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天合關外崇山險峻,山道崎岖難行,唯半山腰處有個簡陋食肆,設在蔥郁林木之間,幾乎要與這深林融于一體。

店鋪雖是簡陋,地方卻很是寬敞,大堂內擺了十來張桌子,此時空無一人,更顯空曠寥落。半合的門板之內,掌櫃的是個年逾四十的中年漢子,正趴在櫃臺上昏昏欲睡,似是全然不在意這門可羅雀的景象。

山道上忽地傳來得得馬蹄聲,聽聲響,似是趕路甚急。掌櫃的也不知是困倦正濃,還是習慣了這等無人問津的光景,竟是連頭都沒擡起來。

那禦馬之人只片刻便已馳近,幽暗的林木之間,一襲白衣配上銀鞍白馬,真真是分外耀眼。

那人頭戴笠帽罩面,瞧不清楚樣貌,瞧身形卻是個年輕人。似是趕了許久的路,風塵仆仆,乃至白衣裳都蒙上了一層浮灰,顯得黯淡了不少。那人也不甚在意,見了這林間野店,擡頭似是瞧了一眼天光,便躍下馬來,徑直向店中走去,揚聲喚道:“店家,打尖。”

那聲音清冽如寒泉,掌櫃的當即一個機靈清醒過來,趕忙繞出櫃臺迎客:“客官您裏邊請,随便坐随便坐。客官可要來點兒什麽?不是我誇口,本店的鹵味可是一絕,獵物可都是這山裏頭打的,不是大蟲就是野豬,滋味可勁着吶!”

那人在堂中左右瞧了一圈兒,便尋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了,包袱與佩劍都随意擱在桌上。那長劍套了一層古拙木匣,劍柄處也用麻布纏得緊實,輕易瞧不出原本模樣來。

掌櫃的好容易盼來個客人,自是殷勤得很,又是抹桌又是添茶,還不忘介紹店中拿手好菜。

這店子雖看着粗陋,收拾得倒還整潔,家什也幹淨,那人沒瞧出什麽不妥,心下也滿意了些,端起涼茶潤了喉,道:“不拘什麽,速度快的菜上個幾盤,多擱辣子。鹵味也包上幾斤,再來十張面餅子一并包了,我帶着路上吃用。”說罷便遞出了一錠銀子,打發掌櫃去置辦了。

這麽大一比生意,掌櫃自然盡心,忙不疊地便去了後廚招呼。不消盞茶時分,便端上了兩盤熱炒一盤鹵肉。“客官您稍待,廚房還有盤兒酸菜魚,立馬兒給您上咯。”

一盤麻婆豆腐一盤辣子雞,俱是紅彤彤一片,熱氣騰騰的,也不知擱了多少辣子。

那客人嘗了一口,似是更滿意了些,待菜色上齊後便又多問了掌櫃一句:“店家,此處距蜀地還有多遠?”

“過了前頭那棧道,再下了山頭,再行個十幾裏便是鹽泉地界了。客官您騎着馬吶,一個來時辰便能到了,不遠不遠。”

那人得了指路,心下更安定了些,點了點頭便繼續用膳了。

孰料還不等他多安心片刻,山道上便又是得得馬蹄趨近。只倏忽片刻,食肆的板門便被輕輕叩響,随即便是一個熟悉至極的聲音響起:“店家,勞煩,打尖兒。”

新來的客人一襲藍衫,氣質溫和。面貌雖看着不年輕了,卻也算不得年老,可一頭頭發卻是盡數白了,面貌神色也頗有些滄桑之感,似是平生不甚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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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都是客,掌櫃只一愣便不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只忙不疊地迎了上去笑道:“客官裏邊兒請,您要來點兒什麽?本店的鹵味可是一絕,不是我誇口……”這山間野店,幾日也碰不上一個活人,今兒個倒是連來了兩個。瞧那衣飾料子,一個兩個可都不是尋常人,掌櫃心下更喜,态度不免愈發殷勤。

新來的客人似是十分知書達理,謝過了掌櫃引路與介紹,一路走過那十來張空桌子,徑直往那唯一有客的桌子走去。

尋常來說,出門在外打尖兒住店,人生地不熟的,自是喜歡一人獨處的。有時遇到店中滿人,寧可多走幾步換家店用飯,也不會與生人擠在一張桌子上。此時堂中尚有空桌無數,這人卻偏偏特立獨行,要與人擠在一處,又是何道理?

即便這新來之人愛好獨特,可前一個客官可不是什麽好脾氣的,氣質冰冷又随身帶劍的,一瞧便是個惹不得的江湖客。

掌櫃正欲勸說,那藍衫人看着走得不快,兩三步間卻已到了臨窗那桌前,正欲在那白衣人身側坐下,卻聽铿锵一聲,原本随意擱在白衣人手邊的長劍已被拿起,重重擱在木桌邊沿。

“滾別處去!”那白衣人此時已然停著,微微側過頭來,饒是有笠帽照面隔着,也仍能感受到那一眼如刀鋒般淩厲冰冷的眼神。

掌櫃的心下一寒,小心翼翼地勸道:“客官,客官您看,小店空桌多得是,您若喜歡這窗口,這邊兒還有位吶,您看這……這……”

“店家,無妨的。”藍衫客是個好脾氣的,見掌櫃戰戰兢兢,便輕笑着安撫了一句,再對那明顯不甚歡迎他落座的白衣人輕聲道:“你看,這一桌四個面兒,你占了一邊便已然夠了,我坐你身旁,礙不着你甚麽的。”

言下之意,仍是執意要擠這一桌兒。

“……”白衣人似是氣急,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握着劍鞘的手倏地收緊了,手腕一震,長劍便自鞘中彈出寸許,露出澄若秋水、流光溢彩的劍刃來。“滾!”

掌櫃的已然吓得冷汗津津,奈何江湖人的事兒,哪裏是他敢插手的,更何況這會兒都要刀劍相向了,若貿然湊上去,這條命還要是不要了?

“罷了,你若執意如此,我也不好勉強。”藍衫人似是十分無奈,面對這等威逼,只好妥協,換了個方向行去。

掌櫃原以為他要知難而退換個桌了,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便眼睜睜瞧着那人只往前走了一步,腳下便是一轉,徑直坐在那白衣人對面,仍是同一張桌子。

待坐穩了,那藍衫人才微笑道:“你若喜歡把劍擱那兒,便擱着罷。我坐這邊便好。”

“……”

“……”

誰也不曾料到這人竟這般不知好歹,白衣人更是被氣得狠了,連手都抖了,漆紅的木筷禁不住他一下緊握,咔嚓一聲便斷成了兩截兒。

“怎這般不小心,可有傷着?我瞧瞧。”藍衫客似是全不知他怒從何來,竟還要湊去拉他手查看。

白衣人二話不說揮開他手掌,丢下手中木筷,自筷籠中重拿了一雙,便再不理會眼前這人,自顧自地吃起來,只速度快了許多。似是片刻也不想多見那人一眼、多與他相處一刻的模樣。

掌櫃的此時已然瞧明白了。這兩位該當是熟識的,只不知是何緣故,此時鬧得不甚愉快。偏偏還就鬧到了他這店裏,除了自認倒黴,也實在沒法子了。好在這兩人好似并不打算在此地動手,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藍衫客得了冷遇,卻也不在意,反倒招呼起店家來,“店家,我瞧您這兒的菜色甚是可口啊。”

掌櫃的擦擦冷汗,小心繞過那渾身散發着冰冷氣息的白衣人,諾諾應是:“可……可不是,客官,小店雖偏僻,但這菜還是……還是很不錯的,您要來點什麽?本店的剁椒魚頭、麻辣鍋兒都是絕活,您看……”

藍衫人卻道:“旁的便罷了,我瞧這幾味菜色甚好,勞煩您照面前這些給我也備一份同樣的罷。哦對了,多擱辣子。”

“……”

“……”

此言一出,掌櫃的額頭冷汗是再也藏不住了。

那白衣人更是氣息一亂,怒意隔着好幾丈遠都能清晰看出。他卻仍是不說什麽,只下箸的頻率明顯更快了些,似是想早早吃完了。至于吃完後是掀桌就打還是掉頭就走,尚有待商榷。

掌櫃哪敢留在原地,匆匆應了一聲便連滾帶爬地去了廚房,片刻後便上齊了菜色,随後再不敢留在大堂之內,盡是連那鎖着錢財的櫃臺都顧不上了。

相比起白衣人的匆忙,那藍衫客卻是不急不緩的,将桌上菜色逐一嘗過,再挨個兒點評了幾句,最後總結道:“滋味果真地道,麻辣鮮香兼而有之,豆腐軟嫩爽滑,雞肉鮮嫩有嚼勁,鹵味醬汁入味三分,減一分太淡,增一分則太鹹,如此恰到好處才能得此人間美味。”

他自顧自品得津津有味,白衣人卻是眼皮都不擡,自顧自地吃用,連半分注意力都不曾給過對面。

“此處雖是陋店,卻有國手啊。怪不得你進得如此香甜,我是幾日都不曾見你如此開胃了。”那人自說自話還不夠,還非得死皮賴臉地要個回應,這會兒正把話題往對面人身上引。

“……”這人哪這許多廢話,吃個飯都堵不上他滔滔不絕的嘴,食不言寝不語都學到了狗肚子裏!

白衣人煩不勝煩,速度不免更加快了幾分。

藍衫男子見他盤中菜色見底,便主動勻了一勺豆腐放在他碗中,口中勸道:“吃得慢些,莫要噎着了。我這兒還有,都是緊着你的口味點的。”

白衣人既不肯見他面,自也是不肯吃他的,只是這會兒進得急了,那豆腐又是滑嫩,一時不察便滑進了口中,待得醒悟時,早已吃了一大口下去,鬧得他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竟是被逼得含着飯食進退兩難。

藍衫客卻像是渾然不知他的處境,微笑着又給他布上了兩口菜,“再嘗嘗這些。如何?”

白衣人匆匆将口中物事咽下,呵斥道:“閉嘴,誰要你多管閑事……咳、咳咳!”孰料他這時情緒不穩,點得菜色又都是極辣的,這一着急之下卻是嗆着了,立時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藍衫人從進門那刻起便一直是面露微笑、游刃有餘,此時終于露出了緊張神色,更是站起身來一步跨到那人身邊,伸手欲扶,“怎就當真嗆着了?來,喝點水順順氣,這涼茶甘冽,正可潤喉,可莫要傷了嗓子。”

“咳咳……用不着你、咳、假好心……咳咳……”那白衣年輕人一邊平複着咳喘,一邊用力揮打開扶上來的雙手,抓過桌邊涼茶一飲而盡。

“莫要喝得這麽急,你……”藍衫人還欲再勸,那人卻已沒了耐心,一手拽着包袱,另一手拿起劍轉身便欲離去。他一怔,下意識拉了一下,握住了那只腕子,“小楓,怎地吃了一半便要走了?路上餓着了可如何是好?”

白衣人二話不說甩開他的手,寒聲道:“陸南亭,你不覺着你管得太寬了嗎!我與你有何關系,值得你跟條巴兒狗似的賴着我不放!閑瘋了就滾回去當你的掌門,少來我面前讨嫌!!”

聽這幾番對話,此二人竟是弈劍聽雨閣閣主陸南亭與幽都魔君張凱楓,此時也不知為何竟一同出現在這荒郊野外深林秘境之中,還頗有一番糾纏的模樣。

出了店門的張凱楓已跨上了白馬,臨行前見那人還欲跟來,更是恨得幾乎要拔劍,“滾!別讓我再看見你,否則我一劍斬下你的狗頭來,挂去弈劍聽雨閣牌匾下示衆!”

待那白馬揚長而去,陸南亭才苦笑着搖搖頭,撣了撣身上被馬蹄濺到的一身塵土,“啧,這脾氣,愈發地大了。”笑罷便轉回了店中,繼續對付起了那一桌子好菜。

掌櫃的似乎聽到些許動靜,正偷偷從廚房裏開了個門縫兒朝外看,見還未曾打起來,便大着膽子小心翼翼地走出來,“客官,這……您,他……”

陸南亭輕輕搖頭,笑道:“我那師弟脾氣不好,前段時日我惹他急了,正與我鬧着不快呢,倒是叫您瞧了笑話。”他料得那掌櫃未曾聽到細節處,因此也不說破身份,只模棱兩可的尋了個理由搪塞。

掌櫃雖未曾全信,卻也知深究于自己無益,便也打了個哈哈順着話頭接了下去:“年輕人嘛,難免氣性大些,無妨的無妨的。那……那客官現下去了何處?他方才點的物事可還沒拿呢。”

“既如此,我替他帶去便是。勞煩掌櫃再多與我備上一份,我用完了這飯食便去追他了。”他遞上飯資,又多與了些碎銀子算是壓驚,随後便帶上了滿滿一大包的鹵味面餅往鹽泉方向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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