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晨曦微薄,殘星點點,整座大明皇宮還未從睡夢中蘇醒。西苑太液池旁,豹房同樣沉寂在夜色未明中。焦适之醒來的時候,渾身動彈不得,胸腹處有條結實的胳膊緊緊地箍住他,四肢熟悉的酸疼正提醒着他什麽。

顯然,朱厚照又一次成功地使他留了下來。他欲起身,那動靜卻驚醒了身後人,胸腹處的胳膊一使勁,又讓他回到了原位。

“皇上,天快亮了。”焦适之提醒他。

“嗯哼,該起的時候劉瑾會提醒我。”朱厚照混不在意。

……焦适之腦門蹦出幾條黑線,“可是皇上,臣該離開了。”

“先是卑職,後是臣,你每換一個稱呼,都得讓我費勁提醒你一件事嗎?”朱厚照似笑非笑地覆上焦适之的身軀,被褥下,兩人赤裸地交合在一起,朱厚照呼出的氣息吹拂在焦适之左耳邊,激得他身體微微顫抖。

瞧見身下人的反應,朱厚照十分得意,這是他創造出來的敏感點,從無至有,一點一點親自開發出來的。

“皇上,”青年的聲線果然帶了更多,更讓人喜歡的暗啞,“您再不起身,早朝會遲到的。”

“那便停了吧。”朱厚照打了個哈欠,喃喃說道。

“那我自請出宮,免得禍亂宮闱。”雖然自稱“我”,然而這稱呼卻反倒給了朱厚照壓力,他不滿地睜開雙眸,俊美面容帶着點點不爽。焦适之不理會他,翻身下床。早朝早便改為每旬一次,若君上還不參與,那便真的過火了。

朱厚照從身後摟住焦适之,俯在肩膀深深吸了口氣,喃喃自語,“有時還真想念最開始時你那自持謹慎的模樣。”不像現在,都學會頂嘴了。想到這裏,朱厚照尤其不滿地噘嘴。

焦适之淡淡一笑,轉頭輕吻,然後趁着朱厚照呆愣的片刻一扭身從朱厚照懷裏掙脫而出,把穿了一半的衣服換上。身後傳來朱厚照愕然的聲音,“你學壞了!”

學壞了?焦适之心想,或許吧。想起曾經的過往,他也有點恍惚,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局面的?

回想起來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

焦适之九歲前的日子與九歲後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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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娘親龔氏乃大理寺寺丞焦君的正妻,然性格耿直不善言語,并不受焦君寵愛,于焦适之九歲時郁郁而終。眼見正妻去世,焦君并沒有半點悲傷之色,轉眼便把身邊的貴妾楊氏扶正。楊氏本就備受寵愛,身份又只低于龔氏少許,翻身做主之後,失去母親相護的焦适之的日子變得艱難。

即便如此,在這樣的情況下,四年過去,焦适之漸漸長成,從幼小孩童成長為一位翩翩少年郎。

今日本該是他上學堂的日子,但焦家學堂裏的人猶如牆頭草,一旦失勢便易被人欺淩。雖然因他是焦君唯一的兒子,現在還沒人敢對他做些什麽,但是私底下的言語已經讓焦适之聽得厭煩。

他性格內斂,自幼寡言,不想與同窗鬧出事端,這幾日便避開沒去學堂。只是心中到底郁郁,便徑自出府散心。

日暮,焦适之剛回到焦家便感受到一股不同往常的氣氛,來往的丫鬟奴仆臉上皆帶着喜色,然而看到他的時候又瞬間變成一種……近似于同情的神色。

他心中一動,随即浮現出一個對他來說不太妙的可能。

楊氏懷孕了。

在焦家阖府大喜的時候,唯有焦适之的院子清清冷冷,伺候的奴仆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焦适之察覺到了院裏伺候的情緒,不禁露出苦笑,他們也太低估他的性子,再如何艱難,他也不至于失控發洩到他們身上。況且焦适之也不可能把自己的處境怪罪到一個還未出生的孩子身上。

只不過焦君的态度……實在令人心寒。斯人剛逝,阖府便已經挂滿喜慶的紅綢;重孝在身,新婦便懷胎三月。

這不是楊氏的第一個孩子,在三年前,楊氏便曾小産過。如今……是第二個。

縱使知道父母相敬如冰,但焦君連禮法都不顧,讓焦适之對他徹底失望。

不自覺又嘆了口氣,焦适之摸了摸放在桌邊的佩劍,那是他娘親五歲送給他的寶物。龔家尚武,龔氏的武藝也不錯,焦适之自幼跟着龔氏學習,如今十三四歲的年紀中已算得不錯。奈何焦君不喜歡,每看見一次便暴怒責打一次,到最近這一年來,焦适之幾乎再沒舞過劍了。

然而摸它已成了習慣。

第二天起身,昨夜的情感暴露仿佛都消失了,他又重新變回那個溫和內斂的焦家大公子。

早起上學,他不愛旁人伺候,整理完自己的東西,便打算讓人備車。逃了幾日學,再不去就有些過分了。還未等他開口吩咐,焦适之便先等來了焦君。

他已經多日未見過這位父親了,焦君不喜歡他,卻也未曾虧待過他,只是免了昏定晨省這些規矩,連帶着楊氏這位名義上的母親也未見過幾面。

焦君是個俊朗中年男子,留着飄逸的胡須,目光如炬,端是一派風度儒雅。

“聽聞你這幾日未去學堂?”

焦适之聽見焦君這話,躬身說道:“父親,孩兒這段時間有點不适,同學堂請了假出去散散心。”

焦君不喜歡人舞刀弄棒,更喜愛江南水鄉的文雅柔美,因而也帶着點文人的迂腐。素日裏他并不關心焦适之的事情,所以焦适之在逃學的時候也沒想那麽多,不過若是真的被焦君關注到了,也少不了一頓責罰。

“哼,身體不适?若是真的身體不适,又為何不請大夫?”焦君冷哼了一聲,看着站在他眼前的兒子便滿心不喜。龔氏貌美,然不識風趣,遠不及楊氏來得體貼。而龔氏教育出來的焦适之自然也不是他喜歡的性格。

“孩兒今日已經大好,正準備去上學。”焦适之恭恭敬敬地說道。

焦君掃了眼放在旁邊的學具,總算是滿意地點了點頭,但還是說道:“今日回來,去祠堂跪兩個時辰,小懲大誡。”

“是,父親。”

焦适之順從地說道。

晚上回家的時候,焦适之把東西都交給書童,連飯都不吃便直接去了祠堂。若是讓焦君在飯桌上看到他,不知道又會生多少事端。

焦家的祠堂并不是很大,蓋因為焦君并不是主家之人,乃是焦家旁支,焦家現在的家主是風頭正盛的禮部右侍郎焦芳。門口守着的奴仆見着焦适之早已經見怪不怪,一人提着燈領着焦适之入門,另一位老奴看着那隐隐綽綽的人影,低聲嘆息。

焦适之來到正堂,領路的老奴便沒有資格繼續跟着了。他孤身一人跨入焦家祠堂,随即恭敬地跪了下來。即便無人看守,以他自持的性格,也絕不會做出虛妄之事。

夏日風雨無常,不過片刻,屋外便電閃雷鳴,竟是下起了大雨。雨勢之大,把屋外的幾個看守都逼入裏屋,聽着那敲打着窗戶的雨聲,其中一人道:“這雨下得真不該,看起來今夜都停不了了,大少爺該在這裏待上一夜了。”祠堂的地勢較高,即便風吹雨打都不會傷及此處。但是離開的路卻會很輕易被水掩沒,除非硬生生闖過去,不然今夜焦适之在祠堂留定了。

“這也未必不是好事,若是我,怕也是不想回去。”另一人低聲說道,剛說完便被第一個說話的人拍了肩膀,“這話也是你能說的?怕不是嫌棄自己命長?”守祠堂的奴仆都是上了年紀的,在焦家待的時日也長久,焦家的事情他們看得清楚,有時也有些憐惜大少爺。

“都少說點吧,阿大,待會搬床被子給大少爺送去,這天氣着涼也不好。”屋內威嚴最甚的人拍板了,氣氛冷凝了片刻,而後圍着的人都紛紛轉移了話題。

寂靜無人的殿內,焦适之聽着窗外雨水敲打屋檐的聲音,靜靜誦讀着今日學堂先生教授的內容,讓這靜寂的時間流逝得更快了些,也不覺得無聊。他來祠堂的次數不少,也不反感來祠堂,相比較在外面那麽多煩雜的事情,這裏反倒幹淨許多。

“大少爺,今夜怕是出不去了,您別嫌棄。”屋外傳來阿大的聲音,焦适之略動了動僵硬的雙腿,差點站不起來。扶着地板換了姿勢,焦适之連續變換了好幾下姿勢才舒緩了起身那一瞬間的刺痛。

稍顯踉跄地打開房門,屋外放着一個食盒與一床幹淨的被子,被褥下還細心地鋪了一層粗布。院中大雨傾盆,空氣中充滿了清新濕潤。焦适之抿嘴,深深呼了口氣,彎腰抱着東西進來了。

夜深,雨勢絲毫不見小,天地間蒼茫一片,目及之處只餘下猶如從天上席卷而下的雨水,急急拍打在大地上,濺起無數水花。焦家阖府都安安靜靜,只餘下祠堂仍舊燈火長明,這小小一方天地也只有此處光明依舊,絲毫不被滂沱雨勢所擾。

焦适之半抱着被子坐在椅上,旁邊放着的食盒并未打開,昏昏欲睡的他正努力睜着雙眼,試圖不在祠堂內失禮。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這裏過夜。

然而睡意終究打敗他,焦适之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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