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節操為大
從食堂出來,我便一直默不作聲地跟在蕭律身後,一路向理學院的方向走去。氣氛從方才開始便有些奇怪。我忍耐了好久,終是有些受不住了。
剛剛,我用“不想”二字将蕭律毫不客氣的頂回去,似乎真的有些過分。其實他着實沒有辦什麽錯事,實在只是我反應過激了。況且,若是說我們兩個走得太近,這又要來怪誰?開頭還不是我色向膽邊生,先壓、先摸、先調戲的他?
嘆了口氣,我向前看過去。蕭律孤身一人在我前面幾步的地方走着,深灰色的襯衫與西褲全然吸納了從天而落的熾目光線。他個子很高,身形挺拔、修長而深重,就像在黑暗中浸潤過太久,以致最為灼灼的光芒也不能将他照亮。遠遠看過去,他的背影顯得清冷、孤傲,卻也非常的寂寞。
我突然覺得有些愧疚,于是趕忙快走了幾步,追上蕭律的身邊,對着他賠笑道:“那個,蕭……老師,您知不知道,方才那頓飯一共花了多少錢?”
他略略側臉,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怎麽?”
“那就好!”我一時喜上眉梢。不是從債務裏扣麽?如此,這要扣多少,可就是我說了算了。
“嫌我吃得多?”他沒什麽情緒地淡淡瞭了我一眼,可眼底卻有可疑的紋路閃過。
“哪裏哪裏,”我忙不疊否認道,“蕭老師身材這樣好,誰知竟吃得這樣少,居然還沒有我多,只能說明您的低耗高産,效率甚強。”
“咳,”好端端的,蕭律竟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嗆了一下,“我記得,食堂一餐飯每人只需五至六元。既然你說我吃得少,那麽今日總不會超過十元。就按這個标準報銷。”
“蕭老師!”一個箭步蹿到他正前方,聲淚俱下道,“您不能這樣啊!雖然您吃得少,但是我吃得多啊!況且,您那是什麽年代的生活标準啊!麻辣香鍋是新時代的産物,一鍋稍微豐盛點的,怎麽也要三十好幾的啊!你不能不考慮社會進步與通貨膨脹的啊!”
“哦。”蕭律歪頭看我,“原來是三十好幾。是三十幾?”
我被一陣遮天蔽日的後悔席卷得十分淩亂,自己居然這樣輕易就讓他詐出了實話!我咬牙發狠道:“三十九塊九毛九。”
這一次,他的笑意根本沒加掩飾:“夏鏡,你很缺錢?”
我跟上前去,沖他“呵呵”一笑:“蕭老師,原來您看出來了啊。”
似乎并沒聽出我的暗語,他的唇抿得更加厲害:“那你還用蘋果手機?”
“呃,”我被狠狠噎了一下,“那……那個是、是從前不懂事時,用家裏的錢買的。然而現在我卻已經明白,作為一個成年人,卻是應該自給自足的。因為校訓中便有四個大字,叫做自強不息;這世間還有一種節操,叫做萬事求己。”
Advertisement
“嗯,”他淡淡道,“确實很有節操。”
我假裝沒聽出他的話外音:“只可惜,節操維持得了基本生計,卻支撐不住無妄之災,還有奸人陷害。”
說話間,我們已經走進理學院大樓,上到了二層。蕭律在一扇門前停下,轉身看了看我。我心下了然,他左臂懸着,右臂夾着教案,實在無法開門,于是很是體察聖意地将爪子直接向他的褲子口袋伸了過去。
根據昨日掏皮夾的經驗,他左側的口袋裏只有皮夾,那麽手機與鑰匙夾一齊放在右側。于是,我胸有成竹道:“你看,我就知道,你的鑰匙一定是習慣放在右邊的,因為……”
一邊說我一邊無意間擡頭,然後定在了當場。都說習慣成自然,我大概就是昨日掏他口袋掏習慣了,今天才毫無障礙地再次對他上下其手。直到看見他向我遞出教案的動作時我才意識到,蕭律其實只是想讓我幫他拿過手中的教案,然後自己掏口袋的。
現如今,他手上保持着向我遞教案的動作,可是臉卻轉到了一個我完全看不到的角度。不過,從他修長脖頸上泛出的紅暈來看,就算沒有對視,這也仍然是一個極其尴尬的時刻。
我一時間反應無能,只是手上的動作還在無意識間繼續。而腦海中僅有的想法便是,唔,這西褲的口袋果真比牛仔褲來得寬松上許多,四周可感受到的身體面積也十分的……開闊。
嗯,這腿部線條真是不錯,但不能再摸了。這個是手機,也不用再摸了。這個好像是一枚硬幣,也不需再摸了。這個……咦,這個又是什麽?是不是鑰匙夾呢?但好像比鑰匙夾大一些的樣子?再摸摸看好了。不對,這個手感,呃……難道是……
“啊!”
現在下午一點三十分,理學院中,與上課鈴聲一同久久回蕩的,是我此生以來最為撕心裂肺的凄厲尖叫。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與蕭律究竟把那個可怕的連體動作保持了多久。反正最後,我成功回魂,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教案,“騰”地跳開老遠。
後來我再沒擡過頭,連打量他的辦公室都是垂眸的。黑色的桌椅、黑色的書櫃、黑色的沙發、黑色的茶幾,當然都是絕對的一塵不染。而且,除了一只黑色的馬克杯,整個房間中幾乎沒有任何私人物品。
此外,能說明此間辦公室有人使用的,只有書櫃裏一排一排我連名字也看不懂的外文書籍、以及桌面上齊齊擺放的一支黑色簽字筆、幾疊白色教案紙張。
原來,蕭教授這潔癖,竟有些病入膏肓的架勢。
書桌前,蕭律彎腰拉開右側的抽屜,從中尋了些什麽握在手裏,然後踱到我面前,将之遞給了我。我低頭接過一瞧,竟是一把鑰匙。
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去看他的臉,但此時,我還是不得不疑惑地擡頭看向他。只見他瞧着前方,視線越過我的頭頂,表情平靜、聲音清淡道:“這是隔壁辦公室的鑰匙,你的助教工作,就到這裏來做。”
助教還有辦公室?我從未聽聞這樣的事情,只覺得比方才更加疑惑,卻聽他繼續道:“我第一次為文科開課,需要與你交流的地方很多,需要你做的工作更多。隔壁辦公室也是我的,你放心用就是。”
他中間“交流多、工作更多”這句話着實讓我受驚不小。我抖着嗓子開口問道:“蕭老師,除了改作業,還有什麽事情是需要我做的?”
蕭律略沉吟了一下:“教案。夏鏡,你是對的,文科生與理科生的思維确是不同。我從前只為理科生開過課,所以,現行教案需在你這裏試講通過,确定足以理解,才能拿到課堂上使用。”
窗外陽光明媚,可我卻聽見了五雷轟頂的聲音。我頓時抖得比剛才更加劇烈:“蕭老師,我有沒有跟您說過,我其實是理科出身。”
“沒關系。”蕭律淡定道,“但你說過你最讨厭物理,向來都是用文科方法生搬硬套,從不理解的。”
我知道自己近來悲劇,卻未曾想能悲劇到這種程度。我有些不信邪,所以繼續垂死掙紮道:“蕭教授,我竊以為,助教那五百塊的工資,是不包括制定教案這些勞動量的。”
“确實。”他波瀾不驚,“不過有人說過她任我罰,而教案便是懲罰中的一項。出于人道考慮,如果這部分工作完成得合格,可以抵債;不合格,扣期末總評。夏鏡,我記得你除這門課程外,其它課程與畢業論文都已通過,想來時間也是足夠。”
我此刻腦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簌簌戰栗:“蕭、蕭教授……我方才也說了,我的生活費都是靠自給自足的,要自己賺錢養家糊口。您這樣,不是……不是給我留活路麽?”
蕭律像是思忖了一下,然後平靜應道:“我可以考慮管飯。”
“……”我這人一向以節操為大,而面對這樣陰損至極的選手,我真是連一個字也再說不出來。
“夏鏡,”蕭律還在不緊不慢地補充,“你也曾說過,會盡力在畢業前還清債務。若真是盡力,那麽,即便你在別處工作,掙來的錢也是一樣要來還債的,與在我這裏工作沒有任何區別。”
我忍着心口劇痛謝主隆恩:“蕭老師當真是替我着想。”
“不客氣,”某個臉皮厚如城牆的人坦然應道,“夏鏡,還有其它問題麽?”
“有,我有三個問題。”我有氣無力道,“第一,蕭老師,判作業用的答案,您每周什麽時候給我?”
這大概是我能想到做助教的唯一好處。能直接抄作業,并且能直接給自己記一個滿分。然而,之後的事實證明,我這樣想只能說明我很傻很天真。
“沒有答案。”蕭律是這樣回答我的,“你做好交給我,我給你改完後,你按照我改的結果,去改其它作業。”
我發現,現下自己聽了這個噩耗竟做不出多大的反應。只簡單點了點頭,我接着問道:“第二,蕭老師,您如此周詳的安排,是一早便定了的,還是由于方才我冒昧掏了您的口袋,所以臨時起意的打擊報複?”
他毫不猶豫地坦誠道:“之前便想過,方才想得更完善了。”
我平心靜氣地再次點了點頭:“最後一個問題。蕭老師,如您的安排,這門物理我課上課下一共要聽上兩回。我對物理的感情您也是知道的,如果因為這再一再二的折磨而壯烈犧牲在工作崗位上的話,能算工傷麽?”
蕭律突然對我笑了一下。他還從未這樣對我笑過。原來,他真正笑起來的時候是這個樣子,就如三月裏溫暖拂面的春風。
“夏鏡,有我在,你不會有事。”他一字一字這樣說道,“如若沒有其它問題,明天早上八點準時過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