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的噩夢

我在地上趴了一會兒,然後決定裝死。

蕭律說得沒錯,我不想見他。所以剛剛,我原本是打算心照不宣将他避過去的,只是忽地聽見陸澤的名字,一時激動失了分寸。而眼下,思來想去,裝死是将這洋相收場最保險的辦法。

蕭律知道我不想見他,所以必不會一直在這裏守着。而我雖閉着眼,但總能聽出他在與不在的動靜。這樣既能避免直面,還能名正言順留下打探陸澤的消息,簡直一舉兩得。于是,我辛苦忍住痛,一聲不響地俯在那裏,假裝自己已經被周公強行捉走聊天去了。

四下很是沉寂了一瞬,可又霎時起了不小的動靜。蕭紀家這長毛地毯吸音效果十分良好,我其實聽不到什麽聲響。只是,我此刻能明顯感受到,有一陣腳步由遠而近飛速前來,引得身下的地板好一番震動。

“夏鏡!”

剎那間,我被如此清冷而又溫暖的氣息層層包圍,分毫不得脫身。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做好心理準備。我是多久沒聽過他這樣喊我的名字了?深切得仿佛浸入血脈、滲透骨髓,熨燙得仿佛七月驕陽、隆冬炭火。

我的名字有很多種親昵的叫法。有人喚我鏡子,有人喊我小鏡,還有人叫我鏡兒。可世間唯有一人,會用這樣清冷卻又炙熱的聲音,一遍一遍地對着我說:夏鏡,夏鏡。

心髒好像被誰猛地推了一把。我暗暗用指尖揪住一小撮地毯絨毛。不要動,夏鏡,一動也不要動。

“夏鏡?夏鏡!”

我被他抱了起來。他的動作很輕,聲音卻仍然緊張得要命。有修長的手指觸上了我的額頭,一遍又一遍地輕撫着。我渾身上下的末梢神情此刻全部起立站好,拼命向上伸展,渴求那久違的觸碰。

我在心裏遞給自己一面鏡子。瞧瞧,夏鏡,這就是你的出息。

這時,蕭律抱着我站起了身,不停喚我的名字,然後還快步走動了起來。可沒走兩步,他便毫無征兆地突然停下。蕭律這個人平日裏總是清清淡淡,我鮮少聽過他這樣焦急的聲音:“哥哥,你不要攔我,夏鏡她……”

“小律,方才有一件十分要緊的事,還沒來得及與你說,”蕭紀涼涼将他打斷,“陸澤這次回來。你完全不必緊張。他遇到了大麻煩,比一年前被迫離開時還要大許多的麻煩。只怕明天他的航班一落地,想要他命的人便會一哄而上,根本不會将他那條命留到能來找你麻煩的時候。”

什麽?!我條件反射想要起身。結果下一秒,我的耳朵就直接被人拎了起來。與此同時,顧惜神清氣爽道:“夏小鏡,你繼續裝。”

我“嗷”的一聲落地,腳腕處頓時傳來一陣劇痛。全身乍然一軟,我眼看又要倒下,卻被一只手臂穩穩撈住,然後牢牢固定于一副堅實的胸膛上。

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我只是腳很痛,我告誡自己,嗯,僅僅是因為這個。

Advertisement

我顫顫巍巍地擡起手,指了指冰冰冷冷的蕭紀,又指了指心滿意足的顧惜:“你你……你你你……”

顧惜的臉上清楚寫着“哈哈我的奸計得逞了”幾個大字:“咦,夏小鏡,你醒了啊?”

“哥哥,你……”我對蕭紀怒目而視,“你剛剛……”

“是騙你的。”蕭紀淡淡瞭了我一眼,“陸澤确是明天回來,但沒人想找他的麻煩。鏡子,下次裝死的時候,眼睛不要閉那麽緊,也不要有點風吹草動就把耳朵豎那麽高。非常明顯。”

“這是打擊報複!卑鄙的打擊報複!”我被擠兌得幾欲崩潰,只能咆哮着控訴道,“不過是吃飯時揶揄你家老婆幾句,就這樣對我辣手摧花!斤斤計較!睚眦必報!小肚雞腸!這是不要臉,是護犢子!”

“哦?”蕭紀不緊不慢地擡了擡眼皮,“那鏡子你方才的行徑要怎麽形容?是大義凜然,還是慷慨赴死?”

“我……我……”我拼命在腦海中組織語言,可是卻什麽也想不起來。

因為我能感受到專屬于他的溫度。溫暖的胸膛,清冷的目光,全部都是我無法回避的力量。這一刻,我覺得自己仿佛暴露于慘白而又烈烈的鎂光燈下,再被照一會兒就可以烤熟直接上桌了。

眼下,根本不用假裝,我覺得自己真的要暈過去了。但願周公他老人家已經做好了迎接我的準備。

而讓我涕零的是,在這個極端尴尬的時刻,一切麻煩的始作俑者居然良心發現開了金口,為我争奪了些許喘息的空間:“老公,我看鏡子大約是扭傷了腳。秦淮不在,你快找個別的熟識的醫生過來給她瞧瞧吧。”

“倒也不用這麽麻煩。小律,你把鏡子扶到沙發上。”一旁冷冰冰的蕭紀百年不遇地沖我笑得春光燦爛,直引得我一陣惡寒,“對付這樣的小傷,辣手摧花的人最擅長了。”

這一回,我全身軟得比前兩次更加徹底。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此刻別無他想,只願即刻成為俊傑中的翹楚。這時,我突然想起一句至理名言,叫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謹遵古人的教誨,我一把擒住此間王者顧惜的手腕:“姐姐,麻煩你幫忙向哥哥複述一下,過來這一路上,我都對你說過他的哪些好話。包括他長得天怒人怨啊、還對你有求必應啊什麽的。”

“唔,我想想,”顧惜擡眼望了望天,似是思量了一會兒,然後回頭認真對着蕭紀道,“對,老公,鏡子說了,她說我是蕭氏內部控制系統的最大漏洞,還說你縱容我胡作非為,讓蕭氏禍起蕭牆。”

有了這句話做鋪墊,我在蕭紀“咔嚓”一聲将我的腳踝正回原位時真正暈了過去,真是一點也不稀奇。

黑暗降臨前,我眼前最後一個畫面的中間是陰陰恻恻的蕭紀、遠方背景處是喜難自勝的顧惜、而在一個不怎麽起眼的角落裏,則是一道侵襲了我夢境整整一年的寂然側影。

***

我是被誰說話的聲音吵醒的。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而且還充斥着莫名的驚慌和恐懼,讓我很是不安。

我掙紮着睜開眼。可是四周一片黑暗,什麽也看不見。下意識地動了一下,結果渾身上下所有的零件似乎都在跟我過不去。唯一聊以安慰的是,這床鋪實在舒服得讓人想哭。等等。舒服的床鋪?我這是在哪兒?

我猛地坐起身,一陣頭暈目眩中的第一個的反應是,這是我家老頭的地盤。

“走!”

不遠處驀地傳來一個冷厲卻又有些失措的聲音,将我吓得一個哆嗦。老天,誰在說話?是哪位勇氣可嘉的男性,竟敢闖我老頭家的閻王殿?

“夏鏡……夏鏡!”

還是在叫我?心驚膽戰中,一聲尖叫沒來得及破口而出,第二個第三個和第四個反應終于及時向我襲來。

這裏不是我家老頭家,而是蕭紀家。

确實有人在叫我,但他也不算是在與我說話,因為他說的是夢話。

說話的蕭律。可蕭律什麽時候冷厲又無措過?他又是幾時開始說夢話的?

我胡亂摸了好一會而,終于扭開了床頭的夜燈。蕭律斜倚在窗邊一組轉角沙發裏。他的身材十分修長,而那沙發卻略顯秀氣,看着便知他倚得定然不怎麽舒服。

他右手手肘撐在沙發扶手上,卷曲的手指則抵着額角。這姿态若放在米開朗基羅手下,大約會是一副令人十分垂涎的模樣。

可是,眼前的人卻将好看的眉眼皺得極緊,空着的另一只手用力攥成拳狀置于胸口,似乎死死捉着些什麽、又似乎在竭力抵擋着什麽。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一時心下只剩震驚。在我的記憶中,他連睡相都是清清靜靜的,從不向我那樣胡亂折騰。

我與莫非曾将蕭律授課時的模樣用手機拍攝下來,私下細細研習過。我記得莫非當時對着那張照片咂了咂嘴,說:鏡子,你說這人上輩子是不是修仙的?不然怎麽生得出一副如此遺世獨立的風骨?你确定他對男人女人任何人類感興趣麽?你确定他不會講着講着宇宙的奧秘,突然就羽化而登仙了麽?

我比莫非厚道不少,可除了“清冷”二字以外,我也不知道還能用什麽詞彙來形容蕭律。這兩個字雖沒法表現他張那讓人無限感慨的皮相,但确實反映了他最為顯著的特點。

他對任何事都不會有太大的反應,就像不屑這凡俗紅塵,就像看慣了世态炎涼。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他雖是搞物理的,研究的就是宇宙地球,可是他與這宇宙地球又着實沒有多少關系。

可現下,他卻是慌亂又茫然的模樣。他這是怎麽了?

掙紮了半晌,我還是決定過去看看。一步一步蹭着摸到沙發跟前,我竟在蕭律的額頭上看到一層薄汗。他的狀況不正常,很不正常。

他這個人冷清,連體質都很冷清,即便夏天也是很少出汗的,一般到了現在這個地步,若非是天氣太過極端,便是有了什麽病痛。

心下一亂,在大腦反應過來以前,我已伸出手去,在他額頭上抹了一把。

他動了動,卻沒有轉醒。我翻過掌心,裏面居然全是涔涔的冷汗。或許是他身上這件襯衫太厚了?我決定動手幫他降一降溫。

蕭律穿衣服一向保守得要命,襯衫必須一路嚴嚴實實扣到脖子根,且扣子稍微松一點的都絕不會選,嚴謹得足以送回十八世紀的歐洲做紳士的禮儀标杆。

他這怪癖讓我眼下的工作變得十分困難。我拖着一副傷病之軀,低頭彎腰,與吝啬的扣眼做着艱苦卓絕的鬥争。

只鬥争開第一顆紐扣時,他便動了一下。有了方才的經驗,我不以為意,又去扯下面的一顆。可剛見曙光,我便被一股大力驟然掀了起來。

“做什麽。”我甚至沒看清我們是怎麽突然直立起來的,我只聽見他對着我厲聲道,“你們又要做什麽。”

我瞪大眼睛。這是那個清冷卻溫和的蕭律嗎?他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深黑的眼睛裏厲色灼灼,卻沒有焦點。他明明是對着我的,卻如同根本沒有看到我,只是疾聲道:“你們也該有個限度。”

我右手手腕被他捏着,高高舉過頭頂。他實在比我高了太多,所以這一舉幾乎将我從地上拎了起來。我踮着腳在地上不住打旋,毫無章法地掙紮道:“蕭律,你怎麽了?你放開我。”

“是你要放過我。”他提着我,一步一步向前逼近。我的小腿已經抵在床沿,退無可退,可他還在逼近。他彎着腰,迫使我向後躬下身去,本應清淡的眸光黯至冰點,“事到如今,你們究竟還想怎樣?”

他在說什麽?事到如今?你們?我戰戰兢兢地莫名其妙了好一會兒,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不是在對着我說話。他還并沒有真正醒過來。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夢魇?

可是誰能告訴我,夢魇要怎麽辦?能叫醒嗎?叫醒會不會成為一種驚吓?驚吓了會不會變傻?他可是科學家,要是變傻了該怎麽活?

“到底想怎樣?說。”

他修長的小腿已經與我完全貼合在了一起,冰涼的手指也将我捏得近乎麻木。可最讓我害怕的,還是他的神色。因為那裏面的疼痛、決絕和凄冷,讓我覺得他打算就地與我同歸于盡。

我估計,自己今天很有希望創造紀錄,在同一日裏暈過去第三回。

抑制中心中的恐慌,我盡可能輕緩平和地開口道:“蕭律,我是夏鏡,你先放開我好不好?”

他沒有動,就像沒有聽懂我的話。可他緊鎖的眉頭似乎略略展開了些,神情也開始有一點點的松動。我趁熱打鐵,揮舞着自由的那只手臂,再接再厲道:“蕭律,你看,真的是我,我真的是夏鏡。夏鏡。”

“夏鏡?”他低聲喃喃重複着,雙眸裏的神色開始由決然向疑惑轉變。可他的身形依舊未動,力氣也仍大得很。

良久,見他不再反應,我有些喪氣,并且油然生出一種無力感:“蕭律,真的是我,夏鏡,我是夏鏡。你放開我好不好?好痛。”

他竟真的驀然放開我,同時後退了一大步。我瞬間脫力,直接仰面跌落在身後的床上。

“夏鏡?”蕭律眼睛的焦點漸漸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呃,是我。”

他好像已經清醒過來。方才的驚吓慢慢過去,我們之間的複雜狀況便開始漸漸浮現,氣氛愈發顯得有些尴尬。

我努力調整出一個相對端正的坐姿:“那個,你剛才……”

他怔怔盯着我,霍然又退了一步。我心口一跳,剛覺得不好,就聽見“哐當當”、“嘩啦啦”一陣此起彼伏的巨響。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蕭律身後瀉落的一地茶具,同時驚恐發現,他居然還在恍惚中後退,并且馬上就要踏上那一地斑駁的碎片。

我慌忙伸手指向他的腳下:“小心!”

他下意識一躲,膝蓋猛地撞在了案幾上。那案幾頃刻歪向一側,正正向着那一地淩亂毫不留情地轟然砸了去。還沒來得及等我閉上眼,便又是一波嘈雜的分崩離析。

我的耳膜尚在嗡嗡作響,一陣“咚咚咚”的捶門聲又從房間另一側響起:“鏡子,怎麽了?你還好嗎?我要進來了!”

我處在這接二連三的狀況中無法自拔,就連顧惜、蕭紀與管家蕭叔浩浩蕩蕩沖進來的動靜,都沒能讓我做出什麽有效的反應。剛剛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麽?

顧惜一進門,便向我撲了過來:“鏡子?你們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我不知所措地對她搖搖頭,又惶然轉回去看眼前的蕭律。他好像恢複了正常,又好像沒有。他清冷的眼裏已皆是清明,眉目間也沒了方才萦繞的厲色。可他的輪廓仍十分緊繃,側臉的線條也不似平日柔和,仿佛在壓抑某種深重的痛苦。

四下一時極靜,大家似是全體陷入沉思、或是對我倆的圍觀之中。空氣一時間變得非常僵硬。最終,還是蕭紀向前一步,立于我與蕭律之間,沉聲問道:“都還好麽?”

“沒事,哥哥。”蕭律勉強牽了一下唇角,一邊俯下身去收拾那些茶具一邊道,“只是我太不當心,竟打了茶具。”

一旁的蕭叔連忙上前,想要接過蕭律手裏拾起的幾枚碎片:“教授,這個我來就……”

蕭律後面的舉動讓我感到非常害怕,甚至比剛才他夢魇的時候更加害怕。我知道他向來刻意保持與人的距離,也知道他這樣大概是潔癖的關系,但我從不覺得這是什麽嚴重的問題。

因為,從前即便有人碰到他,他至多微微皺一皺眉,再禮貌地回避一下,絕不會産生多麽直接而強烈的生理反應。而今晚我終于發現,事情絕沒有那樣簡單。否則,僅僅是蕭叔去接碎片的那一個小小動作,怎麽值得他像觸電一般向後撤退?

他的動作那麽激烈,仿佛那是什麽讓他絕對無法忍受的事。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那碎片在驟然滑落的瞬間,于他攤開的掌心上劃出一道鮮紅、深刻而又淋漓的痕跡。

這一回的靜谧比上一回更加來勢洶洶。看起來,不只是我,所有人都加入了不知所措的行列。一屋子目光都集中在了蕭律的掌心。那裏有血液漸漸滲出、汩汩湧動、然後乍然滴落。詭秘的沉默就這樣将我們擁着,起起伏伏。

又過了許久,蕭律好像終于完全恢複了正常。對大家清淡地笑笑,他溫聲說道:“蕭叔,方才是我失态了,請您原諒。”然後,又轉向蕭紀和顧惜,“哥哥、姐姐,影響了你們休息。抱歉。”

“這有什麽,”蕭紀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淡聲接道,“只是你的傷口,需要處理一下。”

“好,”蕭律點點頭,“我自己去就可以。這裏還要麻煩蕭叔了。”說着,他便徑自走出門去,只留下我們幾個在那裏面面相觑。

他看起來再沒什麽不正常,正是平時那個清冷卻又溫和的蕭律。

只是不知除我以外有沒有人注意到,他向所有人做了解釋道了歉,卻自始至終再沒對我講過一句禮貌客套的話語,也再沒給過我一個哪怕是不經意間的眼神。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