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地主長工

我早該料到,這嶄新的一天由老頭的電話開始,注定只能向愈發悲催的方向發展。所以,遲到是一個會被逮個正着的。

我保持着那個蹑手蹑腳的開門姿态,對突然推門而出的蕭律“嘿嘿”一笑:“蕭老師,早啊。”

“夏鏡。”他沖我微微彎了彎好看的眉眼,“十一點,确實很早。”

我以不變應萬變,對他堅持不懈地“嘿嘿”下去。

蕭律溫和地盯着我:“夏鏡,我想了想,昨日你新欠的那兩千五百元,只一門助教的工作量注定還不清楚。我這裏恰巧有些手稿需要整理,不知你有沒有時間?”

“有有有,”我在心裏默默滴了一回血,“救命之恩,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這額外的工作能不能管飯?既要報恩,還沒了稿費收入,恩人還是要留我一條命在,才能長長久久供您差遣。”

“這個自然。”蕭律抿了回唇,“夏鏡你過來一下,我教你用一個軟件。”

十分鐘後,我盯着那所謂的軟件與手稿,欲哭無淚。神啊,這都是些什麽鬼畫符?希臘字母還是吐火羅文?

“就是這些。”蕭律将那軟件講解完畢,指了指桌下齊齊碼着的幾摞稿紙,“都是我的手稿。夏鏡,請幫忙錄入成電子版。”

我望着那堆疊起來比我還高的紙垛,只覺得天崩地裂:“蕭老師真是信任我啊……只是,我剛才粗略一看,似乎全是些極度深奧的公式,且裏面的符號我沒有半個認識。你的手稿固然工整,可讓我這一無所知的人錄入,只怕有什麽地方一不小心出了錯,不僅會破壞您的成果,也會亵渎神聖嚴謹的科學,以您在物理學中的地位,說不定會耽誤人類文明的發展……那我豈不成了整個宇宙的罪人?”

“沒關系。”蕭律淡然應道,“夏鏡,我記得你說過,對物理最擅長的就是依葫蘆畫瓢。錄入是依葫蘆畫葫蘆,比畫瓢還要容易許多。你也不用擔心出錯,之後我會檢查。只是,為了減少錯誤率,還是要有些激勵機制。”

“激勵機制?”一聽就不是個好詞,我警惕問道,“什……什麽激勵機制?”

“錄入一頁抵債兩元,出錯一處罰款也是兩元。”蕭律平靜道,“夏鏡,如果你想要還清債務的話,最好還是不要耽誤人類文明的發展。”

“蕭老師,”我了然沖他笑道,“你家那個豪門,開的是血汗工廠吧?”

無商不奸。出身豪門的果真沒有例外。豪門可以研究物理,也可以見義勇為,但是最終,你從他那裏得到的一切他都一定會加倍讨回來。一頁兩元?現在血汗工廠也沒有這樣的工資率了吧?

可惜在地主那裏,長工是永遠沒有人權可以妄想的。我灰溜溜地抱起一摞稿紙,垂頭喪氣道:“蕭老師,那我現在就去錄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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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夏鏡。”蕭律叫住正擡腿欲走的我,“手稿上有一些删改批注的部分,你在錄入的時候恐怕要問我。如果不想來回跑的話,我這裏有一臺臺式機,你可以留在我這裏做。”

“不要!”我連忙驚恐拒絕。已然是折磨身心的工作,我才不要離開自己溫馨的窩點,在這個非黑即白的地方受二茬罪,“不要,蕭老師!不礙事、真不礙事,不就是多跑幾趟麽,活動活動有益健康。”

蕭律最終沒有說什麽,只點了點頭。可很詭異的,我覺得他此刻看我的模樣,就好像如來佛在看着手心裏的孫悟空。

果然,兩分鐘後,我抱着那摞稿紙,灰頭土臉地回了到蕭律辦公室。我恨恨地将稿紙摔回他的桌上:“恩人,您一早便知道,我的蘋果電腦裝不了那個變态的公式錄入軟件吧?”

蕭律淡着一張臉為我搬了把椅子,放在他的座位旁邊,然後便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他又推門而入,手上還捧着個碩大的紙盒。

又過了一會兒,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小熊水杯、花朵靠枕、香薰燭臺、茸茸仙人球紛紛出現在蕭律整潔而空曠的黑色書桌上,感覺這個世界徹底瘋狂了。他他他,他怎麽會主動往自己桌子上擺這些?他的潔癖難道真的叫我給治好了?

最後,蕭律将我的人設圖集取出,翻到某個一身肌肉的泳裝美男頁,攤開在我的面前,又順手從旁邊的零食盒中捏了一塊牛肉幹塞進我大張的嘴巴裏,波瀾不驚道:“夏鏡,工作愉快。”

***

這工作是完完全全的體力勞動。沒有一個字符能在鍵盤上找到,都要靠一個一個去翻特殊符號表,再用鼠标戳上去,基本相當于最原始的單字印刷術。

做這樣無聊工作,不走神絕對不人道。伴随着鼠标枯燥的“噠噠”聲,我不時向蕭律的方向瞟去。此時我們兩個并肩而坐,我只消稍稍動一動,左手肘就能碰到他的右臂。

他正在改試卷。那修長的右手指間,捏着一支價格足夠付我一年房租的鋼筆。他的側臉真是毫無瑕疵的英俊,深邃而又立體,認真的時候有一種極其從容的沉靜。

亞洲人的眉骨怎麽能這樣高?鼻梁怎麽能如此挺拔?嘴唇怎麽能如此讓人想要……咳咳,夏鏡,收起你那個猥瑣的表情。咦,他臉色變紅的樣子好可愛呀!可是好端端他臉紅什麽?

“夏鏡,”蕭律仍低着頭,平聲問道,“好看麽?”

“嗯,好看。”體會美好事物的時候,我一向是關閉大腦、直接用心感受的。所以此刻,我的心便替我的大腦誠實答道,“真挺好看的,居然将圖集中的泳裝肌肉男比了下去。相較之下,我那本人設簡直該羞愧而死。”

蕭律手下驀然傳來“咝”的一聲。然後,某個倒黴孩子的試卷上便多了一道縱貫東西、且觸目驚心的紅色杠杠。

可我欣賞美色欣賞得入了定,渾然未覺他的異樣,只一邊思考一邊繼續由衷感慨道:“我這人十分保守,即便創作也不喜過分直白暴露。但人性本色,一般來說,直白暴露總是比隐晦含蓄更加引人入勝。可你卻是個反例。你看,這圖集上的那個美男是泳裝,可你卻是西裝,但我卻完全不會想去看他。這是為什麽呢?是因為你比較現實?還是因為美貌到了一定程度,便能夠超越暴露的效果?那麽,如果在美貌的基礎上進一步加以暴露的話,又是怎樣一種……”

“啪嗒!”蕭律手中的鋼筆直接掉在了地板上,跌落一地梅花般血紅色斑點。

我在那奪目顏色的刺激下乍然坐起,驚恐顫抖道:“蕭蕭蕭……蕭老師,我剛剛只是陷入了創作的遐思,我不是想調戲您,您相信我,這次真的不是……”

蕭律沒有作聲,只是慢慢彎腰去撿地上的鋼筆。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我真心覺得他耳朵的顏色不是特別正常。

生怕他誤會,我只得繼續拼命解釋道:“蕭老師,不信您可以去問莫非,剛剛是我思考創作精髓時的正常态,是一種十分科學的研讨态度,是對美的尊重,您千萬別介意。”

“夏鏡。”蕭律保持着低頭彎腰的姿勢,他平靜無波的聲音從書桌下面幽幽傳來,“我方才說‘好看麽’,是想問你,我的手稿上的筆跡你是否還看得明白。”

“……”

“叮叮叮,叮叮叮!”就在這個極為尴尬的時刻,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拯救了我。

我一把将手機胡亂薅了過來,看也沒看便接通放到耳邊:“您好,哪位?”

電話那邊靜了一下。緊接着,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嬌嗔聲音:“姐姐,我是小影。姐姐在忙嗎?”

我瞬間僵硬,然後不由自主地笑了一聲:“在忙。”

“姐姐再忙也要注意休息。”若不是太過熟悉,我或許會把夏影這句話當作真的擔憂,“咱們一家人以後都指望着姐姐,姐姐若是累壞了身體,我們卻不知要多麽心疼。”

“謝謝。”我再次輕笑了一聲,“有事?”

“是,姐姐。”夏影委委屈屈道,“我與爸爸周末本想專程去北京看望姐姐的,行程都已經定好了,可是卻突然聽爸爸說,姐姐周末不在北京。怎麽卻會如此不巧呢?”

“是很不巧。”我嘆了一聲,“既是專程來看我,卻是連行程都訂好才告訴我知道,确實是非常非常的不巧。”

我自以為将聲音與表情都控制得很是從容不迫,可事實或許并非這樣。因為身邊的蕭律轉過頭,正略帶探究地盯着我看。我實在不想與他對視,于是轉開視線。

夏影頓了頓,然後柔柔繼續道:“姐姐這些年總不回家,所以很多交際上的事情我便替姐姐應付了。姐姐也知道,咱們這圈交好家族的姐妹們隔三岔五總要聚聚。雖不是多麽正式的社交場合,但總是必得維護的關系。咱們女生家的舉手之勞,卻也能無形中幫助父親、幫助家族,所以這個義務我很願意替姐姐盡。所以,這次去北京是為看望姐姐,順便也見見那些姐妹,正是一舉多得。”

“原來如此。”我無聲牽了牽唇角,“辛苦你了。”

“姐姐說的哪裏話,這本就是我應該做的。”夏影說着,突然幽然嘆了口氣,“我只是替姐姐遺憾。這期聚會,我原是想看過姐姐後,叫上姐姐一道去的。我知道姐姐一向不喜這些應酬,可是我聽說,這次李家小姐從國外帶回來個新男友,而他那裏竟是有陸澤哥哥消息的。正因如此,我才急急替姐姐也報了名,卻沒想到姐姐還是要錯過。姐姐,你周末的事情很急嗎?畢竟事關陸澤哥哥,姐姐就不能挪一點時間出來嗎?”

直到掌間傳來尖銳的痛感,我才驚覺,手中的那張稿紙已經被我攥成了抹布一樣皺皺巴巴的模樣。我驀然放手将它丢回桌上,正好對上蕭律的目光。

他正十分專注地盯着我瞧,好像在推敲我的每一個神情。我被他看得別扭,且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在公然打擾他工作。于是,我趕忙站起身來,向他示意自己這就出去。

蕭律坐在我的外側,身後便是茶幾,而我的旁邊堆着他一摞一摞的手稿,他若不起身讓一讓我,我是決計無法離開的。可他卻沒有半分要站起來的意思。我沖他使了幾回眼色,還朝門的方向指了指,可他仍然沒看見一般,只将我當成了他的一個研究對象。

“姐姐,你也知道,為了讓我們的事得到爸爸的認可,陸澤哥哥一直在拼命努力。這些年他出門在外,想想也知道會有多麽辛苦。可他不願依靠夏家,更不想讓我擔心,許多狀況連我也要瞞着。可是,我怎麽可能放心得下呢?姐姐與陸澤哥哥的關系也那樣要好,想來擔心不會比我少吧?所以這一次,好不容易發現李家小姐這層關系,我便急匆匆地想叫上姐姐同去,姐姐當真不能過來嗎?”

夏影軟綿綿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藥的炮彈,劈頭蓋臉向我轟來。我頓時沒力氣再與蕭律較勁,只能慢慢做回椅子裏。

而夏影的話卻還沒有說完:“姐姐與李家小姐的關系本就一般,她的這個新男友姐姐更是不認識的。雖說一個電話過去問問也是可以,但總是不比面對面清楚。況且,她們這次回來只待幾天便又要出國去了,以後機會恐怕也是不多。姐姐,為了陸澤哥哥,姐姐定是可以改一改周末安排的,對吧?”

“知道了。”我勉強使出自己最後一點鎮定,“把時間與地址發給我,我若有空會直接過去。”

“我就知道,”夏影甜甜笑道,“只要是有關陸澤哥哥的事情,姐姐便定會來的。姐姐,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爸爸答應我說,只等陸澤哥哥回來,就把我與陸澤哥哥的事情定下來。姐姐一定會為我們高興的吧?我懂的,姐姐一直關心陸澤哥哥都是為了我好,我要好好謝謝姐姐。”

“不用。”我眼攥着桌沿的指尖泛着煞白,“還有其它事麽?”

“那就不打擾姐姐了。哦對了,”夏影補充道,“姐姐還記得聚會的規矩吧?沒有男伴可是不得入場的哦。不過聽爸爸說,姐姐已經有男友了,男友還很厲害的,是不是?我真替姐姐開心。等與陸澤哥哥聯系上,我一定會轉告他,讓他也來替姐姐開心。姐姐,我真的好好奇呀,姐姐的男友是什麽樣子的呢?不過,姐姐答應了我和陸澤哥哥要幸福,所以我想,姐姐的男友一定能與陸澤哥哥差不多出色,對不對?姐姐,我就拭目以待了哦,我知道姐姐從來都不讓我失望的。姐姐再見。”

我将斷了的電話輕輕放在桌子上,盯着它看了一會兒,然後兀自笑出了聲。四年了,她果真一點也沒變,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是啊,小時候。她總是能夠一直停留在小時候,只讓我一個人長大。

我只比她大了四歲,可是這些年來,我聽過最多話不是“小鏡,小影只是個孩子”,就是“鏡兒,小影她還是個孩子”。她真的是個孩子麽?為什麽在她面前,我從來只覺得自己才是個無力的孩子?或許她只是比我有福氣罷了。在這個世上,只有有福氣的人,才配做個惹人疼惜、有人憐憫的孩子。

“夏鏡?”

“嗯?”我條件反射地擡頭,正對上蕭律若有所思的深黑色目光。

他細細端詳了我一會兒,淡淡開口問道:“中午想不想吃麻辣香鍋?”

作者有話要說: 雞皮疙瘩妹妹又出現了,請彙報各位雞皮疙瘩出的情況~

夏鏡悲催的過去要在蕭教授眼前徐徐展開了,不知道蕭教授這種心理潔癖男聽了能不能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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