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跑

我從墓園出來的時候,還不到清晨八點,人群剛剛出現開始熙攘的痕跡。我逆着人流側身蹭出大門,低頭快步向出租車等候區走去。

清明正是莺飛草長的時節。滿眼的枯枝敗葉中,終于就要冒出點點撓人心尖的嫩綠。上海的空氣也不似北京那樣幹燥,吸入肺裏總有些濕漉漉的潮意,确是記憶中那種親切窩心的味道。

如此,心中的凄清蕭瑟之感好像稍稍淡化了些。但是,我依舊感覺很不好。并非掃墓時那種悲傷的不好,而是大難臨頭時那種實實在在的不好。

大難臨頭?我一個哆嗦,立馬加快了腳下的倒騰速度。

一邊迅速撤退,我一邊強自進行自我安慰。淩晨三點北京出發,淩晨五點上海落地,下來直抵墓園,八點之前啓程離開,十點起飛返航。

出發始于大半夜,周長不過小半天。這樣無法再緊湊一點的行程,斷是不會出什麽纰漏的。何況,在這座城市裏,唯一能惹出纰漏的人統共也不過兩個。

其中的一個與我冷戰正酣,想來多半不會屈尊主動前來劫我;而另一個屈尊倒是沒有任何壓力,可她那個懶人,眼下絕對尚未爬出被窩。

如此,我也算安全無虞,完全沒甚需要一驚一乍。嗯,我對自己點點頭。莫非說的對,淡定,夏鏡,要淡定。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的瞬間,我直接淡定出一個激靈,左腳絆右腳,幾乎應聲而倒。向前踉跄了兩步,我抖着手摸出風衣口袋裏的手機,惡狠狠地滑開了屏幕:“幹嘛?”

“查崗。”

精神在緊繃後驟然松懈,有一種特別巨大的疲憊感。我重重垂下頭,嘆氣道:“莫大小姐,我離開你不過五個小時,你就這麽擔心我紅杏出牆?”

莫非在那頭笑得慘絕人寰:“恐怕現在提心吊膽的人不是我吧?夏大小姐,難道你出門時忘記照鏡子,沒看到自己那副緊張兮兮的模樣?你不就是怕被攔路打劫,有去無回麽?我關心你的行蹤,正是以防你被人綁了去,沒人報警嘛。”

我仰天長嘯道:“莫非啊莫非,你難道不知道麽,想綁我的都是些什麽人?我要是真被他們綁了去,你以為報警有用?你就這麽不關心我的死活,當真是與我半分情意也無!”

莫非此刻定在扶額嘆息:“鏡子,我的确不怎麽關心你死活。因為你就是死,也一定是被自己吓死的。你自己說,你至于不至于?為了躲那幾個人,三更半夜就摸出門去。你的出息,真的就只有這麽一大點?”

“對,就是只有這麽一大點。”我沒甚愧意地肯定道,“那幾號人物,我就是連一個也不想見。所以,我留在這邊的時間能短一分便短一分,俗話是怎麽說的來着?小心使得萬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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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靜了一會兒,在那頭幽幽嘆了口氣:“這些事自要随你。我只是怕你起得太早,現在又一個人在荒郊野嶺叫出租,別再碰上真正攔路打劫的。你先別挂電話,總要等那司機将你送到市區裏,我才能放心。”

我心裏其實很感動。現在這世上,真正關心我又能與我作伴的也只剩下莫非一個。我突然覺得有些難過,為了不讓她看出異樣,我很是誇張地“切”了一聲:“你當我是無完全行為能力人麽,到底誰才是小題大做的那一個?”

她直接“切”了回來:“養在深閨的大小姐就是不知人世險惡,你沒看最近關于單身女子乘車的社會新聞?就你這樣色相的……”

莫非後面的絮叨直接被我模糊成了一片了無意義的背景音。直到她有些焦慮地将嗓門提高了三個八度,頓在馬路中間的我才回過神來:“鏡子?你在聽我說話嗎?你到底在不在?你可別吓我……”

我猶猶豫豫地清了清嗓子:“嗯,我在、在,在的。”

她明顯松了口氣,又即刻換上一口讨債腔:“那你剛剛為什麽不說話?好不好這樣唬人的?”

“呃,非啊。”我大不确定地喚了她一聲。

不知是不是我的語氣太過嚴肅,莫非頓時比剛剛還要緊張了幾分:“鏡子,到底怎麽了?”

我吞了一下口水,道:“你說,如果在平民公墓門口出現一輛特別定制款賓利的話,那麽,它有多大可能性是沖着我來的?”

莫非大概也愣住了。她磕巴了一下,才顫着音試探道:“不會是你家……”

“不是我家老頭。”我斬釘截鐵道,“你忘了我家老頭是怎麽發家的了?他摳門着呢,才舍不得買賓利。”

“那……”莫非這樣伶牙俐齒的人竟都沒了言語,我可以肯定,今天這個纰漏是出大了。

我很佩服自己,在這樣火燒眉毛的情境下,居然還能傻站着按兵不動:“非啊,你說,我該怎麽辦?”

莫非好像也在努力鎮定:“那賓利離你還有多遠?”

我盯着那賓利,估摸了一下:“六米?唔,現在大概五米,四米,三……”

“別數了,快跑!”

我那根斷了的神經終于在莫非的大喝中搭上了線。一個轉身,我将自己隐入洶湧的祭掃人群,然後麻利地拔腿就跑。然而,沒跑兩步我便發現,那輛賓利已靜悄悄滑過我身邊,向前駛了去。我有些詫異地放慢了腳下的速度。居然不是她?難道真是我自作多情?

提着的一口氣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松下,我便眼睜睜地看着那賓利在前方幾米開外的地方穩穩停住。

兩秒之後,靠近人行道一側的厚重大門驀地彈開,一大一小兩團黑影炮彈一般從中呼嘯而出,直接又精确地一個拍在我的腰上,另一個撲到我的腿上,死死抱好,再穩穩盤住,又同時齊聲吶喊道:“鏡子嬸嬸!”

我想,我此刻的臉色大概可以很好地同時诠釋三個成語。一個是欲哭無淚,另一個是苦大仇深,還有一個是強顏歡笑。歪着身子撫摸了一高一低的兩顆小腦袋,我陰險誘哄道:“小蹦小跳,快放手起來讓我看看,長高了沒有?”

“不放!”挂在我腰上的蕭小跳笑眯眯地擡頭望過來,清澈而幹脆道,“媽媽說啦,一定要抱緊了堅決不放手的,鏡子嬸嬸就這樣湊合着看吧。”

“就是就是,”吊在我腿上的蕭小蹦歡快地将自己悠來悠去,“媽媽還說,鏡子嬸嬸是最滑頭的,見到我們定是想撒腿就跑,所以更不能中了嬸嬸的陰謀詭計。”

“小蹦,不能這樣與鏡子嬸嬸講話。忘了媽媽教過我們的嗎?”八歲的小跳突然拿出自己虛長幾歲的年齡優勢,一本正經地開始教育三歲的小蹦,“這些話直接對着鏡子嬸嬸講是不禮貌的,所以只能在背後說說。”

“咦,”小蹦皺起漂亮的眉,昂頭問道,“可是姐姐,爸爸不是也教過我們,背後議論別人是不禮貌的嗎?”

“那是在給別人知道的情況下啦。”小跳頗有城府地認真教育妹妹,“爸爸确實是那樣講的,可是蘇函Daddy都告訴我了,背地裏的話,只要不給別人知道,問題還是不大的。”

“哦。”小蹦明顯似懂非懂,但還是假裝成熟地認真點點頭,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

我無力地合上眼,拼命将一口嗆出來的血默默咽了回去。

“蘇小函,你都教了我閨女些什麽!”這句惡狠狠的譴責明顯無法飄到需要聽見的人那裏,倒是只能在我這兒白白咬牙切齒一回。

聞聲,我別無選擇地睜開眼向聲源處望去,只看見一雙修長的小腿很是優雅地從賓利中伸展而出。緊接着,便是顧惜天使一般精致靈動的面孔,與魔鬼一般完美無瑕的身材。再接着,這一整條街上所有雄性的目光都亮成了聚光燈泡的模樣。

此刻,處于萬衆矚目焦點的顧惜亭亭立定,很貴婦地作勢理了理鬓發,又沖我微微一笑。然後,她的雙手慢慢叉腰,美麗的下颌緩緩昂起,十分誇張地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夏小鏡,你跑呀,你接着跑呀!我看你往哪裏逃!”

我哆嗦着勉強穩住,努力對面前的女子扯出一個幹巴巴的苦笑來:“夫……夫人,這麽早。真是辛苦啊,呵呵,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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