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的歸來

我與蕭紀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只有幾歲,而他也不過十來歲的光景。那個時候,我們兩個中間根本不存在“蕭律”這樣一個名字。

我那時年紀小,對男性尚未形成基本的審美,但蕭紀依舊給我留下了絕對深刻的印象。因為見的第一面,我當即就被他給吓哭了。

當時,那個少年蕭紀由他父親領着,過來問候我家老頭。我記得,他那張封着冰霜的臉上連半分表情也沒有,一雙眼更是黑洞洞的。他先是看看我家老頭,又幽幽盯了我半晌,直到我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

至此,他便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恐怖印象。哪怕後來得知,我們兩個故去的母親自幼一起長大,情誼甚篤;哪怕慢慢發現,蕭紀與我家老頭處成了忘年交,來往頻繁。可這一切,都完全無助于改善他在我腦海中深深烙下的邪惡形象。

那猙獰的記憶與現在、眼前的這個男子,真是沒半點相似之處。我在心裏苦笑了一聲。時間對很多人——比如我來說——是殺豬刀;但對另外一些人——比如蕭紀來說——則是靈丹妙藥。這世道,真讓“公平”二字無從說起。

其實也怪不得別人。平心而論,除了實在太冷了一些,蕭紀的皮相自小就能讓“英俊”這個詞彙無地自容。怨只怨我年紀小時膽子更小,不會正确欣賞,待長大會欣賞了,卻又久久沒再見過他。

雖然後來蕭紀與我家老頭愈發過從甚密,可惜我卻和老頭愈發搞不對付。恨屋及烏,在刻意的忽略之下,與家族生意相關的一切皆和我的生活漸行漸遠。至于蕭紀,我更是多年未見。

否則,當初乍一看到蕭律的那張臉、再聽到他與蕭紀何其相關的名字,我也不會明明覺得有些熟悉,卻又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到底曾在哪裏聽過見過。

他們真的很像。同樣颀長的身材,同樣如古希臘雕塑一般完美的輪廓,同樣俊逸深邃到極致的眉眼。但他們也很不像。畢竟他們的母親并非一人,而且不僅并非一人,還是一個幹掉另一個的關系。

這正是為什麽,他們兄弟二人從小就不生活在一起。這也是為什麽,在很長一短時間內,他們的關系一直徘徊在陌生人與仇敵之間。這同樣是為什麽,雖然我家老頭與蕭紀一向交好,可我之前卻從未有機會見過蕭律、甚至連聽也沒聽說過他。

若非如此,故事大概也不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我忍不住又瞥了瞥餐桌主位上那個完美的身影。不行,還是好像。

雖然蕭紀明顯要更老成、更冷硬些,但那七分的相似足以讓我頭腦不清、神智恍惚。這下可好,不看便罷了,一看,我這本來就缺缺的胃口直接“噗”的一聲,徹底灰飛煙滅。

“咳,”餐桌對面,有人奸笑道,“夏小鏡,你個色膽包天的,幹嘛在一旁觊觎人家老公?”

我一舉奸笑了回去:“沒辦法,顧惜姐姐,誰讓你家老公長得太好、秀色可餐呢。我看着吧,覺得忒下飯。”

上首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我托腮笑嘻嘻地看了過去:“蕭紀哥哥,慢點吃呀,可別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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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讨厭!”顧惜瞪了我一眼,然後狗腿地去撫蕭紀的後背,“老公慢點吃,咱們不理她。想吃什麽?我給你夾。”

蕭紀閉上眼,用修長的手指揉了揉太陽穴。我一個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笑什麽笑什麽,”顧惜先向我丢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人家恩恩愛愛,你有意見嗎?”

“我哪裏會有意見,”我斂容正色道,“只是自小,蕭紀哥哥在我心中就是一朵難以企及的高嶺之花,你知道,還能不是一般的高嶺,必得是雪山之巅封凍了成千上萬年的那種。可是現在,我目睹這花被顧惜姐姐你一把薅了下來,還上下其手,真是讓人扼腕啊扼腕。”

“啪嗒。”蕭紀手中的筷子正正敲在了上好的白瓷碗邊,誘發一陣分外悅耳的輕響。

啧啧,我幾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從小,蕭紀就是傳說中最招人恨的那一類“別人家的孩子”。頭腦好,成績好,身體好,舉止好。勤奮用功,好學上進,不畏艱險,勇攀高峰。總之,就是完美的代名詞。

今日,我終于得以目睹,幼時日日荼毒我的那句“你看看人家蕭紀哥哥”中的蕭紀哥哥,居然犯了吃飯掉筷子這樣低級的錯誤,實在不能不油然生出一股大快人心之感。

自然,大快人心之餘,我也不能忘記趁火打劫的道理:“蕭紀哥哥,我們方才回來的可還及時?有沒有耽誤了你那位朋友用車?”

蕭紀揀筷子的手頓了頓。不過,他立刻恢複了若無其事的模樣,直接無視了我的問題,淡淡開口道:“鏡子,你不是最愛龍蝦粥的麽。顧惜今日特意讓廚房為你準備了的。蕭叔。”

一直立在蕭紀身後的管家蕭叔随即應道:“是,先生。”随後,便轉身向廚房走了去。

我瞬間噤了聲。我原本是不愛這個的,只是蕭律有一次為我熬了一回,從此便再難割舍。這件事我從未對第三個人講過,所以本應只有我們兩人知曉。

而蕭紀他們如何知道,自是不言而喻。蕭紀稍稍動一動小手指便一舉擊中了我的軟肋,看來,在他面前挑釁果然是我自不量力。

我郁悶地下低頭,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碗中的米飯粒。正戳得聚精會神,突然聽見有人在我身側道:“二夫人,請用龍蝦粥。”

我當即“咣當”一聲,将手中的碗戳得歪倒在一旁:“算我拜托大家,這個稱呼真的不能改改麽?”

顧惜感沉痛道:“鏡子,認了吧,蕭家是大戶人家,我們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你看,我掙紮了多少次,還是沒能逃掉‘夫人’這個高屋建瓴的稱謂。你便也忍忍吧。”說得好似同病相憐,實則一臉幸災樂禍。

我深沉地搖搖頭:“顧惜姐姐,其實我對‘夫人’二字,倒真沒有什麽意見。可你真的不覺得,‘二夫人’這個稱呼裏的這個‘二’字,容易讓人誤以為我是蕭紀哥哥的小老婆麽?”

這一次,應聲而倒的飯碗多了兩個,分別在蕭紀先生與他大老婆的面前悠悠打轉。

斜對面,顧惜身邊的小蹦鼓着腮幫子仰頭問道:“媽媽,什麽是小老婆?”

“這個蘇函Daddy也給我講過!”坐在我下首的小跳獻寶般高高舉起左手,“Daddy說,假若媽媽是男生,Daddy和爸爸是女生的話,那麽,Daddy便可以說是媽媽的大老婆,爸爸則是媽媽的小老婆。因為只有排在前面先結了婚的那個,才能算大老婆,其餘的再如何論,也只能叫做小老婆!”

蕭紀正扶着瓷碗的手猛地一抖。那碗可憐的飯“砰”地一聲直接扣在了桌上。

我細細欣賞了半晌蕭紀的臉色,最終一個沒忍住,笑得俯在桌上抖成一團,再也擡不起頭來。

“咳,”良久,只聽蕭紀低低清了聲嗓子,冷冷清清開口轉移話題道,“鏡子,最近這段時間,過的還好嗎?”

我心裏清楚,所謂“最近”這段時間,“最近”了将近一年之久。

我登時收起笑定了一定:“蕭紀哥哥,其實你也知道,這一年來,凡是醒着的時候,我一直都在蕭氏的項目上工作。剩下的時間,基本也都讓我用來補眠了。雖說辛苦些,倒也算充實得很。”

蕭紀許久沒有接話。半晌,才聽他靜靜開口道:“鏡子,我知道你本不願接手家裏安排的這份工作,卻又為了彌補小律犯下的錯誤,而不得不向你父親妥協。但你如現在這般發洩式地做事,也太過拼命。希望你能聽我一句,無論日子如意與否,又是處于怎樣的境地,都一定要珍惜自己。否則,你懲罰到的一定都是不該被懲罰的人。”

我深深垂首,輕聲道:“千萬不要這樣講。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好,我會聽你的話。謝謝你,蕭紀哥哥。”

餐廳裏突然如真空般靜默,落針可聞,氣氛登時顯得僵硬而詭異。我知道這多半與我有關,可又實在提不起精神應對,所以幹脆做起了鴕鳥,只顧低頭扒飯,最後幾乎完全把臉扣進了碗裏。

一時間,只剩我的呼吸與咀嚼聲在餐桌上雲霧缭繞。

“鏡子。”一陣凜冽的冷風從頭頂“嗖嗖”刮過,我不由戰了一戰。

上首的地方有擱下筷子的輕盈碰撞。我心下了然,是蕭紀停了所有的動作,正一瞬不瞬将我盯着。這壓力着實有千斤之重,我硬挺了幾秒鐘,終是拗不過,只得嘆了口氣,擡頭與他對視。

腦海中突然閃過多年前我與蕭紀初見時的那個畫面。蕭紀這個人,大多時候都面無表情。因此在他這裏,面無表情并非一定是心情不好的意思。而他真正嚴肅起來的時候,連眼角眉梢都是淬着冰渣的,就像當年,就如現在。

我覺得,自己離被再次吓哭也沒有多遠了。真不知顧惜日日對着這麽座冰雕,是如何保養她那顆強悍小心髒的。

蕭紀沉沉凝視着我,幽黯的眼底有寂寂燃燒的火焰:“鏡子,自從相識起,你便喊我‘蕭紀哥哥’。你也知道,我并非熱絡的人,最不喜別人與我攀熟絡的稱謂。但因為母親的關系,我很願意你這樣喊我,且在我們這一圈熟識的孩子中,我也只許你一個這樣喊我。後來,我們成了一家人,你也終于能随着小律,喊我一聲真正的‘哥哥’。可這次見面,你卻把這稱呼又換回‘蕭紀哥哥’了。

“一年前的那些日子裏,你為我、為小律、為這個家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明明白白看在眼裏。鏡子,我以為,有了這些就足可以被稱作家人了,以後不論你做出怎樣的選擇,或者生活發生什麽樣的變故,我們都還是彼此的親人。不論是稱呼還是其它,總沒有比從前更加生疏的道理。你說,是不是?”

莫非曾評價我說:鏡子,你這個人就是個繡花枕頭,外強中幹。她确是我把看得非常透徹。

許多人都以為我膽子很大,敢與我家那個暴君老頭勢不兩立,敢在蕭紀這尊陰森太歲的頭上拔毛動土。然而實際上,我是最怕與人對峙的。虛張聲勢兩下還能勉強撐撐,實打實的你來我往卻一向是退避三舍,走為上策。

可現在,我卻是無處可逃。一桌子大大小小八只眼睛都牢牢盯着我看,完美織就了一張天羅地網。況且,蕭紀這般惜字少言的人,洋洋灑灑講了這樣長的一番話,我若不給個回複,未免太不識趣。

可我又能說些什麽?他沒錯,我也沒錯。夏家與蕭家是幾代的世交,我與顧惜和孩子們更是難得的投緣。我懂得這般情誼的珍貴,可我更懂得,感情的事最忌諱拖泥帶水。

我與蕭律的關系耗到今日,已是糟糕透頂。如若真的想要斷絕,便只能趁早斷個幹幹淨淨,否則,才會真正毀了兩家人多年相交的情分。

蕭紀将話說到眼下的地步,顯然是了解我下一步的打算。也是,分居兩年便可以起訴離婚是衆所周知的常識。而他既然了解還要這樣講,便是給足了我十分的面子。

他這是在明确向我闡釋,無論以後我與蕭律如何,都不會對兩個家族間的關系産生分毫影響。他與蕭律是親兄弟,還能做得如此中立分明,我若再不領情,便是沒甚可說的矯情無禮了。

我環視四周,先看了看懵懂的小蹦小跳,又瞧了瞧眼巴巴望着我的顧惜,再盯了一會兒深沉莫測的蕭紀。最終,我深吸一口氣,垂眸低聲道:“你說得對,是我不好。謝謝你,”我頓了良久,擡眼認真望着蕭紀,鄭重開口喚道,“哥哥。”

“有什麽話一會兒再說,先吃飯先吃飯,”方才還默不作聲的顧惜此刻突然活了過來,一臉心滿意足,甚至過分熱絡地一直為我布菜,“鏡子來來來,這龍蝦粥特意為你準備的,快點喝吧,都要涼了。”

桌上的氣氛終于恢複了正常。我努力維持着輕松愉悅的表情,心下卻全是一片黯然。真的可以麽,真的可以一直這樣下去麽?我不相信。

“媽媽,我吃飽了,困困。”餐桌那頭,酒足飯飽的小蹦腦袋開始一點一點,明顯昏昏欲睡。

“小蹦,來。”都說蕭紀先生為人冷淡足以滴水成冰,說出去恐怕沒人會相信,此刻這柔和如汩汩溫泉水的聲線竟然也來自于他,“媽媽還沒吃完,爸爸抱你去睡覺。”

迷迷蒙蒙的小蹦扯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嗯,要爸爸。”說着,便閉眼向空中胡亂伸出手去。可誰想到,剛伸到半路,她烏溜溜的眼睛竟又突然大大睜開,還驚醒一般将手縮了回去,大聲宣布道,“不對!不要爸爸!”

旁邊正在起身的蕭紀僵在了那裏。只見小蹦小手一揮,直直指着我聲色俱厲道:“要嬸嬸!我要鏡子嬸嬸陪我睡覺!”那小小的嗓門居然能扯到如此之大,實在不能不技驚四座。

我們這被驚住的四座面面相觑,而蕭紀的臉色已然奇怪到了一個非常瘆人的地步。我目瞪口呆地定在那裏,感覺自己仿佛欠蕭紀一個解釋,可是又不知道,我到底有什麽可向他解釋的。

四座就這樣定格了半晌,直到軟軟糯糯的童音再次傳來:“唔,小蹦沒有記錯吧?”小蹦望着天花板,然後堅定地向我點點頭,道,“對,沒錯!媽媽就是教小蹦這樣說的……要鏡子嬸嬸陪我睡覺!”

我緩緩将目光移到對面那個正東張西望的人臉上:“顧惜姐姐,不對,是姐姐。你說說,小蹦剛剛這舉動,像不像受了誰的教唆、指使和授意?”

半立在一旁的蕭紀顯然也反應了過來,他嘆了口氣,慢慢坐下,合眼用手指按了按高挺的鼻梁。

“啊?鏡子你說什麽?”顧惜明顯早就打算好,要在裝傻充愣這條路上走到黑燈瞎火,“沒有啊,我沒看出來啊。”

與這種沒有原則的人糾纏注定不會有結果,我只能轉向旁邊那個有原則的:“哥哥,我今天下午就算不去加班,也還有別的安排。說好吃了飯便讓我回北京去的。時間已經不早了,再拖下去恐怕會有些耽誤。等我下回将時間安排好,再回來好好陪陪孩子們,你看行不行?”

蕭紀閉着眼點點頭,然後無奈地轉向他的克星:“顧惜……”

剛說了這兩個字,桌下突然傳來“咚”的一聲巨響。幾乎與此同時,顧惜大聲“哎呦”了一下,随即轟然趴倒在桌面上,彎着腰不住哀鳴。

我咬唇冷眼瞧着,只覺得無力吐槽。而蕭紀當然不比我淡定,他連忙俯身過去,半跪在顧惜身邊将她圈在懷裏,急急問道:“顧惜,你怎麽了?”

顧惜垂首連連搖頭,一副有苦說不出的模樣。

我屏住笑,閑閑道:“大約也不大嚴重。只是方才姐姐看哥哥要替我解圍,便想在桌子下面踢哥哥一腳,沒成想踢歪了,踢在了桌子腿上。姐姐,你就是想讓哥哥拒絕我,也不用使這樣大的力嘛。你看,這傷到了自己,還惹哥哥心疼,可要如何是好。”

話音未落,蕭紀已經取下顧惜的鞋子,拉過她的腳輕輕揉了起來:“還疼不疼?”

“疼!”顧惜昂首大呼,“疼死了!都怪你!”

蕭紀明顯噎了一下。他抿唇擡頭,面無表情地望了望她,卻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顧惜,明明是你要踢我。自己踢錯了,怎麽還反過來賴在我的頭上?”

顧惜半倒在蕭紀身上對他又抓又撓:“當然要賴在你的頭上!誰讓我平時踢你的時候你都不給一點反應,叫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感覺到了沒!就是怕你感覺不到,我剛剛才故意使了特別大的力,所以才會尤其的疼!你自己說,是不是賴你?怎麽能不賴你?就是賴你!”

蕭紀盯着她張了張口,卻半天沒有說出話。又過了一會兒,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嘆道:“顧惜,我雖不比你怕痛,卻也還沒有到神經壞死的地步。”

我隔着餐桌去瞧那邊的兩個人,突然感到十分的豔羨,十二分的孤獨。他們這樣真好。那種好,我曾以為自己也已擁有。然而時移世易,驀然回首我終于發現,它從來都是我一生無法企及的好。

直至最後,我還是沒能躲過顧惜一早設計好的圈套。因為,小蹦在我得以起身離開之前,便軟塌塌地死死黏在了我的身上,說什麽也不再下來。

甚至連我稍稍挪一挪手臂,她都會醞釀出一派風雨欲來的勢頭。而在妻子女兒的夾攻下,蕭紀先生向來引以為傲的公正與原則,也只能沒什麽懸念地全線潰敗。

我其實有些同情他。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蕭紀先生每天都要面對三個女人,今日還中獎變成了四個,招架不住實屬情有可原。所以,我決定不再為難他。

好容易将小蹦哄得睡下。我打了個哈欠,深感自己意志正在兵敗如山倒。我很想就地倒下,可我真怕顧惜還設了別的陰招在前方等我。

截止目前,今天尚未起什麽大的波瀾,但越這樣就越可疑。顧惜折騰了這大半天,怎麽可能就這麽平平靜靜、安安穩穩地收場?所以,思來想去,我還是盡早遁了的好。

這樣想着,我勉力拖起沉重的腳步,向通往樓下一層客廳的旋轉樓梯那裏挪了過去。孩子們都已睡下,顧惜和蕭紀也不知去了哪裏。偌大的別墅靜悄悄的,在午後毛茸茸的金色日光下,漾着一股別樣溫馨慵懶的暖意。這讓我渾身的倦意瞬間更勝了幾分。

蕭紀家這轉梯很是有點意思。明明就在客廳上方,但直到拐最後一個彎之前,通向客廳視野都被完全擋住。站在這裏,對客廳中發生的一切都只能聞其聲、不得見其人。

馬上就是那最後一個轉彎,剛擡起右腿,我便聽見蕭紀低沉的聲音浸着無奈,從不遠處的樓下悠悠傳來:“我該想到的,顧惜一早便爬起來去找鏡子,然後又軟磨硬泡了大半日不許她離開,定是打了什麽不同尋常的主意。可我着實沒有料到,她竟然背着我,直接将你诓了過來。”

我懸在半空的右腳就這樣僵在了那裏。蕭紀在對誰說話?他這是什麽意思?

樓下很是寂靜了片刻,有什麽答案呼之欲出。我的腦海與胸膛也都随着這寂靜,變成一片烏雲壓境下空曠無垠的荒茫草場,只有千頃蕭瑟與萬丈蒼穹遙遙相望,默然無聲。

然後,我聽見了他的聲音。與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是那樣的淡漠、清冷而溫和:“哥哥,不要這樣講。姐姐她這樣做,也是好意。”

我想把邁到一半的右腳收回來,可是此刻,我就連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做不來,只能眼瞧着它不上不下地卡在半空,呆滞而又滑稽。

只聽那聲音繼續道:“只是,夏鏡不會想要見我。”他說得那樣平和,平和得沒有一絲波瀾,像是由某種令人驚悸的力量全力壓制而成,反而顯得有些刻意。

“她應該馬上就會下來。”蕭紀沉吟了一下,“如果不想見面的話,你便先去後面坐坐。只是……畢竟已經将近一年,你有沒有什麽打算?且這一年,你們同在一座城市,當真一面也沒有見過?”

“也不能完全這樣講,”那聲音靜靜道,“不過,她确是一次也沒有見到過我。”

我狠狠晃了一下,只靠右手拼命握住欄杆扶手才沒有一頭跌倒。一時間,世間似乎只剩下一片茫然無措的純白顏色,沒有聲息,也不具有任何意義。

他剛剛說什麽?我不明白。

樓下又是一陣沉默。片刻後,蕭紀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們兩個的事,自然要你們自己拿主意。但有一樣,我必須要告訴你。”他頓了頓,聲音驀地更沉了些,“我也是方才剛剛得到的消息。小律,陸澤回來了,明日就到上海。”

什麽?我茫然地在原地定了一會兒,思忖這句話的含義。什麽?!

指尖瞬間脫力。本能霍然将我揪住,驅使我立即趕上前去,向蕭紀問個究竟。結果慌亂間,我竟不知該先挪動哪一只腳。左左右右搖擺了幾下,我不耐地向前一掙,結果雙腿竟同時動了起來。

然後,我眼睜睜看着自己大頭朝下,沿着樓梯一路滾落。一級級嶙峋的臺階在我眼前驟然放大,我甚至可以聽到自己骨頭硌在樓梯棱角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

可我竟然忘記了所有可能的動作,只任自己跌跌撞撞地滑落,直跌至客廳低調卻又奢華的長毛地毯上才堪堪停下。

這次鬧出的動靜頗有些驚天動地。我一動不動地俯在那裏,渾身上下的神經仿佛都在尖叫。可我并未理會它們,我只是突然覺得非常諷刺。

最近這兩年,似乎在每個夏天的開頭,我都一定要好好跌上一跤,而且還是當着同一個人的面、毫無形象地跌上一跤。

只是,上一回他穩穩墊在了我的下面,而這一次,他遠遠瞧着,再不會與我産生多少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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