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好好的一頓飯食被生生攪了心情,張凱楓心下極是不痛快,饒是将那陰魂不散的陸大掌門狠狠叱罵了一番,也依舊難消他心頭之氣。

憋着好大一口悶氣打馬快行了大半個時辰,一路驚起鳥雀山雞無數,急沖過長空棧道,翻越山頭,眼見都要下了山,這口氣才稍稍緩下來些許。

勒停了馬後,他回轉過頭,往身後來路瞧了片刻,并未瞧見絲毫人影,被他攪得雞犬不寧的深林也漸漸恢複了幽深平靜。直至确認那人當真不曾再跟上來,昔日的幽都魔君才冷哼一聲,滿意地朝山下行去。

再行不了幾裏地便是鹽泉村地界了,站在半山腰處遠眺,已然能瞧見山村全貌。剛過了未正時分,農人在田間勞作,老者閑來無事便于江邊垂釣,垂髫稚子嘻嘻哈哈奔跑耍玩,婦人們或是于家中織布喂雞,或是三三兩兩聚在一道拉扯些家長裏短的閑話。

張凱楓收了收缰繩,驅馬慢行。一雙微微泛着幽幽紫蘊的眸子透過輕薄帽簾,冷冷注視着山下的安寧平和。又行得片刻後,他忽地調轉馬頭,往另一條岔路上去了,竟是不欲踏入鹽泉村內。

這條岔路常年隐在深林之間,鮮少有人行走,道路崎岖不平,路旁雜草叢生,自然是沒有官道走起來舒服寬敞的。然而張凱楓着實不欲再遇見某人,一想到那人即便是追上來了,也只以為他是順着鹽泉方向去了,必然撲空,他心下便覺十分暢快适宜,再是如何難走的道路,也不覺得怎樣辛苦了。

張大魔君與那前世孽障糾纏多年,好容易與那人擺脫關系,得以獨自一人離去,自然是想海闊天高任鳥飛。且他畢竟脫離幽都軍已久,也就歇了回去重新領兵的心思,如今只想一人行走江湖,得個逍遙自在、無拘無束。

他這些年不是忙着化怨憤為動力,便是忙着與那人糾纏,從來也不得空、更沒得心思去瞧一瞧如今的大荒,加上原本也就沒什麽确切的目的地,這時便也不着急,有着□□白馬行路,竟也不在意最終要走去哪裏。

這時正是春風融雪時分,在山上時尚還有些寒風凜冽之感,這時到了山腳下,竟多了幾分暖意來。

張凱楓昔年屢遭挫折磨難,如今身子雖大好了,體溫卻始終熱不起來。然而蜀地素來濕氣重,午後陽光落在密林深處,蒸得又悶又熱,饒是張大魔君體寒,也難免覺着萬般的不适。左右這時也無外人在,他便掀開了遮面的帽簾,露出了簾下俊秀昳麗的面容來。

沒了紗簾阻擋,眼前風景更是明晰。張大魔君見多了幽都的窮山惡水和魔族放蕩不羁的建築風格,也厭極了弈劍聽雨閣的亭臺琅嬛小橋流水,這時哪怕眼前只是毫無人煙的荒蕪小道,也覺別有一番風味。行過水邊時,見那垂柳抽芽吐綠,一片嫩生生的翠意,更覺心中歡喜。

他年歲本就不大,人生中更有大半時日耗費在領兵習武或報仇雪恨之上,這會兒一人獨處放松下來,不免有些孩子氣,竟是用手勾來了幾根柳枝,在手指間把玩翻轉。

□□馬匹慢慢走着,他手中停停動動,偶爾又去摘些柳枝添補,倒也慢慢地被他鼓搗出了個有趣物事來。

劍閣弟子素來喜愛與人逗樂,手下新奇活計自然懂得不少,如這草編的玩意兒便是人人都會些的。

張凱楓昔年記憶太過久遠,初初上手時難免生澀,待得習慣了,手下便快了起來,竟是當真被他半是回憶半是揣測地編出了個柳笠來。

他這會兒興味正濃,擺弄着手中柳笠,只覺怎麽看怎麽歡喜,便是連面上都帶出了三分笑意,映得那張絕麗面容更是燦若明霞、耀如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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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正當他欲将頭上簾帽換下之時,忽地便又想起手中這物事是何人所教,當下裏那笑顏便是轉冷。在看那柳笠時,便是橫看豎看都不順眼,正欲将之毀去,上手要撕時卻又停下了。畢竟是自己一手做成,下手時倒是有些舍不得,張大魔君陰着俊顏考慮良久,最後冷哼一聲将那柳笠徑直往馬兒頭上一扣,便再不去管它。

白馬渾不知背上的祖宗這千回百轉的心思,只覺頭上耳朵上都被那柳葉紮得不甚舒适,便一個勁地甩頭。垂下的柳縧挂在白馬嘴邊,它舌頭一卷便勾住了嫩葉嚼吃起來,不一會兒便把整個柳笠都嚼得亂七八糟,嫩葉吃了個七七八八。得了吃食的馬兒歡快地嘶鳴一聲,小步慢跑起來。

張凱楓眼瞧那不成樣子的柳笠被白馬吐在泥地上,馬蹄得得踏過,更是分毫也瞧不出本來模樣了。分明不想在意,卻總覺着那情狀礙眼刺心,忍了又忍,周身氣勢愈發冰冷陰暗,卻到底只是重重哼了一聲,再不去想這些前塵往事。

鹽泉村接鄰九黎天合關和巴蜀入口,是入蜀的必經之路、交通要塞。那村子本也不大,雖是繞了遠路,然而到底殊途同歸,怎樣也都還是要轉回正道上的。

耽擱了小半日,這會兒日頭偏西,雖是出了鹽泉,到達望川鎮卻還有段路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眼瞧是趕不上飯點了,若是在耽擱些時候,怕是連宿頭都要錯過。

原先在天合關時,張凱楓倒是未雨綢缪地要了好些幹糧,然而臨走時卻是氣過了頭,竟渾忘了要拿走,此時兩手空空,竟無物果腹。

他功力高深,倒也并不如何需求吃食,只是一個人趕路本就窮極無聊,若不再尋些其他事做做,更是沒了趣味。

不過此行也不是全然沒收獲的,至少将那陰魂不散的孽障擺脫,已是絕好的事情了。那人這時估摸着早已到了望川,甚至已然出了望川鎮也未可知,到時他再尋條岔路往別處去,大荒幅員遼闊,再想遇見便是千難萬難了。

為了躲開陸大掌門,張大魔君更是蓄意放慢了腳步,只恨不得與他相隔越遠越好。只消到了潇隐村,道路便是四通八達,随他去向何方了。

孰料,他正琢磨着要往哪個方向去時,前方路口忽地轉出一個人來。

同樣身騎白馬頭戴笠帽,若不是那人一身藍衫,身量又有明顯不同,這般遙遙相對,便好似是在照鏡子一般了。

張凱楓好好的心情立時又被破壞殆盡,透過薄薄一層紗簾,他一雙眸子好似要冒出火來,“……又是你!”

即便隔得老遠,陸南亭也能聽見他咯吱咯吱的磨牙聲,向來定是氣得狠了。他卻也不走近,只将懷中包袱擲過去,輕笑着問道:“怎地這會兒才來,倒是教我好等。”

“誰要你等了!?”張凱楓正是氣頭上,想也不想便嗆回去了。見那包袱擲來,忙一個側身躲開,只用劍柄勾下了,并不肯拿手去碰,“這是何物!?”

陸南亭見他一副提防小心的模樣,失笑,答道:“是你自己的物事,何必這般嫌棄。”

張凱楓出行時素來行禮簡單,對這包袱毫無印象,一時也不知是哪裏來的物事,怎就莫名成了他的。然而他與陸南亭擡杠嗆聲習慣了,聞言想也不想便譏諷道:“即是我的物事,我有讓你拿了嗎?不問而取是為竊也,堂堂陸大閣主竟是個雞鳴狗盜之徒!”

陸南亭平白背上這麽個不恥之名,竟也不氣不惱,反倒莫名失笑。實則是他早已被師弟從頭到尾皮裏陽秋的譏諷過無數回了,便是連挨罵背鍋都已然習慣,哪天不被這壞脾氣的小師弟損上幾句,他才要忐忑不安起來,就怕這人又要算計什麽大主意了。

這會兒強行忍住了笑意,也不争辯什麽,只示意師弟去看那包袱,“你自己瞧一眼便知道是何物了。”

張凱楓恨恨瞪了他一眼,只是隔了這許多距離,便是說話小了點都有可能聽不見,莫說是隔了兩人帽簾後的白眼了。

帶着一頭霧水、滿心狐疑,張大魔君将那包袱放到眼前,一臉嫌棄地用劍柄挑開一角往裏面瞧,卻是瞧見了滿滿一包的面餅鹵味。想來這該是他遺忘于天合野店中未曾帶走的幹糧了。

陸南亭見他氣勢緩和了些許,便試着打馬上前幾步,微笑着道:“那店家說你忘了物事,我便主動請纓給你送來了,可等了你好些時候。眼見天都擦黑了,還等不見你來,我還道你走小路辛苦,正要去尋你呢。”

張凱楓聞言,笠帽下的眸子便森然轉寒,周身氣勢一淩,“……你跟蹤我!?”

“我哪裏敢,你可莫要冤枉我。”陸南亭倒是不懼他的氣勢,只是依舊小心解釋,唯恐他想岔,“我在鹽泉打聽過,卻無人知曉你去過。似你這般風姿俊雅的人物,若是當真打哪兒經過,怎會有人不記得的?故此我便猜你定然是繞了路的,便提前在這裏等着了。”一邊解釋,他還不忘一邊誇一誇小師弟的豐姿儀态。

邊說着,他越走越近,只餘幾步遠了,衡量了片刻,便未曾繼續靠近,只是語氣愈發低沉溫柔,竟有些讨好意味,“幸好你還是來了,否則再晚上片刻,錯過了飯點,可與你身子不好。”

他這時已然靠得極近,近到兩匹馬兒都能交頸摩擦了。極難得的,張凱楓竟還不曾出言趕他,反倒是臻首微動,似是在打量他。

陸大閣主從來溫和寬厚,對方再是如何胡攪蠻纏、語不饒人,他也始終游刃有餘、随手化解,此時竟不知為何有些緊張起來。他輕咳一聲,複又去解懸在馬鞍邊上的幾個水囊,“小楓,你先将就着用些幹糧墊墊胃,我這兒有水。若是嫌棄清水無味,我還備了牛乳和果酒,你瞧着哪樣便與我說。”

他這般殷殷相待,可謂極是溫柔耐心了,然而張凱楓卻是冷哼,諷笑道:“常言有雲: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旁人不知你陸大掌門是什麽樣的人,我卻知道你是哪一路貨色!誰知你會不會在吃食裏動什麽手腳,專等着我上鈎,好由得你除魔衛道!”說罷,他揮掌打開了遞水過來的手,目光在那幾個水囊上一掃而過,“還牛乳、果酒,你道自己還是那個養孩子的陸師兄麽!?這些個哄小孩子的玩意兒,留着給你弈劍聽雨閣的徒子徒孫吧!”

上一刻還好端端的,下一刻不知想到了什麽,便又立時惱怒起來,張凱楓這脾氣從來陰晴不定,全然沒個準數。

心緒不佳之時,張大魔君從來六親不認,周身寒意殺意幾乎要滿溢而出,驚得馬匹都不安地來回踱步。“拿着你的東西,滾!”

陸南亭是當真不知自己那句話招惹到了他,竟讓他再一次生起惱來。眼見他要走,下意識地驅馬趕上兩步,喚道:“小楓……”

“閉嘴!誰許你如此喚我了!”聽得背後聲響,正是惱火中的張凱楓猛地回頭一瞪,單薄紗簾根本遮不住眸中殺氣。

陸南亭□□白馬被這淩厲氣勢驚得一個虎跳,生生往後退了好幾步,不安地嘶鳴起來。

“不許跟上來!再見到你出現在我眼前,我便剁下你的手腳,丢去喂野狗!滾!”寒聲留下最後通牒的張凱楓,瞧都不瞧他一眼便打馬離去。

陸大閣主安撫完了馬匹再擡頭時,那個魂萦夢繞的身影只剩下了一個小小的白點,他搖頭苦笑,只能再一次禦馬追趕。

張凱楓這回倒是行得不快,不幾時他便已趕上,之後便也不曾追近,只保持了十數丈距離不緊不慢地跟着。

張凱楓不堪其擾,猛地一勒馬缰,回頭寒聲道:“我說了不許跟上來,不許出現在我面前,你聽不懂是不是!還是你迫不及待要來送死!?”

孰料陸大閣主俨然不懼,微笑搖頭辯解,“此言差矣。我只是尋常趕個路,你如何能說我實在蓄意跟你了?況且你只說了不許我出現在你面前,又沒說不許我出現在你身後。我哪句都依你了,你為何還要動氣?”

若說先前陸南亭還是刻意讨好他的,這時便是讨好不成,強詞奪理逗他來了。

張凱楓氣急,手指握在劍柄上,松了又緊,許久後才狠狠地扭過頭,自顧自打馬狂奔起來,也不知是要把身後那人甩了,還是心下氣不過要去跑一跑發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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