?你大聲點,我聽不見。”

當他轉身面對我時,我被他的神色吓得渾身都要僵掉。待我反應過來,他已将我死死按在木亭那斑駁的朱漆柱子上。他的眼裏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足以全然吞沒閃電破空而落的厲色:“夏鏡,你要離我遠一點,別讓我害了你。”

“可……可是,”我被他唬住,連口齒也開始結結巴巴,“可是,是、是你叫我過來這裏的啊。”

“是,夏鏡。”他極其英俊的臉龐上寫滿毫不掩飾的傷痛,“因為我已經無法遠離你了,所以,請你一定要遠離我。”

這第二幕總是讓我害怕。我迫不及待地揮開它,扯過第三幕。這一幕正在講述,那個夏天的星星格外亮。

蕭律領我登上天文臺的那日,漫天的星芒幾乎掩蓋了月亮的華光。他從身後圈着我,教我如何去看複雜又高級的天文望遠鏡。

我玩心頓起,忍不住探頭探腦道:“咦,這個是看了多遠呢?哎呀,你快看快看,那裏有顆又大又亮的,還是個六邊形!”

“帶你過來,就是為了看這個的,”他清淡的聲音裏含着笑,從我身後悠悠傳來,“夏鏡,那顆六邊形的星星是我的。不過從今以後,它就是你的了。”

“啊?你買的?”我頓時驚恐不已,“蕭教授,就算你是土豪,可是你、你買個星星給我,準備做什麽用?移民?逃離地球?還是你對我已經忍無可忍,必須打發到太陽系以外才算安心?”

後腦突然被人彈了一下:“不是我買的,是我發現的。”

他還會幹這個?我詫異地轉身瞪他,卻被他順勢拉住了左手。無名指間驀地一緊一涼,我低下頭,只見那裏一抹晶瑩純白的鑽石光點,在夜幕中暈出一小團璀璨的色澤。

也是個六邊形呢,與那顆星星真像。

蕭律捏着我的手,一點一點矮下身去,唇邊盡是我最愛的那種如沐春風般的笑意:“夏鏡,從今以後,我和我的星星就全在你的手上了。你永遠都不會有機會将我們丢掉。”

終于還是迎來了我最想要躲開的第四幕。可是怎麽逃得掉呢?那個夏天結束的時候,的的确确,就是格外冷。

我站在距他兩米遠的地方,他每前進一步,我便被那涼意逼得後退一步。最終他停了下來,只是試圖向我伸出雙手。

我用目光将他的手臂拒絕在半空:“陸澤哥哥的事情,真的是你做的。”

他沒有說話,深黑的眼裏覆蓋着厚厚的雲翳,讓我一點也看不透。我難以置信地搖頭,絕望問道:“為什麽?那是陸澤,是陸澤哥哥!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什麽都知道……”

他合上雙眸,徹底将我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我将視線牢牢凝在那張熟悉而完美的臉龐上,可我看到的盡是陌生。我聽到自己在不管不顧地驚聲尖叫:“你是故意的,對吧!一切都是你計劃好的,對吧?!”

他一動不動,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像。我顫抖着想給自己最後一絲希望:“告訴我為什麽,蕭律。就一個理由,只要你給我一個理由,我就一定會試着去理解。”

他漂亮的眉峰微微動了一下,卻還是沒有開口。我恍然笑道:“所以,她說的都是真的,她并沒有騙我。我選擇了信任你,但其實我是該信她的。”

他仿佛晃了晃,但依然沒有反駁。而我已只剩啞然:“看來,我們明天有必要再去一趟民政局。”

這一次,他終于猛地睜開眼:“夏鏡,我警告過你,要你離我遠一些,可你沒有聽。我還對你說過,不再有機會将我丢掉,你難道也不相信麽?可是,我卻是認真的。民政局那個地方,我這一生只會去那一次。”

“是啊,我該相信你的,”我向後踉跄了一步,一邊搖晃一邊茫然轉身,“都是我的錯。那我們現在就去把它改正過來,好不好?”

他霍然上前,一把将我攫住。他堅硬的胸膛将我抵在冰冷的牆壁上,向來清澈的眼底濃墨翻湧,驚心動魄、又不見天日:“夏鏡,是你先招惹我的。既已招惹了,你以為,你還走得掉麽?”

好痛。可是,我已麻木到失去知覺。不論是他禁锢着我身體的胸膛手臂、侵略着我口腔的唇舌、還是撩撥我神經的手指,都不能讓我做出任何反應。直到有血腥的氣息滲出,他才放開了我,滿是漠然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道似是無措的情緒。

我舔了舔腫痛的唇瓣:“蕭律,你向來不喜歡別人碰你。我一直好奇,那是什麽樣的感覺呢?漠然、排斥、還是厭惡?現在我終于明白了,是惡心。對吧?”

當我将他脫了力的手從肩上撫下去的時候,我明明白白地聽見,身體的一部分随着那消失的力道一并撕裂的聲音。

***

我猛然坐起了身,一時無法分清現實與夢境。喘了半晌粗氣,我環視四周。确是我與莫非合租的小破公寓,看來,方才只是在做夢而已。

我揉了揉額角,隐約聽見窗外傳來幾聲窸窣的蟲鳴。是啊,驚蟄已過,馬上就是清明。夏天好像又要到了呢。

竟已過去了整整一年。上一年的這個時候,我把一個人砸進了醫院,因而不得不從此糾纏;我被一個人棒打鴛鴦,結果卻成為了他的妻子;我給予了一個人自己所能給予的全部信仰,最終卻落得個被迫遺失親人、逃離摯愛、揮別夢想的慘淡結局。

我嘆了口氣,慢慢垂首,恰好對上左手空空蕩蕩的無名指。盛夏又至,可他和他的星星,卻再也不會歸我所有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開坑,歡迎光臨~存稿十好幾萬,請放心多多收藏灑~預告,明天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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